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姜彻拍拍他的肩膀,语气轻快地扬起来:“没了也好,省得受苦。我没事儿,你别操心。”
程锐在黑暗里伸手,摸上他有些湿湿的脸,收回手抱住他,往怀里又蹭了蹭,说:“你以后不要喝酒,想他了,就做点别的事。”这些天的姜彻总让他想起来邵为均,又害怕又委屈。
“一开始也不想。到后来就想,越想就越想,老想些有的没的。”
程锐抱紧他,小声说:“慢慢的就不想了。”
姜彻拍开他的爪子,说:“小鬼,还轮不着你来教我。”
“你好了?”
“我本来就挺好。”
程锐撇撇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转口道:“你冷不冷?”
“你冷?”
“嗯。”程锐张开手臂又抱住他,腿也攀上去,“好困。”
姜彻被他抓着,有些哭笑不得,只能拍拍他的脑袋,说:“跟个小猴子似的。”
小猴子没吭声,回以夸张的鼾声。
到头来还是没有一起去放风筝。姜彻是比先前精神多了,但一有精力,就要忙着跑动跑西办放映员的手续,等地上的雪都化干净了,程锐也该开学了。
倒不是真想放风筝,只是很想和姜彻在一起。不用一起放风筝,就是在他屋里一个人看电影也很好,哪怕他在床上醉得昏天黑地。开学典礼上,程锐看看蓝色的天空,想起来小时候姜彻给他放过的那只风筝,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同班的章净偷偷扭过头,遥遥看着他安静的侧脸。程锐话不多却很温和,成绩不错,虽然个子不高,但是体育也很好。去年运动会的时候长跑拿了全校第二。不像那些大家都喜欢的男生一样耀眼,但是……章净转过来,抿着嘴,听到身边好朋友低声的调笑:“喂喂,别再看了,老师发现了。”
女孩子迅速红了脸,没有否认偷看的行为。
“你还真是老实,傻瓜都看出来了。”
“唉?有吗,我觉得……”章净咬咬嘴唇,睁大眼睛问,“你们都能看出来?”
“用脚趾头都能。要不要去告白?”
她歪着头,想了想说:“会被拒绝吧。他好像没有那么……”
“我看你们关系挺好的。”
“哪有啊……”
朋友用肩膀碰碰她,继续煽火:“他和其他人都不怎么熟吧?上学期就是因为老是一个人走,才会被流氓看上——对啦,这么一说,他说不定和那些社会上的人有关系。要不然怎么就没事了。”
章净蹙着眉,压低声音说:“小一点声,万一被人听到了……其实也不是,他看起来很乖啊,不会和那种人有关系。”
“其实这样超帅!好了以后就没人会欺负你。”
女生红了脸,不再说话,只是时不时忍不住偷偷斜着眼睛,用余光去找那个懒懒站着的身影。
初中生倒不是没有恋爱的情况。不过大多是学校里那种老师同学都不喜欢的问题学生才会嚣张地谈恋爱。在班里大声喊那个女生的名字,放学时骑车载着女孩子招摇过市,双休日一起逛街散步打台球,学生们在背后会指着他们小声说话,并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心理。被追求的女生虽然大都会矜持地红着脸,但骑着车筐里装满了好看花束的自行车走出校门时,还会无法克制地带着羞涩的笑容。
章净跟程锐一起走在放学路上,视线扫到飞驰而过的一团艳丽的红,看看身边沉默的男生,咬咬嘴唇问:“程锐,你有没有……嗯,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怎么就开始放学后和她一起走,不过路上有人说话还是挺舒服的。程锐没什么表情,想了想才说话,声音倒没有不耐:“好相处的,爱笑一点。”
“活泼的吗?”
心里下意识比照着姜彻的样子,又有几个女生打闹着从身边走过去,程锐接着说:“也不要太活泼吧,不吵就好。”
“这样啊……”
“温柔一点也很好。”
“是吗?”章净微笑着回答,手指紧张地攥紧了书包带。
“嗯。”程锐说,又觉得不接话有些没礼貌,便问,“你喜欢?”
章净笑道:“我也喜欢温和的人。当然酷酷的也好啦……不过……”她想着程锐是怎样的人,却又提炼不出词来概括。真要说的话,只能是“程锐”这样的人,或者说,目前来看,喜欢的只是“程锐”这个人罢了。
“哦。”程锐并没有看到她有些发红的脸,转而问,“你家里,爸妈是怎样的?”
“唉?就是,”女生忙把心猿意马收回来,认真地想了想说,“就是很普通的那样,我妈妈很唠叨的,总是说爸爸又乱扔东西,太懒什么的。不过他们感情很好。”
“会吵架吗?”
“肯定有啊,有时候吵得凶了还会打起来。好几天都不说话,吓死人了。”
见她不再说下去,程锐又问:“然后?”
“然后吗?就是很普通的那样啦,”章净玩着头发梢,微笑着看向他,“最后肯定是爸爸认错,把妈妈哄好。其实我也觉得妈妈太罗嗦了。”
“挺好的。”
“什么?”
“没,我只是有点好奇,不知道别人家的父母是怎样的。”
“其实都差不多吧,吵吵闹闹的,但有时候又一致得很,合伙欺负孩子。”
程锐耐心听着她说,脑海里勾勒着她的家庭的样子。那大概很幸福。
说到父母,章净话多了一点,讲到有趣的地方就忍俊不禁,看到程锐微笑的样子,只觉得心脏在砰砰直跳。快分手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叫他。
“还有事?”
章净拘谨地收紧肩膀,低下头,刘海垂下来遮了大半的表情,程锐只能看到她绯红一片的脸。“程锐,你……你有没有,女,那个,就是那种朋友?”
程锐愣住,明白过来,回答道:“没。”
“我是说,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我是说,可不可以,嗯……”想要说的话说不出口,她急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头也不敢抬。
程锐了然,直接问道:“你喜欢我?”
她几不可见地点点头,手指绞在一起。她知道程锐就沉默地站在身边,一动不动。也许他会觉得这样的自己太轻浮了吧?或者他觉得太早熟?毕竟现在还不是……早知道不说了。章净红了眼睛,细细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我不是……你就当,就当没没听到就……”
程锐打断了她:“你想和我好?”
泪珠子猛地掉下来,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程锐看着她瘦瘦小小微微发抖的身体,说:“我要想想。过两天再跟你说。”
“唉?”她抬头,睁大了含着水汽的眼睛。
程锐不喜欢见别人哭,从兜里掏出手帕给她,垂下眼睛说:“我先走了,再见。”
少年转身骑着车就走了,骑得太快,校服外套被风灌满,呼呼吹起来,在后背形成一个巨大的包。
锦川还是冬天。有些冷,天黑得早,已经呈现出深沉的蓝色,低低压下来,包裹着整个小城。
13.暧昧不清
“下雨天,晴天和阴天比起来的话,你喜欢什么天气呀?”“阴……阴天。”“啊,我也是耶!”——《岁月的童话》
并不讨厌章净。因着个子矮小,又不爱说话,程锐在班上的朋友不多,她也许是一个。程锐回想她的告白和发红的脸颊,忽然意识到那句“想想”,说不定只是逃离窘境的借口。
在不愿面对的事情前,逃跑似乎成了本能。程锐停好车,走上逼仄的楼梯,不禁有些懊恼。如果直接拒绝就好了——但她那副样子,听到拒绝一定会哭吧?——依旧是借口罢了。他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愧。楼梯太窄,迎面有人下来,他没顾上是谁,只是侧身贴着墙,却听到那人声音:“刚放学?”
程锐愣住,看向他。
春节后便没有见过面的父亲,面色苍白,正望着自己。
被他瘦高的身体挡住了视线,程锐退下几个台阶,闷闷应了一声。
邵为均似乎并不意外他的躲避,走下来,抬手摸摸他的头发,说:“你妈今天去进货,晚上跟我回家。”
“我自己住。”
“听话。”
“作业多,我不过去。”
“那是你家。”
他语气平静,程锐却有些害怕,仍执拗道:“我自己就行。”
邵为均敛眸看着他,沉默片刻问:“你就这么怕我?”
“没有,因为作业……”
“带回家做。”邵为均说,然后一个人向楼下走去。
程锐看着他背影,校服下的手指攥紧又松开。他已经走进院子了,停在花坛边抽烟,没有再说话。程锐站在二楼转角,望着父亲,等他一支烟抽尽,将烟头踩熄之后,才脚步踟蹰地下楼,走去他身边。
邵为均拉拉他的衣领,往外走,说:“晚上去吃炒菜,吃完了回家,你再写作业。”
程锐没说话,低下头落后他半步,踢开脚边的石子。
一路无话。到了饭店,邵为均点了两菜一汤,问程锐有没有想吃的,见他摇头,又点了可乐。服务员一走,两个人相对而坐,又是无话可说。邵为均取了支烟,打火机点不着,每次都是啪啪两声,他点了好几次,才冒出火光来。抽上烟,他微微眯起眼睛,对程锐说:“你妈说要离婚。”
“嗯。”
“你跟她?”
程锐没说话,看向窗外。
邵为均吐口烟圈,说:“跟她跟久了,学得像个丫头片子。”
程锐不知怎样接话,桌下的手指绞在一起。
“她非要离,我没办法。就是你得知道,你一辈子是邵家的人,就是改姓程,也是我儿子。”
程锐看向他,说:“我知道。”
“你知道……”邵为均笑笑,长长叹了口气,靠向椅子,“你知道啊……程锐,我是你爸,你知道?”
程锐说:“我知道你是我爸。”
邵为均淡淡地说:“天底下也就你一个儿子,敢说要老子死了,你还是知道我是你爸?”
身体登时绷紧,程锐不敢看他,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邵为均见状,将烟掐灭,说:“怕什么,我喝醉了你都不怕,现在怕什么。”
程锐仍是默然,想要站起来,却没有力气。
这时候上了菜,邵为均给他递筷子,又夹了肉片,说:“我是你爸,你怕什么,我还能吃你……算了,你从小就没跟过我,爱怎样怎样吧。”
程锐一个劲吃饭,如坐针毡。
“你以后跟你妈过,我给你生活费,一个月一百块,给到十八岁。以后你想跟谁了,自己选。”
“嗯。”
邵为均吃了两口便放下碗,静静看着他吃,等他吃得差不多了,叹气道:“你妈爱哭,脾气不好,你多体谅她。她卖衣服累,你去帮帮忙。”
程锐说好,一顿饭吃得并无滋味。
从饭店出来,邵为均忽然问:“那个姓姜的,是不是总往家里跑?”
程锐先是一愣,才知道他说谁,便说:“他很忙,没来过。”
“你妈说你挺喜欢他。”
“没。”
“那种……算了,我说你也不听。他对你挺好?你今天不回家,是想住他那儿?”
姜彻最近活不多,常常在家,程锐确实想过去,这时候只得说:“没,他不在家。”
邵为均没答话,等两人走到路口,他站住,摸摸程锐头发,从兜里掏出一张五十递给他,说:“你也不想回去,自己走吧。”
“我用不上钱。”
将钱塞他口袋里,邵为均说:“路上慢点。”
程锐看他一眼,点点头,往家里走。走了十几米,他回头看,邵为均已经不在了。
他揉揉眼睛,加快速度,朝家里跑去。
姜彻开门,看到少年撑着膝盖弯下腰,气喘吁吁地站在外头,笑话他:“你被鬼追了?”
程锐凝神注视他的笑容,说:“他们离婚了。”
姜彻惊讶,问:“你没事吧?”
姜彻今年二十三岁,略微驼背,相貌也不够英俊,一个人住在租来的十平米房间里,没有钱,没有女朋友,没有金光闪闪的未来,即使是在封闭的县城里,现有的职业也在走向没落。然而——
“没事。”程锐说。
口袋里的五十块钱被揉成一团,包裹着某些未尝宣之于口的情绪,将裤兜顶起一个突兀的包。如同“父亲”对于他的生命。他不喜欢邵为均,甚至怕他,逃也似的跑回来,看到姜彻的一瞬间,心里的紧张便泄了气。
别人看来也许一无是处的姜彻,是更加重要,更令人安心的存在。
程锐并不想原谅邵为均,那让他有种背叛姜彻的感觉。
尽管临别时父亲站在人群里模糊的身影让他生出说不清楚的愧疚来,但他将其竭力压制了。不能因为他一时的软弱退让,就忘记过去十几年来的恐惧和耻辱,少年固执地想。
姜彻看他写作业,占了自己小半张床,说:“没事就好——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他说完,一屁股使劲坐床上,见臭小子笔尖一歪,在作业上划出一道浅蓝,又笑道,“还真把我这儿当免费宾馆了。”
程锐说:“不想待在家里,闷。”这话有大半真实,余下的倒有些撒娇的意味,是程锐多年来屡试不爽的经验积累,将其中精髓拿捏得恰到好处。
姜彻果真闭了嘴,两手按着床单,轻轻站起来才松开,说:“回头把你学习桌搬过来,我还能当茶几用。”
程锐说好,又想,不需要父亲,根本不需要。
夜里两个人挤一张床,拉灯后,程锐翻了几次身,忽然问:“哥,要是有个人,你以前恨他,他却突然对你好了,你会怎么办?”
姜彻眼皮直打架,随口说:“我又不是傻子,打我一顿再喂个糖就忘了,就是狗被打一次还绕道走呢。”
程锐若有所思,想了一会,又所:“今天有个女生说喜欢我。”
姜彻轻呓两声,没说话。
程锐辗转反侧,想到章净,又想到早恋,末了绕到父母身上,蒙眬间想到看过的录像带、完全陌生的身体,直觉恶心,却越来越困,终究睡了过去。
听到姜彻边哼歌边做饭的声音,程锐才睁开眼睛,撑着胳膊想坐起来,又猛地停住了。被子下的衣服上有湿冷的触感。程锐颤颤巍巍地把手伸下去,想要确定似的摸了摸。
顿时整个人呆若木鸡。
同班的男生倒是偷偷摸摸说过这些话题,他觉得他们表情很难看,听到刻意压低又偷笑的声音时,一定会立刻躲开。程锐还是第一次,不免面红耳赤,手足无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