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之战,遮天蔽日。”严漠语气中带出一丝森然,“城中算上吃奶的娃娃,也不到两万之数,其中还有过半是寻常百姓,面对十倍之敌又怎能取胜?然而凭这四千守兵,三千豪侠,我们硬是拖住了鞑虏铁蹄五月之久,最后使计击杀了对方将首,才让那群敌军败兵退走。只是我乌衣门损兵过半,回程时又不幸遭遇鞑子余部,我带着百来人杀了出来,四散而逃,没能撑到过江就昏了过去。再次醒来,眼前已不是那片天地。”
说道这里,严漠顿了顿,冷冷补到:“这么多天过去,我那具残躯,怕也被山狼野犬啃了个干净。”
严漠的声音里并无多少起伏,所说的内容也没有丝毫修饰,然而平淡之下,藏得却是何其壮烈的一幕。二十万敌军,不到一万的守兵,他怎么敢如此以身犯险?这样一场厮杀,又与送死何异?
过了良久,沈雁终于问出一句话:“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参与那场战斗?又为什么非要打这样一场大战?
“因为我全族皆丧于鞑子铁蹄之下,师尊从灼烤人肉的架子上把我救出,传我一身武功,又把乌衣门交予我手上。师尊他一生癫狂的厉害,却偏偏跟蒙鞑不共戴天。这既是师命,也是我自家的国仇家恨。”严漠挑起了嘴角,“至于乌衣门,所有门众皆着墨色,跟蒙古诸部有血海深仇,剥皮植草,砍头焚尸的事情不知干了多少,在鞑子占领的南京道上自有一番凶名。江湖上还给我起了个诨号,名唤‘阎魔’。”
夜风呼啸,月色暗沉,在这一方陋巷之中,淡淡血腥随风飘来,衬得阎魔二字愈发阴冷。沈雁只觉得浑身犹如浸入了冰窟之中,他生在这个大楚,长在太平盛世中,虽然见过数不清的刀光剑影,却从未碰上什么迈不过的坎儿,几十条人命就是天大的血案,两派之争就是累年宿怨,哪里有真正的乱世可言?
一场战役便有二十万敌人?三国交战百余载?食人的蛮族?这些他统统没有见过,若是严漠真生长在那个世界,经历过如此种种,身入魔道怕是再正常不过。或者说,他还能留有一丝清明,有着一份豪气,便已经十足的难能可贵了。
一面是杀人从不眨眼,酷烈到被人唤做“阎魔”的煞星,另一面则是会为了师尊的遗命硬抗二十万吃人鞑虏,千里迢迢护他性命的侠士……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严漠?这一刻,就连沈雁都分不清楚了。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失措,严漠抬手一抛,两颗人滴溜溜头滚进了沈雁怀中。淅淅沥沥的血污染在了那件月白色的新衫上,瞬间冲淡了他满身的脂粉气味。
“我和魏凌云不同,和你们这些正道也不同。”严漠迈开脚步,悄无声息的朝沈雁走来。他的步伐很慢,慢到周遭的风似乎都为之凝滞,那股散不开的血腥气从他身上飘来,与两颗人头上的味道混作了一处。
“如今魏凌云成了我的敌手,想要我的性命,我自然也不会让他好过。”站在沈雁身前两步之处,严漠停下了脚步,冷峻的脸上多出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紧绷,“你还要继续跟我一道走下去吗?”
跟他一起,用尽别人不会去做的手段,把那摘星楼连根拔起,救他和自己的性命?沈雁只是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恶人自有恶人磨。”
几个字清清楚楚的从他口中溢出,像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一阵微风吹过,吹散了包裹着两人的血腥气意,也把那份紧绷消弭不见。沈雁笑着摇了摇头,把那两颗脑袋拎在手中:“我是被摘星楼猜了个透彻,这江湖也被他们视作囊中之物,说不好换你来,反而会好些,只要严兄不嫌我累赘……”
浪子的笑容有些无奈,却依旧抹不去笑中的洒脱。看着这人的笑容,严漠也笑了,不但笑,还抬起了手,在沈雁颊边轻轻一抹。
“沾上了滴血。”严漠收回了手指,一点嫣红在他指尖晕开,说不清到底是来自污血,还是别人留下的唇脂颜色。
沈雁微微一僵,还来不及反应,严漠已经与他擦身而过。清冷的月光照在他黑色的衣衫上,显得那条身影有些冰凉,也有些模糊。沈雁突然也生出了一点恍惚,那张脸其实并不是严漠的本来面目,让他失措的究竟是那俊美无暇的面孔,还是那人眼中的烈焰与寒冰?
面颊上,被指尖拂过的地方渐渐升起一股燥热,似乎触到的不是冰冷带茧的手指,而是一根火热碳条。沈雁长长呼出口气,苦笑出来,如今,他也终于尝到了情难自己的味道。看着严漠拎起了那两个俘虏,消失在夜色之中,他最终也没驻足,而是紧跟在那道身影之后,一同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魏凌云的面色并不怎么好看,事实上,他已经很长时间都摆不出好脸色看了。在他面前摆着一排五个锦盒,每个盒子都精雕细琢,足够盛放最为精美的礼物。然而打开的盒盖中,却散发出一股腐臭气味,臭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掩住口鼻。只见五颗面露惊恐,表情狰狞的人头,正稳稳的摆放其中。
过了好半晌,魏凌云才缓缓开口:“这是沈雁他们送来的?”
一个穿着身掌柜服饰的中年人诚惶诚恐应道:“盒上写着赠与凌云公子,我们也不敢怠慢……”
魏凌云冷哼一声:“人是你派过去的?”
“属下无能!”那掌柜再也撑不住膝盖,咕咚一声跪了下来。作为悦来客栈的大总管,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位凌云公子真正的身份,天玑部和摘星楼其他诸部都不相同,乃是楼主心腹所在,也是他断然不会舍弃的地方,然而不会舍弃天玑部,却未必要留着他继续做这个管事。
看着面前人狼狈的身影,魏凌云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他们已经知道了悦来客栈的根底,你们就不要凑上去自找麻烦了,远远盯着,别再让人抓住把柄。”
发现楼主没有惩罚他的意思,那掌柜轻轻呼出口气,忙不迭的想要把几只锦盒收起。魏凌云却厌恶的摆了摆手,让他直接滚了下去。没了碍眼的龙套,魏凌云再也不掩饰自己的心情,起身在屋中烦躁的踱起步来,现在弄成这副局面,真是让他火大万分。以前看小说、漫画时总是嘲笑反派BOSS的添油战术,这忒么哪是杀人,分明是送怪给主角练级的,现在放到自己身上,却实在让人笑不出来。
如今的他,也实在是抽不出人手了。这本书的剧情已经快要走完了,他现在的唯一要务就是处理好苏府一役,只要能顺利收齐九龙环,并且刷满声誉值,自己就能痛痛快快的离开这个糟心地方。这么个紧要关头,又哪有人力物力去打那几只苍蝇。
按照自己阅书无数的经验推测,这个支线副本完成以后,所获得的一切都将成为他下一个副本的起始数据。有武功,有经验值,有声誉,还有一拖拉库的宝藏,就算直接把他扔到Hard模式也不怕,谁知计算的好好,却偏被一个根本没放在眼里的弱鸡男主三番四次坏了计划。
当初看《江湖浪子:九龙环》时,也没觉得沈雁有多能耐啊。唯一的印象怕只剩作者太逊,模仿古龙都仿不出风骨这样的吐槽,要不是自己把剧情忘的差不多,必须拿这货当线索来打宝贝,何必弄得如此麻烦……
深深吸了一口气,魏凌云终于停下了脚步,扬声唤道:“开阳!”
随着这声呼唤,一道影子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房间角落,魏凌云一指地上那些锦盒,吩咐道:“看到这些了吗,都是那群不争气的废物!告诉天枢不要在沈雁身上费工夫了,让瑶光做好准备,放在翠烟阁那边的线该收也就收了,他沈雁不是个浪子吗?栽到红粉阵里才是命之所归呢!”
他的话语里有说不出的嘲讽意味,然而那道身影并没有反驳的意思,只是轻轻叩了下首,就消失不见。对方走得太快,魏凌云稍稍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没叫他把人头都捎出去,厌恶的皱了皱眉鼻子,他大步流星走出了房间,把那一室腐臭甩在了身后。
第四十六章
江湖之所以诡秘凶险,正是因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若是哪处出现涟漪,与之相关必会掀起波澜,让人不得不防。最近的江湖,就算不得太平。
自从白峦峰一役后,天门道人传讯泰山十八峰,把当日之事公诸于众。东岳殿被焚,迎仙台遭袭,白峦峰首徒恶贯满盈,被清理了门户。这还不算完,于此同时,从少林三慧的慧尘大师嘴里,也透出了苦圆大师被人暗杀,智信大师死于非命,洛阳金刀门两位嫡传弟子失踪的消息……这一桩桩事情,哪件不骇人听闻?
而这一切,或明或暗都指向了一个地方——摘星楼。
其实江湖中,摘星楼早就赫赫有名,凭着无孔不入的“生意经”,这个后起之秀把口碑把做到了极处。靠邪门买卖为生的门派并不少见,但是像摘星楼这样干净利落,又诚信可靠的,却着实并不多。
说起道貌岸然,人人恐怕都会演上一套两套,但是下面的肮脏事总要有人去做。因而有一个摘星楼可用,的确让一些人心中很是快慰。只是好用归好用,又有哪个用了摘星楼的人,心里不有所提防呢?莫说接了仇家的单子对付自己,就是把经手的那些阴私事随手一抛,就够得他们焦头烂额,无法收拾了。
故而摘星楼既让人无法割舍,又让人心惊胆战,却没人想正面与它为敌。就像一条总也不叫的恶狼,生怕它有朝一日会露出獠牙,冲自己咬上一口。因而当白峦峰、少林寺同时传出消息,江湖顿时为之一荡。更让大家惊诧的是,素有江湖第一公子之称的魏凌云也站了出来,邀武林同道前往苏府,趁着苏老爷子寿宴之际,召开一个灭除摘星楼的武林大会。
凌云公子的身份自不用赘言,苏府又是跟四大山庄齐名的武林世家,再加上白峦峰和少林的江湖地位,这场大会怕是很值得期待。不管对摘星楼本身如何作想,这大大小小的门宗都有了动静,或是临墙观望,或是犹豫不定,还有不少心里未尝没有点诡秘心思。然而还未等他们摆出姿态,又一场乱局来袭。
十日之内,三个摘星楼据点相继被人揭出,不但揪出了杀手,就连一些任务单据都被散到了市面之上,这可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当这些酒馆、当铺、青楼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众人才惊觉身边原来还隐藏着这样的毒物。摘星楼不是不好寻,而是本就装作了平常样貌,混在众人之中罢了。
而那些传出的任务清单,更是引起了另一场波澜。有些宗门怒斥摘星楼污蔑,也有宿怨已久的当时就起了火拼的意思,更多则是同仇敌忾的围剿之势。江湖中的口风瞬间就转了个向,没人会喜欢这种潜在身边的毒蛇,那些用过摘星楼的更是不会承认自己曾经的阴私勾当,任谁都要尽快划清界限,跟摘星楼势不两立。
有了这样三番四次的作势,设在苏府的武林大会就显得愈发隆重了起来。
然而首倡这次大会之人,却像被火烧了眉毛一般,暴躁的无以复加。
“沈雁!又是那个沈雁!!”魏凌云再也保持不住自己的好仪态,直接把桌上的茶盏扫了开去。
任他怎么做准备,也未曾想到,那个没正形的浪子沈雁居然会使出如此毒辣的计策!当初五颗人头送到,他只当沈雁想要示威,气归气,但是着实没放在心上。谁知他们不但杀了那些探子,还从他们身上挖出了不少消息。三个据点正是其一。
摘星楼外面的框架搭设很大,但是具体在每个城市里的布置,却未必均衡。毕竟他来这个世界的时间并不长,就算强占了血衣门的根基,又通过各种手段招募培养了一批死士,但是人手终归有限,除了总部以外,各个城池留下的联络员和眼线并不算多,如果查到了据点所在,想要攻破并不算难。
然而连挑三处据点,却把摘星楼一直以来的隐藏手段破了个干净。有了这三个范例,其他据点的掩护色不再安全,反而会成为最鲜明的特征,甚至连悦来客栈都不得不收敛起爪牙,乖乖做它的客栈生意。更要命的是,从那些据点里散布出去的任务单据,并不都是真的啊!
就算他再怎么蠢,也不会在那些易攻难守的小据点里留下什么关键证据,因而他从不怕有人抓了眼线拿去拷问,从这些小虾米嘴里又能问出个什么?但是谁能想到,沈雁那小子居然会伪造证据,反将了他一军!
这次散到市面上的证据可谓真假参半,有些的确是据点内未曾上报的新单,也有些是曾经处理过的任务,但是还有一大半只不过是根据那些门派自身的渊源编出的“伪单”,然而涉及的门派本就有着宿怨,属于一点就着的类型,更有些说不准就是事实,只是未必经过摘星楼之手,可是火都凑到了柴上,哪还有不烧的道理。
这下可好,有的没的罪名都被扔到了摘星楼头上,真是烂泥掉在裤裆里,说都说不清楚。他这个楼主非但不能出面辩驳,还要组织武林大会,亲自征讨自己的老巢。按照原计划,应该等到武林大会结束之后,才开始组织围剿,可是那时他已经拿到九龙环,结束了任务,之后就算摘星楼覆灭,武林中洪水滔天都跟他没半毛钱关系。
然而现在距离苏府寿宴还有些时日,后院就突然着起火来,别说对大局的影响,光是想想那些知道实情的属下们会有何反应,就让他头大如斗。这沈雁是怎么想出这种缺德主意的,他不该愁眉苦脸的去找自己那些小伙伴们诉苦吗?怎么会突然就来了把阴的,这画风明显不对啊!
难不成是那个魂穿来的严漠从中捣鬼?魏凌云只觉得牙根都是痒的,原先多么顺畅的计划,竟然一次又一次毁在这人身上。当初就不该装逼饶他一命,还是直接抹杀更为妥当!
然而再怎么恨,现在也要冷静下来,想个对策。魏凌云深吸了一口气,冲旁边噤若寒蝉的丫鬟吩咐道:“翠烟楼那边还没有消息吗?让瑶光那边想点办法,这次不论是沈雁,还是那个严漠,都要一并除掉才行!”
丫鬟哪里还敢怠慢,急匆匆走出门去,安排事宜。魏凌云捏了捏鼻梁骨,看来自己这个“武林盟主”,要提前亮一亮相了。只是不知开阳现在的任务完成的如何了,苏府的计划可万万不能再出差错了!
山洞里,篝火燃得正旺,一只褪了毛的山鸡架在火上,滋滋的油脂顺着树枝落下,滴在跳跃的火苗上,让那火焰更加欢欣,发出噼啪轻响。浓郁的香味已经溢满了山洞,似乎还有朝焦糊发展的迹象,一只匀称修长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反转着树枝,看起来不像灼烤食物,反倒有些像是打发时间了。
又过了片刻,那只手微微一顿,差点把树枝捅进了火苗之中,随即他又冷静了下来,装模作样的继续翻转着烤鸡,让上面金棕和乌黑的比例不至于太过悬殊。
一阵风从洞口吹了进来,伴随着一丝潮湿的水汽,虽然没听到什么脚步声,但是那人已经走进了山洞。沈雁头也没抬,向来人招呼道:“弄来水了?”
一只水囊抛了过来,严漠径直走到了篝火旁,在沈雁对面坐下,金黄的火焰映在他白皙的面颊上,给他那身冰冷漆黑都带出了些许温度。沈雁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山鸡递给对方,柔声说道:“乱局既然已成,菲菲那边,我总不能置之不理……”
自从离开霄城,已经过去了足足十日。这十天来他们可没有闲下半分。先是根据拷问出的那些信息,快刀斩乱麻的挑破摘星楼几家据点,然后又编造了一些消息传播开去,把整个江湖引入了乱局。
其实这并不是自己的风格,以前沈雁又何曾干过这种挑起纷争的事情,莫说是散布那些假的消息,就算有真什么让他好奇秘闻,也没兴趣闹得整个江湖人尽皆知。可是严漠不同,他并不在乎这个江湖会如何,需要的只是让敌人乱了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