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里,他的话仍在继续,“后来,偶然一次,我听见他在与我的云雨中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他叫那个人‘九娘’。原始我并不在意,直到一次起夜,听到他在睡梦里也唤着‘九娘’……‘九娘’……我便觉着,有什么东西有些不对起来。”
“大约是十三年前吧,一日我正陪着墨淳熙在这个院子里看满池的荷。因晓得他喜欢,我便亲手栽了这一池子。那时,他还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的眼睛真的很勾人’。不多时,有个人走进院子,敲碎了我的美好,就像微风吹皱的一池静水,哗啦啦的粉碎粉碎。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曾在拼凑起来过。哎……我也真傻,心碎了,又怎么能补得齐呢?即便是补齐了,却还是那颗心么?”
“呵……说这个做甚么……”他向我惨然一笑,随即眼眉又低了下去,似是盯着那夜色下墨绿的荷叶,“那个进来的人手里托了一幅卷画,说是中寨有人嘱咐送过来的。我正讶异着,中寨不是与大寨有了过节么,这又是送画的做什么?莫不是这话里有甚么名堂?我便抢先夺了看了,口里还嘱咐墨淳熙,‘别这画里藏着些祸害人的把戏,待我小心的打开来瞧瞧。’待打开的时候,那上头却画了个堪称倾城的女人。纵然是在画上,可那份绝世的风韵,却是那薄薄的宣纸封锁不住的。一时间,我愣在了那里。与我一同愣住的,还有走进的墨淳熙。他口中喃喃的,我细听时,却是‘九娘’……‘九娘’……”
“要不是那幅突然而至的画,约莫我这辈子都会活在自个儿建筑的梦里。现下想来,就那般活一辈子,便也就罢了。可偏偏我碰上了,可看到了。那幅画上,那个叫九娘的女人,她的眼睛与我每日清晨镜中的自己是那样相似时,我不敢相信。无力地瘫坐在池畔,看到了自己面如死灰的倒影,还有那双墨淳熙说的‘勾人’的眼睛。”他将双脚抱在胸前,头微微斜着靠着一边的柱子,“我的心真的很痛,像被人刺了一刀,然后撒了一层厚厚的石盐。在他匆匆的拿着画离开院子之后,我记起,他离开时,连一句再见的话,连一眼都不曾再看过我,好似这世界里,满满的都是画上的人。望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我想及平日里他待我的种种,不觉浑身发冷。是啊,仅仅是因为眼睛与九娘有八九分的相似,他就能如此这般待我……他如此这般待我,却不是为着他喜欢我……而是……他喜欢我身上与旁人相似的东西……我觉得很可笑……为着我的喜欢……真的很可笑……不是吗?”
“我觉得,那些过往的美丽,都像张开嘴的魔鬼,他们在寂静的夜里吞噬着我的心,不断地嘲笑我的痴傻。我又怎能不怨他呢?可我,毕竟恨不起来。从那之后,我便不愿他再进入这个院子。他不来了,也再没多少人来过。以前热闹的院子,就剩下了我,还有这些个池子里的尤物。下雨、下雪、下霜……这泥土上的脚印,这水面上的倒影,这月下的影子,都只有一个人的了……”男人的手轻轻地指了指池子,道,“这一池我亲手种下的荷花,我却不曾将它们连根除了。每年,它们都会从污泥里发出来花苞,而我也都会每年将花苞折去。这每一个花苞,都是我过去的一份希冀,是我种下的错误,自然由我一个个的将它们折了……”
往回走时,却已然是后半夜。
细细的雨已经停了,我的伞也不晓得忘在了那个角落。
身上的伤好像也无了知觉,竟似不曾伤过一般。
穿过一个走廊时,有微微的夜风携裹着泥香扑面而来,我却毫无预备的生生打了一个冷战。脚下也跟着虚了一步,一个小小的石阶没有踩稳,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身后的伤口应该裂了一些,传来阵阵的疼痛,却让我的思绪更加清明起来。
如果不是那幅画,也许,我与那个男人的命运将不会有甚不同。那么,等着我的将会是什么呢?孤寂、哀伤、落寞,恐怕,还有深深的怨怼罢。
我花了好一些的时间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却发现,我正在一条陌生的路上。就像,在奔着齐洋而去的时候,在我们彼此接近的时候,我和他也都走上了一条陌生而又错误的路。
身上的痛楚愈来愈强烈,可我仍旧坚持着转身,一步一步的往来时的路上走回去。
既然走错了路,那么,在还可以转圜的时刻,就赶紧回头吧……
在下一个路口,也许,还会碰见对的人,对的事……
至少,今晚,这个男人的一句话深深地触动了我。我还清楚地记得,他说这话时,脸上的两行清泪。
他说,与其跟随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奔赴位置的境地,不如跟随一个喜欢自己的人,然后渐渐让自己,去发现他的好。
他说,可惜,我醒的太迟……太迟了……
第二十六章:携手
这样休养了七八日吧,身背后那些个鞭伤,从表面来看也好的差不多了,结了一条又一条的疤。
巫医一边抹上疮药,一边嘱咐着说:“这些日子就先歇息着吧,不要跑动,更不要提些重的东西,手上臂上一使劲,难免又会牵到伤口,伤口若是再裂开,那时就更麻烦些。”
这几日,翠嫂天天的守在床边,眼泪汪汪的看着我。我要下床去看看墨毅怎么个模样了,她却在前头拦着,说道:“他身子本就比你强悍些,好的自然也比你快。你还是先担心着自个儿,待他全好了,定是要来看你的,你却着个什么急?”
一连几日都是这样,我心下也越发的急了起来。
终于在第九日时,趁着她替我端药碗时,我轻轻地绕过她,小跑着冲出了门,奔着墨毅的院子而去。
身后,“咣当”一声,似是药碗摔在了地上,继而便是翠嫂的呼喊声:“文伢子!这身子刚好些,却为甚跑得这么快?你要去我再不拦着,只你要当心自个儿的伤口,莫要再裂开了,惹人心疼!”
我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向她笑了笑。
心下里,翠嫂一直对我是极好的,将我看做她的亲生一般,只怕比旁人家的亲生还好些吧。我甚至有一瞬时的想到,若她是我的娘亲,那该有多好……我该每天都是很高兴的吧……
只可惜了,这样一个善良明媚的女子,年纪轻轻的便守了寡,膝下也竟半个子嗣都无有。
我推开墨毅院子的门,却瞧得里头静静的。我里里外外的晃了一圈,也并没有看到半个人影。
走到前头,好容易遇到个人,便追上去问道:“劳驾,这墨大少为甚不在自个院子里?是去哪里了呢?”
那人却无奈的摇了摇头,道:“你也快别问了罢!就当墨家从没有过这个人。”
“这话从何说起呢?前几日不还好好的?怎生现下就‘当做没有这个人了’?”我心下纳闷起来,忙扯着那人的衣袖问道。
那人被我拉得有些烦了,忙抓了我的手甩开,“哎呀!我说你这个人,是新来咱们墨家的吧?墨大少,哦,不,墨毅被墨家赶出了门你却还不知道呢?真是……”
赶出了门?却是为着焚画的事儿么?竟是这么个祖制法?
我的心里瞬间混乱了起来……
都怪我……我不该那样对他的……现下弄成这个样子,我却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我忽然想及他身上比我重得多的伤,忙再次抓住那人问道:“被赶出去几日了?”
“自然是被家法责罚完的当日!”那人有些不耐烦,语气也变得很冲,想来那头还有甚么正经的事儿等着去做。
“那他现下可在哪里?”
“六日之后他便要去走天坑悬索,你道他现在除了教场,还能在哪里?”那人终是甩开了我,急急地拂袖而去。
这里我的心却安宁不下来,深深的自责从我的心底汹涌而起,满满的是咬着我浑身的每一块骨骼。
只是,那时我并不晓得,除了自责,还有一抹浓浓的悲伤与担心掺在里头。
白天的日头很大,烈烈的晒着人的外皮,若没有阴凉,便似被放在烤炉上一般。
我就这样一路小跑着到了教场,三里路,浑身却已经湿透了,就像从金云河里捞上来的一般,身上的衣服此刻脱下来,怕也能挤出不少的汗水。这样的情状,若将湿透的衣服放在日头下,我想,不出一个时辰,便又会被生生的晒干了。
教场是一块很大很大的空地,约莫有三百步见方。是一块在寨北的砂石地,因着地贫,便被大寨人用来历练年轻的伢仔们。小时在大寨上学时,我也曾来过一次。
教场中及四围并不曾有阴凉的地儿,于是,酷夏里,学中若有伢仔犯了错,先生便也会将他扔到这里算作惩罚。
惩罚的内容,便就是教场中放置的许多物什。譬若说,那条约莫五丈高、竖直垂着的粗铁链,那面一丈六尺高、两丈长、三尺厚的铁皮墙……
这中间便有一丈高的一根钢索,约莫五十步长,两头都有一块石台,中间悬在沙地上。
而就在这样没有一丝阴凉的教场上,我看到了他,墨毅。
他这时正背对着我,站在那根一指粗的钢索上,小心翼翼的平举着双臂,脚下一步又一步的细细踱着向前。浑身的汗水湿透了他的衣服,都贴在了他线条分明的身上,后背隐隐的血色透过衣裳印了出来。可他并不曾停下,仍旧是这样,在烈烈的日头下,慢慢地一步又一步,像一只不知道气馁的倔强蚂蚁。
伟大的蚂蚁。
忽然,他从钢索上掉了下来,重重的摔在了沙地上。纵然沙地较之于硬地要松软些,可毕竟还是怪疼的,更何况现下已被烤的滚烫的沙地,再加之他身上本就有伤?
我冲了过去,扑倒在他的身旁,口里呼喊着他的名字。
“墨毅……墨毅……墨毅……”
可他倒在那里,眼睛紧紧地闭着,不曾回我的话。
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襟,后背的伤口有丝丝的渗出血来,想来又裂开了的缘故。这让我记起,这个人,在我躺在铺上喝药养伤的时候,他却没有时间停下来。这几日,被赶出了墨家,他心里是怎样的悲伤?又是住在哪里的呢?这一身的伤,却可还曾有人替你看过?替你擦伤清凉的药膏,亦或是,只轻轻地问你一句:“身上的伤,还疼么?”
我看着此时他落魄的模样,脸上身上粘粘的,沾满了细细的沙。回想着他往日的风采与笑容,竟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有些陌生起来。
心痛……无以附加的心痛……
眼泪落在了沙地上,瞬间便消失了,好似从未来过,却留下了我的悲伤在胸口左右萦绕。
我将身子转了转,替他挡了些日头的暴晒。身后的伤怕也再裂开了,在烈日下,一阵阵钻心的疼。可也只有这钻心的疼,才能够不时地提醒着我,怀里的这个人,恐怕正忍受着比这疼得多得多得多的痛。
那么,为他痛一些,又能怎样?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他为着我,失去了这么多。他的中堂少主的位子,他的适闲安逸的生活,就连整个墨家都已经不认他了。
这一切,仅仅是为着我,而已。
我脱下了身上的薄衣。在他上身撑了开来,替他挡着更多的骄阳。
虽则,身上的痛楚一丝多过一丝,可是,当我看见怀里这个人的脸,我的心里却泛起一阵又一阵的甜。
我终是低下头,在他厚厚的唇上印上我的。
我想,此刻我的脸上是挂着笑的,因为我的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句,齐文,至少,他还有你啊。
是啊……至少,他还有我。这一次,我会陪着你。
即便是整个世界都放下了你,我都会抓着你;即便前面便是生死的境地,我也会握着你的手,一起走下去。
对!一起走下去!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日头渐渐的便不再那么滚烫了,想来,已过了约莫一个多时辰了吧。
这时,墨毅才幽幽的睁开了眼,看见是我,脸上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积极地用脏兮兮的手揉了揉眼睛,“齐文弟弟……齐文弟弟?!可是你么?”
他的手转而摸到了我的脸上,我想抓他的手,却感觉一阵虚弱。无奈,坐在这里时间太久了,也被曝晒了这多许的时间,口里早就干的要冒火,那里还提得起力气神。故而,我也只能无力的笑笑,微微点了点头。
笑过之后,墨毅却随即一脸担心的模样,问道:“你怎的到这里来了?身上的伤可好大发了?”
“我的伤有人照看着,自然会好……可你身上的呢?没躺几日便在日头下晒着,那些个伤口还在流血……”我微微的眯着眼看他,这样,他的面庞才算是在我的视线里清晰了许多。
“这些伤原也不打紧的。从前那些个伤便都过来了,这可算得了什么呢……”
“我不管!”我心里有些急了,“过去的事我也管不了。可现下,你是为着我受了这些的伤,我便不能不管!”
他听了这话,渐渐地直起身,双手摸着我的脸颊,笑了笑道:“有了你这些话,我便是从悬索上掉下去,便也值了。”
说着,他便准备起身爬上石台,继续踏上他的钢索。
心下忽的有些不是滋味,因着他说,便是从悬索上掉下去,也值了。那种想一想就觉得空落落的滋味,从心里渐渐蔓延开去。于是,我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扑向他,却只能抓住他的脚踝。我便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紧紧地抓住。生怕下一刻,他便在我的眼前消失,留我一个人,在这个空空的教场上,在这个辽阔的山水之间,在这个,空落落的世界里。
泪水,很快的便打湿了他的脚踝。我没有多少气力,只能低低地抽泣。
墨毅转身蹲下,将我抱在怀里,轻轻的拍打着我的背,却避开了那一条条骇人的伤痕。
“应允我,好不好?不要丢了我一个人在这里。”我靠在他宽阔的肩上,眯着的眼里,都是他略带青色的下巴。
“好,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待我练好了,我带着你一同回去。”
“我并不是为着这个。”我抓了他的手,“我是说,墨毅,我想,和你一起走上悬索。”
这一次,我叫了他“墨毅”,却不是“墨大哥哥”。
他似是有些惊了,停顿了些时候,更加紧的抱着我,却用坚定的口吻道:“不!不行……天坑悬索并不是闹着顽的!我自个能不能活着走过去,尚且不能确信……不行!不行!”
“可这确是我让你去焚的画,不是么?让你承担下来,已然让我心下不安。若不同你一并承担,若你……”我却不知该如何做这个假定了,顿了顿,“你可让我带着甚么心思,每天如何面对金云大神呢?”
“你且用怎样的心思我不管,只我晓得,你不能与我一样走上悬索。”他忽的叹了一口气,用手描了描我鬓角的发,道,“翠嫂与我的想法是一样的。因着这个,她与我在各个长者那里,一个个的乞求了三天三夜。好容易,那些个固执的长者才应下,打你的那些个鞭子,便是对你出言不逊的惩戒。至于天坑悬索,便就让我一个人去了。即便不是为着我,便是为着翠嫂的那一片苦心,齐文,你也要想想,也要好好的活着,莫要再做些傻事,惹得旁人再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