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上点事情,无意中路过此地。”严漠也不打算说自己身后尚有追兵,第一次相见时,沈雁身后跟的也有追兵,不也为了不牵连他而匆匆离去。
然而严漠不说,沈雁却轻轻抽了抽鼻子,露出点讶色:“追魂散?也有人在追你?对不住,耽误了你的时间。”
有个精通药理的友人,沈雁对这些用于追踪药剂也烂熟于心,但是他并没有忧心跟在严漠身后的敌人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也没有帮这个萍水相逢的朋友共同御敌的打算——就他现下的情势,对付蚺婆就已吃力万分,留下来怕也只是个累赘——他只是诚恳无比的道歉,为自己耽误这一时半刻。
“也不算耽误。”面对沈雁的歉意,严漠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物递了过来。
浪子顺手接过,身形就是一滞。握住掌中的是一封血书,字迹已经变得暗红污浊,还残留着丁点血腥味儿。这两天睡的太少,又中毒太深,他的眼睛其实已经不好使了,定睛看了许久,才看清血书上的文字。
轻轻合了下眼,他叹息道:“都怪我误了大师性命。”
“智信托我把遗书和证物一起交给少林方丈,还让我给方丈带一句话,说凶手并非沈雁。”严漠随口接到。
听到这话,浪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旋即又变成了难言的苦涩,良久之后,他郑重回道:“多谢。”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包含着重逾千金的分量,甚至连刚刚严漠救他性命时都未曾说出。浪子从不怕丢了性命,他只怕死得太过冤枉。然而这个江湖中已经没多少人肯信浪子的为人,更别提千里奔驰,只为还他一个清名。
这两字的重量任谁都能听出,严漠却未放在心上,反而问道:“你现在准备去哪儿?”
“渡河,去云台山找个朋友,治治身上的蛊毒。”站都站不稳了,沈雁依旧未曾求救,只是淡淡笑着,说着自己的打算。
严漠点了点头:“我送你过河。”
沈雁不求,严漠同样也没有征询的意思,干脆说出了结果,好似他们要渡的并非天堑黄河,要寻的也非太行奇峰,更不用提还有追在两人身后的敌人。
沈雁愣了片刻,终于也笑了出来,“可惜今日未曾带酒,不然必与严兄痛饮一杯。”
前路迷茫,后路凶险,浪子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但是他的笑容依旧那么具有感染力,像是这些艰难险阻只配做佐酒小菜,阻不得他足下脚步。
严漠唇边不由也滑出星点笑容:“还能走吗?”
“怕是要借一点力。”
沈雁一哂,大大方方上前两步,严漠也不介怀,伸手揽住他那条尚且完好的臂膀,足下轻点,两人一起朝河边奔去。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足轮的明月慢吞吞爬上天顶,雪涟般的银光挥洒而下,让宽广河面尽染月色,也让那白天看起来汹涌危险的大河,显出了几分恬静柔美。
然而任何人站在黄河岸边,都会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十几里的河面宽广如同海面,站在河畔,似乎漫山遍野都是这条雄厚浩瀚的河流,一眼望不到边际。哗哗的东逝水带走了无数的沧桑和岁月,也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原子民,只是无论这河表现的如何厚重婉约,它仍旧是只不折不扣的凶兽,河床中堆积的淤泥让黄河每年都要泛滥成灾,改道夺路,动辄数万百姓流离失所,黄色的浊流中隐藏着数之不尽的暗流漩涡,也席卷过难以计数的财宝人命,若是有人胆敢轻视它,就必将被这无情的河水吞没。
今夜,就有两个胆大妄为的男子,想冒然探一探这条浊流的根底。
草棚里,满脸皱纹的老船家哆哆嗦嗦的哀求道:“客官,这段河口是不能夜渡的啊!老汉在河边撑了四十年的船,这规矩就没人敢破。咱们这河里可是住着龙王爷的,夜里吸口气,便能把船吞没,我这真是……”
啪的一声,一块羊脂白玉龙凤佩甩在了老汉面前,看看雕工就知道是块值上百两银子的好货。眼睛猛然一亮,那张核桃老脸上顿时绽开了笑纹:“客官您放心!这渡口就没比我更熟河路的人了,两个时辰内,我必把你们送到对岸!”
严漠看了眼甩出玉佩的浪子:“都要用玉了?”
“买命钱,不嫌贵的。”沈雁咧嘴一笑,“更别说我身上的银子都当暗器扔掉了,现在想找锭银子怕都困难。”
摇了摇头,严漠也不再废话,搀起浪子就向河边的小船走去。
老汉的船是半载人半载货的乌蓬船,也不知攒了多少年的老垢未曾打理,散发着难闻的腥臭,但是两位公子哥都没有嫌弃,齐齐坐在了甲板上。看客人落座,老汉把船头的火把又绑高了些,走到船边撑起竹蒿,长长的杆子一点河岸,船儿就轻飘飘滑入了河中。
夜晚的黄河上是有雾的,像是经久不衰的浑浊水汽没了日头的压制,肆意冲出河面。在水雾的笼罩下,浊流显得愈发宁静,就像一条沉睡中的巨龙,偶有风声刮过耳畔,也像那恶龙在睡梦中发出的轻轻鼻鼾。
又是轻功飞掠,又是搏命战斗,沈、严二人早就疲惫不堪,如今上了船,自然要盘膝运功。在这宁静的水雾和风声包裹下,连入定都变得犹如陷入沉眠。撑船的老汉最开始还絮絮叨叨说些什么,但是船越往河心滑去,他的话也就越少,像是怕打断恶龙的美梦。
不知过了多久,严漠突然抬起了头,直直瞪着水雾中的某处。过了片刻,他突然站起身,飞快除去身上的衣衫和鞋袜,只着一条裈裤站在船头,温柔的月光洒在他白玉般的肌肤上,似乎散发出隐隐光晕,每一寸肌理都显得如此恰到好处。这是具理当让人着迷的身躯,但是身躯的主人却散发着让人胆寒的杀气。
“严兄。”一个低哑温柔的声音唤住了他,浪子手上轻轻一挥,“不嫌弃的话,用它吧。”
一抬手,严漠抓住了沈雁扔过来的东西,那是把晶莹剔透,如同冰刃的宝剑,只有一尺三分,名唤“无影”。
看了眼那柄短剑,严漠轻轻一笑:“等我回来。”
随着这句话,赤条条的身形跃入了水中,连一个水花都未溅起便消失不见。老汉看到这情形不由急躁了起来:“客官,这可是河心啊!怎么能随便跳到河里,小心龙王……”
“龙王?”沈雁一直凝神注视着严漠身形消失的那处河面,许久后才懒懒回道,“怕是龙王不来,先引来了水鬼。老人家,你的火把举得太高了……”
话音未落,橙黄火把下的老脸突然狰狞起来,竹篙猛然一拍水面,一柄竹里剑抽了出来,那老汉似乎年轻了几十岁,动作迅如惊雷,直向沈雁刺来。
没了兵器,没了暗器,身中奇蛊,毒入肺腑,甚至连臂膀都损了一条,这时的浪子似乎只有任人鱼肉一途,然而他连脸都未曾转过,尚能动弹的那只手中,指尖弹出一道闪光,瞬间没入杀手的眉心,那佝偻的身躯摇了一摇,朝船外栽去,沈雁却突然伸出手,拉得不是即将跌入水中的尸体,而是尸体手中的利刃。
抢过长剑,浪子轻轻弹了弹剑锋,脸上露出了点笑容:“的确是把好剑。”
这时,尸体落水的声音才骤然响起,然而只是一个水花,河面就再次归于宁静。抚剑坐在船头,沈雁有些出神的望向天上满月,上次赏月是在何年何月了?俗世纷扰,似乎连他这个浪子都没了花前月下的心思,如今命在旦夕,怎么又突然留恋起了如此曼妙的月影。
咻咻风声吹过乌蓬,夜露愈发浓重,一叶孤舟就这么飘在宽阔宁静的大河之上,似乎在顺流而下,又似乎永恒不动。遥远的浓雾中时而传来几声闷哼,时而又有兵器相交的金铁之声,伴随着滔滔不绝的水波起伏,就像一首朦胧夜曲。
过了许久,又像是转瞬之后,船头响起哗啦一声水响,只见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指扣住了甲板,五指修长,指节纤瘦,如同一只坠江而亡的幽魂攀上了船头。不过若是幽魂,怕也是个可以写到话本里的俊美鬼物。
浪子笑了起来:“严兄,辛苦啦。”
严漠从水中浮了出来,轻轻跃上船头。就算经历死斗,他身上亦然没有沾染半点血腥,白皙匀称的肢体上挂满了水珠,连白色裈裤都变得近乎透明,黏在了身上。轻轻甩了一把手臂上的水珠,严漠伸出手:“剑还给你。”
轻薄的无影剑在月光下看起来近乎透明,和那只洁白无瑕的手臂交相辉映。沈雁笑了笑,接过短剑,顺手又递来一物:“我也得了把剑,正好赠你。”
严漠看了眼已经消失不见的船家,了然接过长剑。那是把杖中剑,剑身细长锋利,似乎有流光溢出,是他最爱的剑型。弹了弹剑锋,严漠不由赞道:“好剑。”
赞罢,他也未曾耽搁,从容穿起衣衫,又左右打量一下方位,方才坐在船头,伸手握住了双桨。
“你会划船?”浪子不由好奇问道,能在凶险无比的黄河里搏杀,这水性也算天下无双了,现在居然连船都会驾,难不成他还是渔家出身?
严漠却难得的挑起了唇角,露出个隐约笑容:“小时候跟师傅学武,不让吃肉,只能自己下河抓鱼。”
那时严漠天天吃得都是毒虫,漫山遍野连个正常活物都没,为了摸些鱼虾果腹,他不知花了多大气力。像是被他的微笑所染,沈雁微锁的眉峰也舒展开来:“别说,当年后山的兔子都让我祸害光了,轻功就是那时候练到了入门……”
两人视线相交,不由都笑出了声,严漠轻轻一摆手中的船桨,那艘孤舟飞也似的向对岸驶去。
第十六章
严漠操船的技术的确上佳,但是夜色中的黄河却并不那么乖顺,暗流和漩涡总是藏在平静的河面下,如同潜伏的恶蛟,时时刻刻惦记着两人的性命。因而他划船时也加了几分小心,船速虽快,但行的平稳谨慎,做足了万全打算。
相较操船者的警惕,乘船的沈雁就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既不运功也不说话,明亮的眸子中似乎笼上了一层水汽,看起来带着点涣散的惰懒,一动不动注视着身边滔滔东去的浊流。
如此行了几刻钟,随着一阵呜咽的风声,水面上的雾气像是被吹散了些,皎洁明月照亮大地,目所能及之处,河岸影影绰绰出现在眼前。身后暂时没了敌人,船下也不再有择人而噬的暗潮,这本该是个让人轻松的时刻,然而沈雁的身形突然一颤。
“时间到了。”浪子低哑的声音中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每天子时,子母蛊就会发作,严兄,待会我要运功相抗,麻烦你了……”
严漠手上的双桨微微一滞,旋即又如常划了起来,“有我在。”
简简单单一个承诺。沈雁唇边绽出了个细小微笑,不再多言,摆出五心朝天姿势,端坐在被乌蓬遮掩的船舱内,闭上了双眼。
见沈雁闭目,严漠手中的船桨缓缓慢了下来。运功最忌讳的便是外物干扰,更别说这种攸关性命的蛊毒之争,万一在紧要关头因为船只颠簸出了什么意外,后果自是不堪设想。有了刻意控制的船速,那明明近在咫尺的河岸,突然又显得遥远了起来,绑在船头的火把也燃至尽头,黑暗重新笼上,连水雾都浓重了几分,再也看不清船舱里的身影。
然而看不到,却能听到、嗅到。只过了大约半刻钟,船舱里传来了牙关相叩的声响,开始只是轻轻几下碰撞,伴随着如同筛糠般的抖动逐渐密集起来,一股说不上是腥臭还是香甜的味道从乌蓬下传来,跟舱里原本浓重的鱼腥味儿混在一处,透出森森诡谲。蛊毒发作了。
就用毒而言,严漠确实家学渊深,但是蛊物却不在师尊的喜好之内。要成一蛊,必须让无数毒物相互搏杀,唯有胜者才能成为“蛊种”,因而蛊性皆凶残,也不易操控,必须人命加以祭炼,习蛊之人往往会被蛊物影响,变得凶残疯狂,理智全失。这种得不偿失的手法,显然不是他乌衣一派的风格,因此严漠只知道蛊类暴虐,却着实对蛊术了解不多。
而今夜,他终于见到了真正的凶蛊。
只听“咚、咚”两声,沈雁的心跳声突然变大,如同被擂响的闷鼓,一阵颤栗随着这两声心跳爬上了身躯,他带着笑纹的眼眶下方生出了一枚红痕。这枚红痕来得突兀,像是一滴色泽暗沉,泫然欲泣的血泪,在承泣穴轻轻一跃,朝下滴去。
若真个是泪滴,这红痕怕是要顺着面颊滴落,可是红痕执拗,根本没有离开肌理的意思,顺着鼻翼直直落向了咽喉,在喉结上方又是一跃,廉泉穴发出一阵颤动,沈雁的牙关格格咬紧,任那红痕顺着衣襟滑下。
天突、璇玑、华盖……那红痕像是一只真正的活物,在任脉之中畅游,每到一个穴位都要跃动挣扎,像是要破穴而出。然而任脉乃是习武之人最关键的两脉之一,有“总任诸阴”,调剂诸身阴经气血的作用。若任脉破损,气海便要崩溃,浑身内力皆丧,诸阴告竭,顷刻就没了性命。蛊虫阴毒,在任脉之中游荡,以阴养阴,以血养命,就如刮骨钢刀,一寸寸割裂任脉穴壁。
沈雁抖的更厉害了,没有哪个习武之人能忍受血脉中的刻骨剧痛,偏偏他还要守住心神,要用内力遏制蛊虫,要把气血灌输于任脉之中,任蛊物撕咬,也要护着各穴要冲。这行功已经不像是控制,反而如同献祭,以自身血肉硬抗蛊虫肆虐,护住心脉、丹田,留一息生机。
如何刚强的汉子,碰上这样的凶蛊怕都要痛得哀嚎出声,甚至遍地打滚。可是沈雁偏偏不动,虽然浑身抖得如同风中枯叶,却依旧强撑着端坐于地,格格轻响从他喉中溢出,像是在遏制即将破口而出的惨嚎,血腥味已经压过了甘甜,点滴污血顺着五官溢出。没人能想象他此时承受的是何等疼痛,但是那一条线绷得再紧也不曾断裂,沈雁纹丝不动。
可是蛊虫并不会如此就放过他,一遍顺行,蛊虫如刮过骨髓的钢刀,一寸寸割裂着肌肤。抵达会阴后,它居然施施然转了个方向,再次逆行而上。伴随着蛊虫的逆行,还有诸身内力反转逆行,若蛊为钢刀,此时逆转的经脉就如同重锤,任脉诸穴何等脆弱,这一刀一锤简直能夺人性命。
在无可抑制的抖动中,一声轻响终于冲破了咽喉阻碍,溢出喉腔。沈雁笑了。不是惨嚎,不是痛哭,他笑出来声。笑声由低至高,如同平地而起的波澜,声声不绝,直冲云霄。浪子的嗓音醇厚,笑声动听,他若开心大笑,就如同漫天春花齐齐开放,就如同飒爽清风吹散浮云,任何听到他笑声的人都会不由自主笑容满面,被他声音中的欢愉喜悦感染。
然而现在,浪子的笑声中没有了欢愉,没有了畅快,只有刻入骨髓的疼痛,因为力竭沙哑不堪。那不是让人愉快的笑声,只能使人心声悲悯。可是浪子还是放声大笑,笑声中难耐痛楚,却毫无悲苦;欢愉不在,却依旧有巍然傲骨。他在笑那蛊虫不自量力,笑那蚺婆狼狈忘形,笑那围绕着自己永不消散的阴魂。他的笑声中有泪,血泪,斑驳乌黑,顺着面颊滑落,侵入骨髓的剧毒也在随蛊虫肆虐,想要让他为之屈服。
然而沈雁不从,放声大笑,泪洒衣襟。不听,不从!
坐在船首的身影豁然站起,严漠拿起手边的竹蒿,轻轻一提一插,篙子就插入了河岸旁的淤泥中。不知何时,船已经停在了岸边,船上无锚,若不停靠岸边,只有随波逐流。然而此时正是运功的关键,又怎能让靠岸的颠簸影响半分。因此严漠用那柄长长竹竿钉住了船身,一阵微不可查的摇晃后,船身打横,停在了离河岸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分明抬脚就能跨上河岸,可是严漠的身形未动,只是如同一尊石像,手握竹篙,矗立在船头。明月如镜,波澜似海,水雾已经尽数褪去,徐徐清风拂过面颊,伴随着力竭的长笑,伴随着不动的身影,夜色愈发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