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了笑,男人伸手拿起衣服,随口问道:“踏雪山庄那边怎样了?”
“冉堂主确实死在姚浪手中,致命伤乃是碧玉箫所为。”
男人手上动作一缓,微微皱起眉峰:“没有其他人插手?”
影子跪在男人脚边,帮他踏上软靴:“从开阳城一路南下到凤关,姚浪身边并未半个帮手。路上连杀二十余人,除了冉枫,个个都是一招毙命。主人,这姚浪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听到这话,男人面上终于带出了点兴味;“怎么个不一样法?”
影子一丝不苟的给男人系上了外衫衣带,想了片刻才说道:“功法、性情都大有改观,像是换了个芯子。”
虽然话说的干脆,影子声音里却带出丝罕见的不确定,这猜测未免太不着边际,怕是会惹人发怒。然而男人听了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有趣,有趣!”
抚平了衣襟上的褶皱,男人接过影子递来的长剑,挂在腰间。放荡不羁的狂傲被那身雪衣压住,变做温文尔雅的端方,他冲着身侧影子微微一笑:“倒想见一见这个坏了我三年大计的芯子。也罢,让天枢去解决了吧,剧情马上要结束了,关键还是在沈雁身上,别节外生枝。”
虽然没听懂主人嘴里的“剧情”是何意思,但是影子不会傻到去问。恭恭敬敬伏了一礼,像来时一样,他再次消失在了床边阴影之中。
男人浑不在意的转过了身,轻展衣袖,迈步向屋外走去。
骑在马上,严漠冷眼看着不远处那伙黑衣人。三日前,他终于把自己身上那柄碧玉箫当了出去,得了百来两银子,并用这些银钱换了匹四蹄踏雪的黑色俊马。然则代步良驹还是其次,最关键的却是用玉箫引蛇出洞,他到想看看究竟都有谁在找这副皮囊的麻烦。
然而蛇还未曾引来,就冒出了批不能露脸的鼠辈。严漠是掌过乌衣门的,对于杀手自然再熟悉不过,这可跟之前那些来找“姚浪”寻仇的人截然不同。
松了松手中缰绳,让坐下骏马稍安勿躁,严漠张口问道:“是楼主让你们来的?”
他嘴中说的楼主,便是传说中的摘星楼主。几日前他审的那废物,最后声嘶力竭喊出的便是“楼主不会放过你”,这几日在坊间也多有听到摘星楼大名。然而那个名叫冉枫的家伙,却是正经的名门弟子,一个正派人物会跟身跨黑白的杀手组织起了牵连,怕是他这具皮囊也陷入了什么阴谋之中。
严漠虽然自傲,却并不蠢笨,如今敌暗我明,他最该做的就是顺藤摸瓜,一点点去查这个摘星楼到底是何方神圣。然而还未等他动作,对方却已经逼上门来,看来这个“楼主”,比想象中的还要在乎他这具皮囊。
这一问并未得到任何答复,七个蒙面人左右包抄,齐刷刷向他冲来。钩镰、袖箭破空而出,严漠却如蛟龙腾空,拔地而起,身形只是一晃便闪了丛丛暗器,剑如寒星,势若奔雷,兔起鹘落之间,两个黑衣人胸前噗的绽开血花。此时,马儿的嘶鸣才刚刚响起,严漠大袖一敛,飘然飞出了包围,冲悚然回首的刺客们冷冷一笑。
“这匹马我可花了一百两银子,不知你们项上人头又值多少。”
话音未落,几颗黑黝黝的暗器突然向严漠飞来。江湖上对付暗器不过是闪避、格挡两法,武功更高明者或许也会把敌人的暗器收在手中,然而看着眼前几枚东西,严漠的眸子登时缩到了极处,大袖轻轻一旋,柔风卷过,那几枚事物被和缓内力一托一带,朝来处掉转回去。严漠身形也未停顿,使出全力向相反方向奔去。
只听耳畔轰轰轰轰四声巨响,平地掀起三丈怒焰,严漠只觉得背心处被大力一推,随着风势就地一滚,才堪堪站稳身形。转过头来时,身后已成了一片修罗场,黑衣死士被炸的无一全尸,断肢残骸散落遍地,浓重血腥中裹挟着淡淡的硫硝臭味,黑色焦土伴着血红残肢,更显出万般狰狞。
严漠就算再怎么冷静,如今脸上也变了颜色。这玩意他是见过的,正是大宋军中常用的霹雳炮,当年金军围攻汴梁时,李相公正是用此物守住了汴梁。他随王知州坐镇钓鱼城,更是见过无数次火器威力。然而这些杀手使出的霹雳炮,却比大宋官军所用还强上数分,如此威力的武器,怎么可能掌握在区区一个江湖门派之中。
胸中尚且惊疑不定,又一声爆炸突然在耳边响起,只是这次距离甚远,似在山坳另一侧。严漠回过头来,眉峰微微皱起,只是犹豫了片刻,他便朝那个方向奔去。
李相公:李纲,南宋初年抗金名将,为相七十七天即被罢免。
王知州:王坚,南宋抗蒙名将,合州知州,主持过南宋钓鱼城攻防战。
第七章
严漠的轻功已入化境,然则皮囊有变,内力大损,加之刚才受霹雳炮巨震,速度难免失色几分,就算使尽力气,赶到山坳处时场内也已一片狼藉。
只见几具尸首横在地上,有黑衣黑巾的蒙面杀手,亦有身着便服的江湖侠客,地上还有一大片焦黑泥土,显然是遭过霹雳炮轰击。距离如此之远,官道上本不该听到爆炸声响,奈何山坳聚音,才让动静传了出来。
在这一片狼藉之中,尚有三人正在酣战。黑衣杀手只剩两位,身上早已挂彩,还有个瞎了枚招子,红黑污血顺着面颊滑落,衬得面目愈发狰狞。而于与之殊死搏命的,却是个和尚,招式凝重法度森严,然则他半边僧袍都被血迹染红,左臂齐肩处不翼而飞,身上的伤口中还透出森森白骨。换做其他人,此时怕是已经痛彻心扉,无力再战,可是和尚依旧打的顽强,不难看出是想留下两位凶徒性命。
只是一眼,严漠就看清了场中局势,他的身形自然也落在了交战双方眼中。看到又来了个黑衣人,智信心头就是一紧,面前两个黑衣人已经难以抵挡,此时居然又出现援军,怕是要魂归西天。那两个杀手却也知道来人不是同伴,手下招式愈发狠辣起来。
严漠并不在意双方的警惕,只是迈开了步子。他如今距场中足有十数丈之遥,然则步子一旦迈开,身法却出奇诡异,明明只迈出了一步,却跨过数丈距离,不像是轻功身法,反而像妖孽鬼魅缩地成寸的手段,只是三五步,他身形一闪,长剑已经刺向那位毁了一目的杀手。黑衣人悚然一惊,挥剑格挡,谁知雪璨长剑却像一条游鱼,绕过他格挡的剑锋,稳稳插入了胸前,噗的一声,剑刃出,血花腾。
了解一人性命后,严漠侧目看向身边仅剩的那位杀手,剑尖微动,取的却不是要害处,刚才围堵自己的刺客们都死的不能再死,他自然想要留下一个活口。黑衣人似乎也觉出自己必无抵御之力,双目中凶光一闪,身形就急退两步。然而剑锋依旧如影随形,直直刺入肩胛。
这并不是致命一击,然而黑衣人圆睁的双眼却突然瞳孔一扩,严漠暗道不好,伸手就去抢对方颌骨,谁知还是晚了一步,只见一抹浓稠黑血从杀手口中溢出,剑上重量陡增,那人身体一歪,倒在了地上。
又是个全军尽没。算算两场袭杀就已派出了十来号人,这种死士不论谁养都不会便宜,就算摘星楼再怎么家大业大,怕也是损失惨重。严漠回剑入鞘,扭头看向已经跌坐在地的和尚。适才激斗显然已经耗光了和尚身上气力,失血太多、内伤深重,如今他已面如金纸,看起来出气多过入气。
杀人是严漠所长,救人却不是。然而还未等严漠开口,和尚已经从僧袍下摆扯下块布来,稳稳铺在地上,伸手一粘残肢上滴落血迹,运指如风。不出半刻,一张血书已经写就,和尚抬起了头,面上露出抹苦涩笑意。
“今日碰上施主,实乃有缘,多谢施主救命大恩。只是贫僧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托施主把这封书信送回少林,告知我家方丈,此事跟沈雁沈施主并无干系。”
说着,他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包东西:“还有这些,都是刺客身上所携之物,贫僧愚钝,看不出端倪,还请施主一并交予方丈或沈施主,还此间一个朗朗乾坤。”
和尚是戒律堂出身,最信的就是善有报,恶有惩,这番话说得真正发自肺腑。他的声音也不响亮,透着股真气溃散的弥留意味,一蓬血顺着鼻腔淅淅沥沥滑落,已经染湿了大半前襟,连口中都含了血污。然而和尚神情庄重,举止肃穆,这段遗言又跟自己全无干系,只为了救另一人的清誉。
心中微微一动,严漠并未多话,伸出双手郑重的接过了两样东西。血书轻薄,证物简陋,然而和尚却像交付了千斤重担,仅剩那只手颓然落地,他笑了起来:“阿弥陀佛,多谢施主高义。”
看了眼和尚满足神情,严漠放缓了声音:“敢问大师法号?”
“智信…少林…智信……”
强撑着交代完后事,智信早已油尽灯枯,脸上挂着笑容,阖上了双目。看了看面前圆寂的僧人,又看了看手中的遗物,严漠把两者收入了怀中。这个世界虽然透着无穷古怪,却依旧有人重情重义,他严漠并非爱管闲事之人,却也无法拒绝这样的千斤重诺。
更何况,和尚要救之人,名叫沈雁。
脑中闪过那张带着惬意笑容的脸孔,严漠唇边也划过一抹浅淡笑意。同样被黑衣人陷害,又同样陷入了这个局中,看来他跟那位路人缘分颇深。既然也要剥丝抽茧,那便一并顺路吧……
然而此时,被和尚挂记之人,却身处一座灵堂中。潍县李家庄,白幡飘飘,麻衣素裹,阖府上下早已哭声震天。作为远近十数里内最大的武林世家,李府的丧事自然也庄重威仪,不知邀请了多少同道亲朋为老爷子送行,只是沈雁,想找得却不是个死人。
说起李家庄,在江湖之上也是大大有名的,祖上乃是前朝忠勇将军门下,有一套出自军阵的李家枪,威力十分惊人。后来改朝换代,李家不再参与朝政,一门心思经营起了江湖生意,几代过去,自然成了名震一方的豪族。只是家到李老爷子这代,儿孙里没什么天资卓绝的人物,这“武林”世家慢慢也就名不副实,所幸李老爷子交友广阔,兼之本人急公好义、乐善好施,在江湖中也颇有几分美誉,家道才不至陡然衰落。
沈雁之前也跟李老爷子有过数面之缘,今次到李家庄正是为了商量一事,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李老爷子突然在这关口亡故,半年前明明还精神矍铄,怎么就这么折了呢?
“沈雁,我家可没邀你上门吧?”
一个颇为无礼的声音拉回了沈雁的视线,只见一位披着披麻戴孝的青年男子快步从内室走来。这人看起来还算年轻,只有二十五六的样子,然则因为守孝期间哭的太多,两眼已经红的不成样子,加之酒色过度显得印堂发黑、神情憔悴,看起来倒像老了几岁。
这人沈雁当然认识,李家二公子李程明,也算是江湖颇有名气的“少侠”,只是出名的地方不是手下功夫,而是花钱的手段,算是位人尽皆知的纨绔。早年李家老大尚在的时候,他还略有收敛,两年前兄长突然过世,这李程明就愈发的不成样子起来。如今李家庄管事之人尽数亡故,庄子落在李二手里,几年后的境况怕是不用猜了。
然而现如今,李程明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冲着沈雁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家父都已经过世了,你还来这里添什么乱,看我李家庄还不够晦气吗?”
这两年沈雁“招麻烦”的名头显然愈发响亮了,那些久历江湖之人还能记得他之前些许事迹,而新生辈则多把他当成个丧门星,恨不得避而远之。李二的江湖阅历算不得少,但是想来从未用对过地方,自然对沈雁不假颜色。
场合不对,沈雁脸上惯有的笑容也敛了起来,沉声答道:“李老爷子也算沈某忘年之交,这样的大事,自当上门告慰。”
“忘年交?你也好意思给自家面皮上贴金!”李二露出了抹厌恶神情,“如果不是你当年非要跟老爷子说我大哥死得蹊跷,他老人家又怎么会心力交瘁,短短两年就送了性命!”
李家老大李肃明之死,也算是一件江湖公案。堂堂李家庄传人,居然因为一车货物被几个剪径强人害了性命,直把李老爷子气得吐血。如果不是当时李老爷子亲自带人前去追凶,为儿子报仇雪恨,怕是李家庄的名号都要臭上三分。
偏偏这么件窝囊事,还有人凑上来横生枝节,李老爷子当然不愿信自家儿子死得如此不堪,也就偏听偏信了沈雁的论调,把李程明膈应的半死。现在可好,老爷子都去了,这灾星还不肯罢休,让人怎能不怒火千丈!
然而面对李程明的呵斥,沈雁面上表情不曾有丝毫改变,一双闪亮眸子牢牢锁在李二身上,似乎能看透人心。
面对这样的浪子,李程明只觉得胸中一阵烦闷,高声冲身后家丁喝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请沈公子高抬贵足,别污了老爷子的灵寝!”
灵堂里可不止有李家亲朋,更有不少江湖人士,其中一些人已经皱起了眉头,另一些跟李家庄交好的客人则面色不善的看着庭中浪子。被主人家如此排斥,放在哪里都是件丢尽了颜面的丑事,然而面对那些混杂着嘲笑和排斥的视线,沈雁却不紧不慢的正了正衣冠,对着李老爷子灵寝一揖到地。
这一拜,却让那些李府家丁有些不好动手了。再怎么说沈雁也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侠客,如此郑重的给老爷子祭拜,于情于礼都不便上去赶人。李程明的脸皮腾地一下涨得通红,格格咬紧了牙关,然而还未等他发作,沈雁已经抬起头来,深深的看了李程明一眼,转身就朝堂外走去。
这一眼,却让李二光天化日下打了个哆嗦,那眼神复杂的实在难以言说,像是透过他本人,直直注视着整个李府,在忧伤之中,又带着一丝执着和郑重,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分量。
猛一摇头,李程明冷哼了一声,不管沈雁之前跟老爷子说过什么,他都不会再让这灾星上门了,比起这无聊的浪子,他现下背负的东西才更为沉重。深吸了口气,李程明板起了面孔,继续招待起满座高朋。
在他身后,暖暖春风刮过落雪灵堂,带出一份悲凉凄意。
第八章
李家庄的白事一直持续到天色渐晚,才陆陆续续送走客人。然则李老爷子一生结交了无数朋友,却也不是没有敌人,如今老爷子新丧,自然会有好朋友帮李府守灵护院,助李二撑过最初这段艰难时日。对于这些朋友,就算李程明再怎么不晓事,也知其中重轻,更别提如今他还有位心思敏捷的贤内助,帮他料理宅院,更是让那些留下来的客人宾至如归,交口称赞。
有了这些外人,李家庄也显出几分与往日不同的热闹景象,然而庄内却有一处庭院,冷清更胜平日。
月儿悄然爬上枝头,拨开稀疏云层,露出大半丰腴月轮,虽然未到满月时节,却也光华四溢,亮如明灯。一阵微风拂过竹梢,竹林随风摇曳,发出沙沙轻鸣,银色月光徐徐洒落,映在地上恰似满地银霜,配上竹影、荷塘,更显出几分诗情画意。只是今日这栋雅致庭院再也找不到半个生人,只有几盏白底黑字的“冥”字灯笼随着呜咽冷风摇摆,任凭月色再美,也要变作阴森鬼气。
此处正是李老爷子生前所居的沧浪斋,因为主人去得突然,又未过头七,这间院落便暂时荒了下来,如今李府人丁也不旺盛,又没几个配得起老爷子的雅阁,可以想见这间院落暂时不会有新人居住。
不会有人居住,却未必没人光顾。像是一阵微风吹过,屋檐下突然多出了条身影,悄无声息的闪身窜入屋内。房间里可没多少月光,那身影站了片刻,才缓缓在屋内走动起来。
按理说,江湖中有不少成了名的夜盗,但是功夫能比得上这人的却着实不多。他的步伐比最最敏捷的野猫都要轻盈,寻找东西的劲头却像专注于猎物的细犬,在黯淡无光的房间内,那双敏锐的眸子散发出莹莹微光,似乎一切在他眼中都条理分明,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