“哦,原来是这样。想来,洋伢子也是个有抱负的主,也有他阿爹的性子。”淑姨说道,“不过,这个当口儿,我去说什么话也着实不太合适,便就不去叨扰了吧。”
“要不然我便去找找他,我们也相处过一阵儿,大抵他还认得我,我便陪着他说会儿话吧。”我这时插口道。心里却浮现出齐洋蹙眉跪倒在先人画像前的模样,愈发的想快点儿见到他,即便是相对默然两无语,也总好过这思念化作心飞去。
“这样也好,到底是一个年纪左右的,心里头约莫想法也近些,总比我们这些人说话奏效。那既是这样,我便差人带领文伢子去罢。”管家应下我的话,转头对淑姨道,“也不能让淑姨你在这院子里干晾着不是?这便是我的罪过了。还请淑姨到堂里喝着热茶暖暖身,我这就差人煮些茶水去。这边请!”
我从未想过,这大寨人口中的“水贼之寨”里,还有这般的清丽地方。现下亲眼见了,倒让我有些吃惊起来。
有一股潺潺的水从墙外被人引了进来,在庭院里汇成一条宽不足三步的小河,弯弯曲曲的又从另一边的墙下流了出去。河上架着一座两步宽的精致木桥,却不见木桥各部分的相接处有任何钉结的痕迹,像是从一整块的树干上镂空来的,我眼前不禁浮现出那棵参天的粗壮大树来。在小河的两边,庭院里种植了非常多的桃花。此时已然是春末夏初,桃花都落得差不多了,只有些许残红还挂在枝头随风摇弋,而在这份摇曳的下面,粉色的落红,遍地。哪怕是一阵微风,都有可能掀起一大股的粉,然后风静了,再像雨点一样的落回地上。许多的花瓣落在了窄窄的河水里,让人不禁起疑,若不是这水流大些,这小河便是要被生生的截住了吧。
一副伤春的凄美景致。
可我也并没什么心境,静看庭中风起花落,只一味的赶着过了桥。前面带路的人却站在桥上,怎么也不过桥,指着桃林后面的那间堂屋说道:“非中堂家内人,是不许过这桥的。既然管家交代过让你进去,你便去吧,只我仅能到这里了。那里便是祠堂了,你可小心着走些。少当家大约也是在那里头的。”
说完他便走下了桥,一径的出了院子。
我回转身下了桥,便向那堂屋的门边走去。也不顾得,在这香径中疾步时,到底碰落了多少的桃花瓣。
第二十章:承诺
疾步的来到门前,因着门是虚掩着的,我一推便推开了。
我进来时,齐洋正跪在蒲垫上,目不转睛的盯着墙上的一副画。听到声音,他便向这边看过来,我便也不晓得他看的到底是哪一幅画了。
他转头看过我,像是在看我,又不像是。仿佛好久才定了神,他的声音却是冷冷的:“大清早的,你怎么却来了这里?有什么事情么?”
这冷冷的声音,让我整个人如坠冰窟,不觉得起了一身的疙瘩,心也好像漏跳了一拍,隐隐的痛起来,嘴上便也支支吾吾地:“我……我……”
“也不用你啊你的,到底你也是大寨少主喜欢的人,这样的地儿你可是少来吧。”像是躲避什么不想见的人,齐洋起身欲走。
我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勇气,一个箭步上前,从身后抱住了他。齐洋却想掰开我的手,我却箍得更紧了些,眼里也汩汩的流出泪来,“我不晓得该怎么说……那日你见的未必就是真的……你可曾晓得,我天天的想着你……你这话却让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喜欢你啊……齐洋哥……齐洋哥……我喜欢你啊……”
心里的话说出了口,却兀自的有些忐忑。是啊,喜欢,听大寨那些长老们闲谈时说,恋爱中的年轻人,若是谁先说了喜欢,在两个人的关系里,定然要予对方些牵就。
可我管不得那许多了。今次若不说出来,若就这样任他走了,我还不晓得下次见他是甚么时候,还是否有机会说,是否有心里去说。
静默。
让我心慌的静默。
齐洋终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转身抱住了我,将我的脸面放在他的胸口,让我能够贴近的听到他的心跳。
那一刻,我心底收获着从未有过的满足,我也从未感觉和他贴得如此之近。心里也渐渐地融化成了一滩甜甜的蜜,虽然他还未回我话,我却已经似乎明白了他的心,以及他将要说出口的话。
“喜欢?是甚么喜欢?多喜欢呢?”
“是过一辈子都不厌倦的那种喜欢,非常非常喜欢……”
我以为,误会就这样无声地消解掉了。这便是年少的情愫吧,再大的伤,只需要还喜欢着,便永远结不了疤。即使再疼,也咬牙忍着,总给自己一个理由,去原谅。然后,一个台阶,自己便顺着下去了,不需要更多的理由,更不需要多余的解释。都懂就好。
虽然我并不知道什么是一辈子,一辈子有多长,兴许齐洋也并不知道。可是,我俩就这样傻傻的,一个愿意说,一个也愿意信。
一辈子的承诺,很幸福,也很甜蜜。却唯独,缺少了一同承担的苦涩。
是啊,穷极我的记忆,齐洋似乎从未对我说过一辈子的话,也不曾明白了对我说过喜欢我之类的言辞。
而这些,我也只是很久很久以后才发现的。
于是,这样的承诺能维持多久呢?我们那时没有去想,也不愿意去想,或许,根本没有那个眼光看得那么长远。
晨光渐渐地散开,金色的旭阳也开始流淌进这个寂静的祠堂。
齐洋忽然抓住了我的手,一脸兴奋的将我拉着,从祠堂的后门跑了出去,说是带我去看好东西。
他的手握着我的,我想,那时我的脸上,定然笑得很开心。因为我的心里已经勾勒出了这样的一幅画面:
我白了头发,脸上的皱纹一条压着一条,手也变得皱巴皱巴的。而齐洋呢,他那刚毅的眉毛也早就掉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那几根也白的像是一缕雪花。可他的手依旧握着我的,我们躺在摇椅上,金色的夕阳洒在我们的脸上,他的老脸对着我微微的笑,连笑容都泛上了一层和润的金。
齐洋拉着我爬了好一会儿的山,直累得我大口喘着气方才停下。这时我才发现,我们已经站在了一个小小的石台边上。石台也就两步见方,依着陡峭的山壁,石台下也是陡峭的山壁,再往下的山岩都隐在了茂密的林叶中,不见了踪迹。
我正向下望,觉得一阵战栗的时候,齐洋却用那带着憨厚的声线,手指着远方说道:“看那座山的山顶!”
我跟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却瞬时愣在了那里。
只见那座山的山顶团积着一大片的云彩,旭日的光辉将那些云都镀上了一层浓重的金。再定睛一看那座山,不是金云山却是哪个!?
“那可不是金云山么?”我惊讶的说道。
“金云山?”齐洋疑惑的问,却转而爽朗的笑道,“我可不稀得它是什么山,我只晓得这个精致漂亮得很!每天早上这个时候,只要有太阳,我便会来这里看看。”
“每天都会有么?”我更惊讶了,嘴不由的张大。
齐洋很奇快的看着我,说道:“也并不是每日都有的,但是大约四五日必是有一次的。这是怎么了?却把你奇怪成这个模样?”
见他不晓得,我便把大寨里流传的那个说法说与他听。他听了,倒是笑着说:“我们中寨人原是不信金云大神的,当然也不知道这金云山的这份景致有甚么特别意义。不过将话说回来,从我中寨这片山头向那座山望过去,早晚不时的便会有金云罩顶,我中寨人早就是见怪不怪。想来,大寨人从那个方位望过去,却少见过这份景致,故而少见多怪,再弄些出什么鬼怪的说法出来。”
“这些本就是信其有便有,不信其有便无的。你不信便罢了,反正我是信了。”我仍是嘴硬。倒不是我想呛,而是我是真的希望有金云大神的存在,然后我便能在这里,和齐洋一起祈祷,要一份金云大神庇佑的爱情。
于是,我便双手合十,对着那“金云罩顶”说到:我以金云山起誓,终我的一生,我都愿意陪着一个叫做齐洋的人。
忽的,还未等我下拜,我就没入了身后那个人的怀抱。
齐洋紧紧地抱着我,我却想要挣扎着想要完成祈祷的仪式,口里还央求着说道:“好哥哥,你让我把仪式完成罢。若是不完成,怕惊扰了金云大神,让他误以为我戏弄尊神,降罪下来便不好了!”
可他仍旧不听,我也只好任由自己埋没在他的胸口,眼里全是他英挺的眉眼,还有那爽朗憨厚的笑。我的心里眼里,却已经不知道把金云大神放在了哪里,满满的都是他的身影、声音。
我抬头望他时,他也正在看着我,那样的专注,直看进我的眼睛里。好像,要把我整个人看穿似的。
天渐渐的亮了起来,我因是起了个大早,便有些昏昏的想睡下,脚下也跟着有些虚晃。齐洋便打横抱起了我,我有些慌的拍打着他的肩,口里喊着:“放我下来罢,若是被其他人看到了,又该是怎么一回子事情呢?”
“我不管他们怎的去说,我只晓得,我这样抱着你,你高兴,我心里也舒坦。管那许多做什么?”他却紧了紧手,把我牢牢的锁在他壮实的胸前,一脸幸福的迈下一个又一个的台阶。
我仰头望向还有些墨蓝的天,上午的阳光从树叶间漏了下来,洒在林间的这条石阶路上,也让行走在石阶路上的人印上了点点的芳华。
心里总觉得,着幸福来得太突然,好像不真实似的。捏了捏自己的脸,吃痛的罢手,转而一口轻轻地咬上了齐洋的肩头,他却只笑着看着我,侧了侧身子说道:“作甚么却咬起我来?若是再下口去咬,我便把你扔这山坡下面去。”
像是昨日睡得少了,我缩在齐洋的臂膀里,随着他的身子一起一伏,就像在摇篮里一样,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也没做什么梦。再醒来时,只见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
这个屋子与平素的大寨人家装扮并没什么两样,只是这木质的墙壁上,都挂了好些画像。先前去过中寨的祠堂,依稀还记得,有几幅便与那祠堂墙壁上挂的一模一样,走近看时。才发觉,这些画都是后来临摹的,画的细微线条带着稚嫩的痕迹。
我一幅幅的望过去,心下不禁感慨起来,这临摹的人水准便也是难得的了,竟把那些个画像临摹成这般形状。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其中有一副画却是一片空白,但是仍与那些画像一同挂在墙壁上。
我走开来,一个个的望过去,便知道少的那幅画上,画的是一个女人。至于那个女人长得甚么样子,我却没有认真的看清,毕竟那时我的眼里,满满的全是齐洋。
那,这是谁的屋子呢?又为甚么要挂这么些的中寨先人的画像?
我正流连思索间,眼睛却无意间的瞥到,那块挂着的长长的白色宣纸上,本该是人像的地方,有几行蝇头小楷。刚才粗略看画时,并未注意,现下走得近了,便也就能看得清了。
那是一首七言的律诗,我小时在大寨中也学过些律诗,只是不多,对文字也只是不求甚解。
按道理说,如若不是浅显的律诗,我也是不会懂的。可这里是中寨,中寨人大多水上讨的生活,于文句,怕也是通懂的不多。
细看时,方看清那潦草的字迹,还有那呼之欲出的如白话般的“诗意”。
那诗便是:
十载九娘印祠堂,
六腑五脏望余香,
似曾相识谒君去,
朝朝暮暮贴花黄。
龙舟竞渡也轻狂,
弯月归毅不归洋,
如梦方觉瑶文异,
幸是未及鬓满霜。
读完,我有些不敢相信。那字里行间,分明就是齐洋的语气。
我细细的一遍又一遍的读,想从那白话般的意思间找一找,是不是我读错了,或是会错了他的意思?
【附:那首酱油诗是我应景作的,写的不好,望各位看官别见笑。】
第二十一章:别离
他说:九娘啊,我看到你的画像挂在这祠堂里已经十年了。
他说:我的心,还有我的整个身体,都希望能够闻闻这画中你身上的余香。
他说:九娘啊,我碰见一个长相和你很相像的人,我迫不及待的呆在了他的身边。
他说:多想他就是你啊,这样的话,我们每天都可以对着铜镜,我给你的面上贴上花黄。
他说:那场龙舟赛,为什么我会输呢?大概是我太轻狂了吧。
他说:我输了龙舟赛,那把弯月刀属于了墨毅,却不是我齐洋。
他说:在看到墨毅将那把刀送给那个人,他们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我才如梦初醒。那个人不是你,你也不是那个人,你们俩毕竟不是同一个人。
他说:拜这场输局所赐,幸好我醒悟的早,还没有到两鬓斑白的时候才发觉到。
这么快……
我瘫坐在了一边的木椅上,良久都没有回过神来,眼睛却始终盯着那潦草的五十多个字。那些字,却越发的生疏起来,我快要不认得他们了。
我恨自己读懂了这律诗,恨自己上的那几年的学……
这么快,梦就醒了……
是他的梦?还是,我的梦?
我飞奔出屋子,碰着个人,也不管说的话有些子的胡味,便问:“看着齐洋在哪里去了?”
那人指着祠堂的方向,回我道:“大约是在祠堂,前儿我路过那儿的时候,正见着少当家的关祠堂院子的门……”
顺着他指的方向,我很快便看到那一片的桃林,还有满地的落红。
门是虚掩着的。透过门缝,我看到,齐洋站在一幅画像跟前。他的眼睛,还有手下的笔触,都在无声的描画着那幅画上的人。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的认真,也罢,我也不曾与他处过多长的时间。
是罢……我也从未想过,他为甚会接受我,为甚,对我会有些许的喜欢,又为甚这么轻易的就将那个误会放下。
从那盯着画像的定定眼神中,我终于知道了那个我未曾想过的,问题的答案。
心底的某个角落似是破了一个洞,疼,而且有丝丝的冷风涌入。
那幅画上画的,正是魏九娘,我的娘亲。
可是,我终究不是个直爽的脾性,做不出甚么厉声责问的气态来。
我直起身子,犹豫了片刻,还是敲了敲门。
与先前的那次不同,今次我缓缓的推开了这扇泛着清幽香气的木门。庭院中的风从我身边吹进了祠堂,掀起了墙上那些画像的一角。
齐洋忙一只手抓住了那张画飞起来的角,然后皱着眉,面带愠气的转过头看我。若我不曾见过那首诗,我许是会歉意的一笑。可如今,我的心底轻轻的抽搐了一下。
“怎的又跑到这里看画了?下头的人说,你整容的呆在祠堂里不出去,难道就是为着这些个画?”我脸上笑着走过去,“就把我一个人扔在屋子里,自个儿却跑过来,太不讲道理了罢。”
“对不住。”齐洋却不怎么理我,绕过我走到门前,将那门掩了,复又回来拉起我便向祠堂的后门走去,口里一边说道,“你怎的又到这里边来了?有甚么事儿,咱到后院的石阶上说吧。”
我的眼睛却定在了他刚刚专注的那幅画上。
九娘,也便是我的娘亲。故而,我眉眼中的气韵带着七八分的相像。这个淑姨跟我说过,不然,墨淳熙也定然不会巴巴的让我跟着他去大寨。
可相像毕竟是相像,我不是我娘亲,我和她之间还有许多的不同之处。譬如说,我的眉是卧蚕眉,而我娘亲是柳叶眉;我的唇带着压在特有的稚嫩与厚实,而我娘亲则多了几分轻柔的艳丽和妩媚。这样的一个妹伢,真难怪道墨淳熙与我阿爹抢成这样,墨淳熙在她故去了这么些年,仍旧难忘她的音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