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要听时,她却不说话了,像是想到了什么伤心的过往,又像是看着对面黛色的山,被那山的美勾去了魂儿。
“记得什么?”我看着她的侧脸,顺着问。
“不曾什么,”她转头对我惨然一笑,把话转了开去,“文伢子,前日里你生病睡着的时候,你翠嫂告诉我,今年的龙舟赛上,墨大少又夺了那把弯月刀,可他把刀送给你了是不是?”
望着她询问的脸,我却看到了另一张脸,在那张脸上,写满了落寞。然后,我就想到了那个长长的梦,一个让我现在想起还觉得无比清冷的梦。于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她的话,亦或是思绪转圜间,忘了去回她的话吧,她的问被我放在了嗖嗖的夜风里。虽则我没回答,却被我吸入了肺腑,一阵冰冷传进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这话原我也不该问的,因为你被带回来时,手上握着那把刀。”她笑笑,然后还转头过去看她的山,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这宽阔的山、水、天听的,“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文伢子也快到了年纪。我守着这片山、这片水、这片云过了这许多年,想来,我也算是不负所望的。”
“淑姨,我接下这把刀,是不是就有了什么说法?”
淑姨“噗”的一声笑了,然后摸着我的头说道:“这能有什么说法,左不过是墨大少喜欢你这么个人儿,就把这把刀送给你。”
“喜欢?”我心里掂量着这两个字,“是不是他要娶我的意思?”
淑姨的脸色暗了下去,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可说不准,我从没听说过,送把弯月刀就是娶了谁了。许是,他单单把你当做知己或是好弟弟也说不定,”说着,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笑着对我说,“不过,看这么些日子墨大少对你,可算是出离朋友的尽心。再有我们文伢子生得这么可人疼,墨大少想要娶你,这个想法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我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做男妾!”我低头摆弄着外套的衣摆,口里却是坚定的语气。
淑姨有些怔愣住了,她转身面对着我,捧起我的头认真的看我的眼睛,“告诉淑姨,你为什么这么不想做男妾?可是他做什么事情恼了你?”
“并不是他做了什么事情恼了我,而是……我……我……我单单就把他做我哥哥,并没有做其他想法。”
“真的?别不是你心里早就有了人吧?”听到我的话,淑姨长舒了一口气,笑着打趣,“是不是墨段那小子?原也是该的,墨大少毕竟大着你两岁……”
“淑姨莫要再浑猜了,”我扭头摆脱她的手,有些恼了,“我齐文不想做什么人的男妾,也不需要别人去依托,难道我就不能靠我自个儿养活自个儿和淑姨你吗?”
“这话原也是不错的,若是你真的这么想,淑姨当然高兴。只是,文伢子,你为甚忽然变得这么抗拒‘男妾’这两个字?好像跟谁有仇一样?”她看我的样子,不免有些担心了起来,许是联想到那日在金云山里受了伤,便问了起来,“是不是墨毅对你做了什么?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没那回子事儿,是因为我自己个儿。”
“你自己个儿?”
【附:如果列位看官觉得行文有什么问题,譬如说情节拖沓或是什么,可以留言,毕竟我的写作经验不是很丰富。】
第十四章:来客
“对,我听说,做别人的男妾,平日里都是不能出门的,”我想及了那个梦,想及了那袭白衣,想及了那个人落寞空落的眼神,“那时候,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该有多寂寞。”
“文伢子,这却是你想多了。”淑姨拉过我,将我的头放在她的双腿上,于是,我能看到这夜晚的天空里空空落落的,平日热闹的那些个星星,现在不知道又在哪里,“淑姨看人从没有错过。墨毅墨大少可不是那么薄情的人,若是你做了他的男妾,想必也不会扔下你一个人守着庭院过日子。若是他真的那么做了,第一个放不过他的便是我。”
“可是,淑姨,你不觉着,这样的话,我就是一直在等着他的施舍吗?无论是墨毅哥哥还是哪个,让我做他的男妾,他对我来说,都是我世界里的一切。而我,只能是他世界里的一部分。他有了更好的部分,我就会被放在一边。男妾是不能有子嗣的,我把一生都绑在他的身上,而他会有自己的孩子。假以时日,我看着他子孙满堂,而我的庭院里空空落落,只有他来的时候才有半分生气。现在想想,不也是很悲哀的事么?”
淑姨低头看了我许久,像是不认识我一样,然后她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没想到,我的文伢子有一天会对着我说出这样的话。我的文伢子长大啦,心里为自己盘算起来了。也罢,文伢子,你想怎么做便就怎么做吧,淑姨在这些事儿上也不阻拦你什么。只是有一点淑姨希望你能明白。”
“是什么?”我从他腿上直起身,看着她问。
“那就是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感情,爱。”
“爱?”
“嗯。”淑姨点头,眼神却迷离的看向远方,“爱和喜欢是两码事儿。喜欢是希望能够时时刻刻陪着对方,而爱,就是愿意为对方做出任何牺牲,不计成本。就像有些人,他们知道有可能会半生落寞,但是还是愿意做别人的男妾,这就是爱。而有些人,在承受了伤痛之后,还是无法对对方生恨,宁愿守着残缺的心灵躲在一旁,此生不复相见,这也是爱。”
那些流淌在夜色里的话,有些我听懂了,而有些,我在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够真切的明白。
第二天我醒的很早,想来是前些日子睡得多了,尽管昨晚和淑姨坐在河边的大石上说了大半宿的话,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还是清醒的睁开了眼。
想着昨晚淑姨提到一句,再过些时候,就是青笋破土的时节了,七八日便要割了,不然就成了成竹,味道就苦涩起来。
我们屋后的山坡上,正长了这么一片的青竹。现下虽有些早,但也定然会有早些的竹笋露出了头。青笋特别的鲜,若是能够割些回来炒个菜,也是一大乐事。
犹记得,说这话的时候,淑姨的眼睛里放着光,想必是想到了她年轻时候的光景吧。
于是一早,我便背上了竹篓,迎着朝露走进了屋后的山里。
山里的雾气很重,清晨的鸟叫更显得这里空旷起来。我沿着一条山间的小路向山坡上爬,一边还打量着周围是不是有新鲜破土的青笋。
走了好些时候,仍旧不见有青笋的踪迹,而脚下的路却越发的陡峭起来。后来,我竟手脚并用着向上攀爬起来。过不多久,我终究在一片茫茫的竹林里,看到了一大片刚发出的青笋。
我忙不迭的取下背篓,右手拿起割刀,埋头割了起来。等到割了小半背篓的笋,觉着也差不多了,便直起身子,眼前一阵阵的晕眩。我忙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的站在林间,却忽然觉得,这样的周遭,安静得出奇。这样的世界,也好像抵着我的心,让我整个心情都变得轻松欢快起来。
睁开眼睛,我给了这山林一个微笑,却在转身的时候,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我正面对着东方站立着,此时,在那天地相接处,一个大大的红轮正试图摆脱大地的桎梏,想着青色的天空迈进。这样壮阔的分离,让整个天地间都被照亮,像着了火一样的一片金黄。而就在那轮红日的另一边,巍巍的金云山像一个雄壮的顶天立地的壮士。惊呆我的,正是这金云山。
它的山巅,被一层又一层金色的云彩包围着,若影若现。
这可不就是大寨的那些长者们说到的场景嘛?
我怀揣着化不开的兴奋,也顾不上这陡峭的山坡,一路快奔下山,想拉着淑姨一起看这少见的壮景。
那幢茅屋刚出现在视野里,另一个人便闯了进来。这个人我是认识的,但印象中,这些年,他从未来过这里。
我记起了那日在桥上,他看着我的奇怪的眼神,便停下了脚步,蹑手蹑脚的走向后屋的窗子。虽则我知道他肯定不会听到什么声响,更不会看到我,但我还是尽量的秉着呼吸蹲在窗下。心里虽然有些奇怪,但还是希望他能够快些走了,然后我便要拉着淑姨上山去。因那样的场景,可不是总会留在那里的。
“吱呀”一声,屋子的门被推开了。
“文伢子,这么一大早的跑到哪里去了,赶紧洗……”然后,淑姨的声音戛然而止,时间也像是停住了似的。过了好些时候,淑姨才轻轻的说道,“坐吧。”
“要不是那日听墨毅谈起,我大约还不知道,你仍旧在这里。”墨淳熙的声音一改往日的厚重,显得有些温润起来。
“除了这里,你可叫我往哪里去呢。就在这里,你不是也找过来了么?”淑姨像是在擦桌子,一边回着话儿。
“淑儿,你能停会儿,坐下来跟我好好的说会子话吗?”
“说甚么?有什么好说的。该说的话,我许多年前便已经说完了,我们之间,早就已经无话……”淑姨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起来,我还未曾见过她这样过。往日的她,总是一副微笑的样子,对人都是宽厚善意的,却不知道现下为什么会这样。
“这些年,你过得好么?”打断淑姨的话,墨淳熙开口。
“你见着我过得不好了么?”
“也该有十四年了吧,我们有十四年没有见了。”墨淳熙似乎是叹了口气,有些感慨的语气。
“这话可说差了,我可是每个月都得见到你一次。只是,墨寨主你看不到我而已。”
“这些年,为甚都没有人告诉我你就在大寨里?”
“为甚要告诉你?”淑姨有些愠怒起来。
“罢!罢!”墨淳熙叹气,“我这次,并不是找你吵嘴来的。”
“为着我们文伢子?”
墨淳熙嗯了一声,似有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我……我想……我想知道,他……他为什么……”
“为什么跟瑶妹伢生的有些像?”淑姨接过话,哼了一声,“那便是你看走了眼,文伢子可不是瑶妹伢的崽,他生下来便是我董莲淑的。怎么?让你有些失望了吧?”
听这话,我的脑子里却是炸开了锅。我听不大懂他们的话,瑶妹伢是谁?淑姨明明私下里跟我说,我不是他的伢仔,这时候又为什么说是了呢?还说什么失望不失望的话。
“哦……”墨淳熙应了一声,随即提气又问,“来之前,我去找了翠嫂一趟,她说你并不曾与人婚嫁,可不知,这文伢子是哪个的崽?”
“虽然你是这大寨的寨主,但是我却也没有必然要说的道理。在我说,你也管不着这许多。是谁的崽不打紧,现下可是跟着我,任他是什么人,也别想说个不是。”
“这是自然。只是若我没记错的话,文伢子今年十四。十四年前……”
“十四年前,我怀着孩子,被赶出了家门。我去找你,可是你的眼里和心里满满的都是你的瑶儿。那时候,我真的感觉很可笑,我竟然会为了这么个人放下了那么多东西。”淑姨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道,“这些年,我也没想着你会赶过来,用八个人的轿子把我抬回去。我无处可去,走到这东山头,准备带着我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沉底金云河,到金云大神那里哭诉我的苦。哪成想,竟会有个丧妻的汉子救了我起来,许我你未曾许的所有。只可惜,是我命薄,没过两年便走了。我却宁可去的那个人是我,让我去问问金云大神,还有那九天的神佛,为甚这些苦难都要降在我的头上!”
“原是我的不是,你若怨我,我也无话可讲。这些年,我对不住你。只是有一点,文伢子的阿爹是哪个?那个归西的汉子应然不是吧?”
“你这话是甚么意思?”淑姨的语调瞬间拔了上去,“你难道疑心他是你的崽么?!”
“并不是我疑心,只是,若掰着指头细细想去,这日头可也算是巧的。不是么?”
淑姨显然是被这话噎着了,支吾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竟一径的坐在凳子上哭了起来,此时也并不像个三十好几的女人,竟然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妹伢。
这边,墨淳熙也低声的哄着话儿,说的什么我却也听不清楚。但我的心里却不是滋味起来,想着若墨淳熙真的是我阿爹,淑姨是我娘亲……
变化来的太快了,我的整个世界都被翻了过来。于是,我不敢想,就这样缩在屋后,紧紧地把自己蜷成一团,好像这样就能让我的心里好受些。
屋里,淑姨的哭声小了些,便听见墨淳熙轻声地问:“我怎么来了这么会子,还不曾看见文伢子?”
“大约是一早就出去了,我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再过会子应该就回了。你找他做什么?”
“他是我的伢仔,你说我找他做什么?”
“你可断了这个念想吧。他定然不会跟你一道去寨子里过日子的,也定然不会跟着你进祖宗祠堂!”
“为甚不会?你也默认他是我的崽……”
“我可什么时候说了?我现下明正的跟你说,他不是你的伢仔!他是我和那个已经去了的姓齐的汉子的伢仔,和你半分关系没有!”淑姨不等墨淳熙说完,反驳道。
墨淳熙无奈的叹声气,“也罢!既然你嘴硬不愿意承认,我也不勉强着你应下。这么着,这些年,我欠了你这许多,你也把怨归结在我的头上,这个我也认了。故而,既然她是你生的伢仔,那我便将他看做是我的,与毅伢仔和段伢仔没差,无论他是不是我的崽。”
“我不要领你的情,文伢子也不需要!这些年风雨都过来了,更不需要你来这里充什么救苦救难的菩萨!”淑姨断然拒绝了。
“这个情,你是领也得领,不领也得领了,我的脾性你是知道的,”墨淳熙哼了一声,语气中有些不容质疑的肯定,“那么等他回来,就拜托你代我问问他,他是跟着我祭拜祖宗祠堂呢,还是不拜。这个可以由着他的意思,若是不愿意,我也不愿意扭着他的意思。可是有一个,他必须跟着我回寨子里去,你随不随着一起,那是你的事情,我不多言。就这样吧,我寨子里还有着事情,以后再来看你吧。”
第十五章:故事(上)
“晚上不睡觉,又跑到这里吹凉风,要我说,就你这样,不生病也着实不容易呢!”
我坐在河边那块熟悉的石头上,今晚没有月光,四周都显得暗暗的。淑姨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替我披上了一件外衣,口里却是有些责备的语气。
“淑姨,我到底是哪个的伢仔?为甚这么多年,你都不曾告诉我?”望着这无边的黑暗,我犹豫着开口。因着我的心里面,也是茫茫然的漆黑,不知道该向那里走去,也不知道等着我的到底是什么。那种对未知的恐惧,将我的心儿抛起,无尽的下坠,下坠……知道有个坚实的底,然后摔个粉碎,也顶多就是报个必死的信念,但也是可期的。然而面对这样全然的未知,摔个粉碎也是一种奢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