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屋子没有一丝风,像密不透风的暗道,明亮的无形的暗道。
窒息的,危险气息。
牧歌想拔腿就逃。
但牧歌没有。
牧歌凝视着房门。
不可能这么巧,冷静!这里是R市啊!燕初根本不知道这个住处的!何况他才逃狱出来,绝对不可能!
可是,对方是燕初啊!
像以前每次比赛前一样,看到强大的对手,他也会心生畏惧和不自信。但是,在一片鼓舞中,在支持的呐喊中,信心和勇气慢慢充盈全身。而今,没有呐喊,没有鼓舞,但强大的内心,怎么会轻易屈服。
畏惧?恐惧?那只是弱者的特权。
牧歌伸出手,推开了门。
卧室的光芒一片柔和,床前的白色圆椅上,燕初单手靠在扶手上,望着牧歌,面色平静,目光温柔:“牧歌,你回来了。”
温柔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牧歌进了卧室,宽大的睡衣从脖子罩到脚,他将手撑在桌子上,强迫自己直视燕初。
燕初起身,走近牧歌:“你的伤好了吗?”
“你来,干什么?”
“上次的事,我很内疚,一直想来看一看你,最近才找到机会。你的伤,好了吗?”燕初靠近,试图摸牧歌的脸,被牧歌一侧身躲开了。
“好了,没事你就回去吧。”牧歌生硬回答。
“他们也说好了,我就是放不下心来。牧歌,别像仇人一样看我。”燕初就像一个失去了所有而站在悬崖之上的人一样,挂着苦涩的笑,眼眸徐徐垂下,盛满了忧伤。清丽的脸庞,因这忧伤而变得凄楚。
看过那么多伤心的人,没有一个人可以像这样,令自己毫无理由地卸下防备。燕初,到底是天生演技好,还是天生精分?
牧歌说:“说完了吗?我不欠你什么了吧?请离开我的家!”
“要是,我不走呢?”
“我已经报警了。”
燕初看着牧歌,越来越悲伤,说出的话压抑着悲哀:“是吗?你那么希望我呆在牢里吗?那我就等着,警察来吧,反正迟早都要进去的。我做什么都是活该,做过是活该,没有做过也是活该。”
牧歌别开脸,不想再浪费任何同情。
“牧歌,你原来这么讨厌我,你最后骂我的每一句,我都记得。既然这么讨厌,为什么一开始要跟我告白呢?”燕初忽然哽咽了,“我当真了,你却转身走了,还跟他们纠缠,我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
“你也报复过了,可以一刀两断了!”
“我从没有想过要报复你啊,我只是想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后来你骂我,又踢我,我就想和你一起去死。”
“我不想死,我也不想被别人决定命运。”
“牧歌……”
“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你就是我的一个阴影,燕初,你放手吧。”
燕初眸光闪烁:“要是我不愿意呢?”
“……”
燕初说:“牧歌,我想你。”
牧歌看向窗外:“为什么不愿放手?你跟我都能解脱,会有更合适的人等着我们,这种互相折磨的游戏既不适合我,也不适合你。你既然能从那里逃出来,就可以逃到他们抓不到的地方。”
“我想和你一起走。”
“我不会走的。”
“牧歌……”
“燕初,你杀过人吗?”
“没有。”燕初摇了摇头。
“那你杀死过小狗,或者小鸟之类的吗?”
燕初默默地点了点头。
牧歌说:“要是抱着不喜欢就杀死的想法,折磨的是自己。被杀死的东西,永远不可能再回到最初的样子。你就是带在身边,也不是你想要的那个。”
燕初望着他:“你很害怕死?”
“你不怕吗?”
燕初摇头:“没有什么好怕的。”
“假如你喜欢一个人,就会怕死了。因为死了,就永远不能体会在一起的幸福。死了,心不再跳,只有一个躯壳,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牧歌声音变得温和。
“就像我看着手上全是你的血时,那种害怕,比以前被人指着太阳穴时害怕多了。”
“如果你希望我好好活着,就放手吧。”
“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认为我会伤害你呢?连你自己都这么认为?我是来跟你道别的,我没有杀人,法律判我杀人了,我不想无辜地坐几年牢。”燕初将手插进兜里,“我可以要一个吻别吗?”
是个男人,就干脆一点吧,牧歌摇了摇头。
眼看要走出卧室,燕初又慢慢地说:“牧歌,我想问你……”
爱过!
不,这句敷衍的话打死不能说!
应该是有感觉过,但我们真的不太合适,你会遇上更好的!牧歌心提到嗓子眼上,等待着燕初问出那句经典台词。
燕初停了一下,徐徐地说:“我走了——你看,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为什么没有报警呢?”
没有报警,因为没有想到,或者来不及,或者信号不好。
牧歌这样想着,听着燕初走了出去。
咔嚓一声,门锁了。
牧歌滑进椅子,一身汗水,浑身虚脱,形状卡通的电击武器从睡衣的袖子中滑出来落进柜子中。
忽然,哒、哒、哒皮鞋的声音变得响亮。
杀了个回马枪吗?牧歌抬起头,脑海空白,呼吸停滞,半天之后暴怒!
门锁到底有用没用啊!
是个人都能闯进来随便溜达啊!换锁!换门!换住的地方!最重要的是换一个交友模式!
牧歌怒吼:“什么时候进来的!私闯民宅你知道不知道!”
关映撇了撇嘴:“在你洗澡的时候啊!还不都是为了保护你吗?你对他那么温柔,对我就这么暴躁,哼,我一片好心,全当驴肝肺了!”说着,不请自来的关映走进来坐在那张白色的椅子上——这椅子可以寿终正寝了,被那么多不正常的人坐过!
牧歌脸一擦:“没事就出去吧!”
“不行,万一他回来怎么办!”
牧歌脑门青筋直跳:“你,赶紧给我滚出去!”
关映的眼珠子慢悠悠地转了几圈:“你口才真不错,总是能掐住燕初的七寸,不过,他不是那么轻易放弃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想不开又回来了。”
“他有了新目标就不会了。”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
“这是人性。”
“也许是你的人性,有些人认准了一个就不会轻易换!”关映笑了。
“说完了?你也走吧!”牧歌讲道理了。
关映微微露出一丝寥落,轻笑一声:“每次打发我都那么随便,早知道,我也像燕初那么发神经,你说不定也会绞尽脑汁哄我了。”
这都什么人!
人都走了,耳根终于清静了,牧歌掀开薄被,忽然怔住了,满满一床红色的玫瑰花,摆成了一个巨大的心形,最中间,写着大大的三个字:对不起。牧歌抓着被子,喃喃:“你以为这样,谁就会原谅你吗?”
牧歌不太喜欢玫瑰。
不喜欢的东西就是不喜欢,没有办法强迫着去喜欢。
牧歌心口窒息,他也没法再强作冷静,既然燕初都找到这里——那么,这个地方呆不下去了,自己该逃向哪里?燕初正受到通缉,肯定不会在原来的M市呆着!
对,回去,回M市!
周涯带着分公司的所有人投入到战模系统[ZM]的研发之中,林飞则带着总部的所有人投入到冒险游戏[X]的封测内测的奋战中。牧歌飞回了本部,深感欣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心定了下来。
助理小白进来:“牧总,我以为你又要闪人了。”
牧歌品着久违的咖啡,咂了咂舌。林飞进来,信心十足:“这是计划倒推表。目前看来,[X]效果很好,比咱们想象还要好,游戏的粘合力非常强,我有一种公司马上要飞向巅峰的预感。”
噗!上帝要让其灭亡,必先让其疯狂!
如果预感这么强烈,就得小心了!
下了班,林飞很自然地要往自己的“狗窝”里开,牧歌却说,今天要回他自己的家——他从创业时起就住的家——曾经被燕初砸过的地方。林飞赶紧说没有打扫过,牧歌不以为然:“你以为我以前有多勤快?”
“还是去我那里吧,我不炒鸡蛋,咱们外面吃。”
“没有关系。”
林飞停了一会儿:“石渐维跟我说,你最好不要回原来的房子,所以……”
牧歌重复:“没有关系。”
跨出了第一步,所以可以直面以前的阴影。
牧歌推开门,愣了一愣,而后平静地走进去,衣服往沙发上一扔。
不太放心跟了过来的林飞进来,四处张望了一下:“好新啊,什么都是新的!比我那屋子干净多了,跟刚刚擦过一样!”说着指肚在茶几上一划,没有一点儿灰尘。林飞心里咯噔一声,还是有点儿灰尘让人踏实。
第三十八章:默许什么
牧歌窝进沙发里。
曾经破碎的玻璃已经修补好了,曾经乱糟糟的被子被铺得整整齐齐……这些,会是燕初做的吗?以燕初的性格,他能把因吵架而被砸碎的家具全部换成新的,却未必会去把一切规整得这么整齐。
林飞把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松了一口气,感慨说:“你这房子就像专门为我的到来而准备的一样,什么都是成对的,拎包就住啊!”
牧歌抱枕把脸一盖:“这房子送你了。”
“……中国好老板!说话要算话!”林飞将两杯红茶放在茶几上,忽然说:“听说燕初出国避难去了。”
牧歌睫毛一低:“哦。”
“那你可以回来啊。”
“石渐维在。”
石渐维继承的Y-C游戏和Y-C金融都在这里,石渐维不可能走。林飞一愣:“我觉得他虽然挺严肃,但挺理智的,不像不可理喻的人……”
牧歌似笑非笑:“你被他收买了吧?!”
半夜,牧歌忽然惊醒了,抬眼就看玻璃,发现一切完好,松了一口气,跌回了沙发上。
满身的汗,提醒他过往没有消失。
看到另一侧沙发上躺着的林飞,牧歌松了一口气。
牧歌坐在沙发上,双膝曲起,头磕在膝盖上,他忽然涌上一种强烈的期望,期望此刻林飞醒来,和他并排坐着,聊聊天,聊聊游戏,一起看新闻联播也行——嗯,过点了,深更半夜,只有鬼话了。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牧歌一哆嗦。
“牧歌,睡了吗?”关映的声音听上去大梦初醒。
“什么事?”
“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又动手了,就打个电话——你为什么又揍我,我什么都没做!”关映忽然愤慨地喊道。
你做噩梦,关我什么事!
作孽作多了吧,活该梦里被揍啊!
牧歌心情陡然轻松了,担心吵醒林飞,他走到了阳台上,一股清新的风吹过来,惬意溢满四肢:“哈,梦是现实的映照你对被打的滋味念念不忘了吧?”
“……你是除了我爸、我妈、我外公、我小姨、还有小学老师之外,唯一打过我的人!”
这叫唯一?前面一堆是摆设啊?
关映的笑声很愉悦:“诶,我一直搞不懂,正常的人,都是揍脸揍鼻子揍胸口的,你为什么会打我的屁股?”
呵呵,呵呵呵,打都打了还挑地方?
厕所里啊,那会儿想揍身体也施展不开啊!
厕所?当时为什么没想到直接把关映摁进马桶里?保管他恶心一辈子!牧歌把自己逗笑了!
“揍我就让你这么开心?我当时看你难得穿正装才没还手的。”关映冷哼一声,聊起了下午遇到的趣事,说什么在超市,遇上了一个人丑嘴贱的,跟一个大妈吵架了。关映学着他们俩一句一句的对骂,惟妙惟肖,手机那边的牧歌听得津津有味。
靠在阳台上,牧歌惊悸的心被安抚了不少。
看着昏黄的路灯,听见手机那头有车门响动的声音,牧歌问:“这么晚了,你才到家?”
关映说:“哼,嗯!”
“你们Y-C太压榨人了吧?周末,而且你又是好不容易回一次,就往通宵里整?你好歹也是,老板之一啊。”牧歌笑了,看见楼下的路灯走过来一个人。而这个人站在那里,扬起了脸,冲牧歌招手,牧歌下意识问:“……关映,你在哪?”
“你不是看见了吗?”
过往的事情从眼前飞速掠过,牧歌瞬间冷了下来:“你回去吧。”
关映愣了一下,轻笑:“我只是顺路,哈,见你没睡就拐过来。啊,既然,那我走了……”
“嗯,我挂了。”牧歌断然挂了电话。
Y-C游戏公司常年有新游戏发布,定期还举行高峰论坛,一群业内精英们阐述当今游戏大形势。请柬也发到牧歌手里,牧歌往林飞手里一撇,让他和李超去。
想不到有个人打过电话来,专门问牧歌这次去不去。
这个人叫江志儒,是游戏界的前辈,他所打造的一款游戏曾是牧歌的挚爱。牧歌刚“出道”时江志儒就已经“隐退”了,现在是一个游戏杂志的总编,牧歌只闻其名,没见过其人。江志儒说他很期待牧歌公司倾力打造的第三波重弹。
牧歌对他非常景仰,想不到他竟然找上门来,牧歌受宠若惊。
牧歌纠结了。
去吧,必然会遇上某某某;不去吧,他对江志儒真的非常景仰,要知道江志儒早都“退隐”了,这种机会很难得的。
纠结之后,牧歌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牧歌守在论坛外,等论坛一结束,见江志儒离开人群,牧歌立刻走上前。江志儒四十多岁,削瘦,举止儒雅。牧歌刚一开口,江志儒就笑了:“我知道,你是牧歌,为什么缺席呢?”
“有点很重要的事,耽误了。”牧歌轻描淡写,邀请江志儒上茶座坐一坐。
刚一落座,牧歌迫不及待地表达了自己对江志儒的仰慕,以及对那款游戏的钟爱——高中时代的最爱,虽然现在已落伍。
江志儒爽朗地笑了。
两人相谈甚欢,吃到一半时,江志儒笑说,原来还以为擅长打造暴力游戏的牧歌是一个很凶悍的人呢,想不到是很阳光上进的年轻人,而且出奇聊得来,实在很意外。
牧歌听出苗头不对劲。
果然,江志儒歉意地说,这次是被主办方的幕后老板力邀才出面的,给牧歌打电话也是他的授意。现在那人正在周围,要不要一起聊聊。
这个幕后的人,猜也能猜到是谁。
有人就喜欢遮遮掩掩的,真不知道想图个什么。
牧歌忍住甩手走人的冲动,扯出一个笑:“能见到江总编,我很荣幸,如果他在旁边的话,一起过来坐一坐。”
来人穿一袭立领的灰色风衣,往座位上一坐,斜照下来的阳光被他挡去了一半。
牧歌阳光灿烂的心情,顿时也被遮了一半。
躲,是来不及了。
砸,又不太符合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