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锐愣住,瞪大眼睛看向他。
姜彻不太自在,避开他的注视,说:“小锐,你看,咱俩吧,虽然没什么血缘关系,但我把你当亲弟弟,我肯定信你。你是你妈的亲儿子,她也信。别人那是别人,跟你又没什么关系,信不信你也没关系,对吧?爱让他们信,咱还不稀罕呢。”
程锐又笑了,说:“我妈不信的。”
“屁。”
程锐歪着头,轻轻笑着说:“学校里没人信,他们都说我是杀人犯。不想去学校。我只想在你这里。”
程锐皮肤白,面容清秀,说话时微微阖起眼睛,眼睫毛垂下来投下小片阴影,他的笑容很浅,看起来格外乖巧。姜彻心想,明明很可爱,性格怎么就不能可爱一点?又有些骄傲:这可是我当弟弟养的孩子,会说这种话,一点都不亏。他想得远了,又看到程锐专心望着自己,便说:“你什么时候想来哥这儿都行,我还能跑?”
程锐固执道:“只想在你这里。”
姜彻揉他头发,说:“好了好了,别撒娇。想来我这儿,就得听我的话,你得好好上学。”
程锐想了想,又说:“我听话,就能一直在你这里?”
这话问得蹊跷,姜彻感到奇怪,便说:“你就是不听话,我不还是你哥?”
程锐眨眨眼睛,看着他,又笑了,喊他哥。
姜彻只当他最近脑子不正常,顺着他的意思来,又应了一声。
程锐往他身边坐坐,又喊了一声哥。
“在呢。”
程锐靠近他,停了片刻,忽凑到他脸边,轻轻啄了一口。
姜彻当即呆若木鸡,半晌才回过神来,惊道:“我操,你干啥?”
程锐说:“电视上都这么做,是晚安吻。”
姜彻抬手用力擦脸,骂道:“我操,那是美国人,别乱学。”
程锐不说话了,躺回去抓住他的手,闭上眼睛睡觉。
姜彻无奈,停了半晌,只能告诉自己,他最近有点傻,不能一般计较。等程锐重新睡去,姜彻看他安稳了,叹了声气,拉灯睡觉。
在姜彻家住了近三个月,程锐的情况日益稳定。按时完成作业,课上认真听讲,也不需要姜彻接送,自己骑车回来,回得早了还会主动做饭。程湘婷常来探望他,见儿子日益好转,也是欣慰,对姜彻亦愈发感激。她给姜彻塞钱,他不肯要,只好给他买些衣裳,隔几日来给两人做些丰盛的菜。程锐不提回家,她也不敢开口,私下里向姜彻说了数次抱歉。
姜彻不好意思,说是举手之劳,何况他拿程锐当亲弟弟。
程锐出事,姜彻停了在李成庆处帮忙的活,放电影的事情也搁置了,乡下派人催了数次,见他无碍,便不得不出去。
临走前,姜彻不放心,问他要不要回家住。
程锐正在写作业,头也不抬道:“不用。”
“你自己能行?要不让你妈过来?”
程锐放下笔,面露无奈:“真的没事。”
姜彻挑眉:“保证?”
程锐点头,对他笑道:“我会听话的。”
他消瘦的脸颊被养肥不少,皮肤总算不是苍白了,虽然笑容还是浅淡,却更显柔和。姜彻盯着他的笑容半晌,看不出异状,才放弃道:“你妈会过来检查,所以给我乖乖的,不管有什么都不许忍着,也不能做乱七八糟的事。要是我回来,知道你又弄出什么事情,就直接上棍子打了,啊?”
程锐抿嘴,连点了两次头。
真乖,姜彻揉揉他头发,安心出门。
程锐跟到走廊,姜彻在院子里坐上三轮车,仰头对他摆手说:“听话!”看着他渐渐走远,消失在视线里,程锐又发了一会儿愣,才走回房间,锁上门。
屋子里似乎还有姜彻的味道。
程锐趴在床上,将脸深深埋在姜彻的枕头里。鼻翼被柔软的布料挤压,呼吸当即受到阻碍,眼球也因压迫一阵阵发疼,视线里是细小而四处飞散的光点,自太阳穴开始的钝痛爬至后脑,他感到整个人都飘在空中。
“哥。”
在几近窒息的晕眩中,程锐听到到身体里刹那间蔓延生长的沸腾欲望,喷薄流泻,至最细微的神经末梢。他将手向下伸,紧贴床单的身体炙热而战栗,手指所到之处,皆是灼伤。
“哥……”
程锐蜷起身体,双眼紧闭,在极致的快乐当中,听到了阳光撕开水面,俯冲进湖底的声音。
潜藏在幽绿色水面以下的游鱼,伺机拨开层层叠叠的水藻,紧紧咬住了它。即使包裹着锋利的鱼钩,也没关系。
风吹进房间,桌子上摊开的作业哗哗作响。
“看来是真的好了啊。”冯英一面往火锅里摁菜,一面欣慰道。
程锐期中考得很好,姜彻将此当作生活回归正轨的表现。为了照顾程锐,他和冯英很少见面,看她并不介意,愧疚之余也感到轻松。姜彻说:“嗯,最近噩梦也少了,也常常笑,比一开始好多了。老师也说,他在班里情绪很稳定。”
冯英点头,又说:“真好,前几天我妈还问你怎么不过来,是不是太忙。”
姜彻尴尬道:“要不今天我给阿姨买点东西,去看看她?”
“也行,我妈还挺想你的。”
姜彻笑笑,又想到程锐晚上一个人在家,不知道怎么吃饭,一会儿去买东西,得绕到程湘婷店里,要她回去看看。
冯英看看他,夹了肉搁他碗里,问:“想什么呢?”
姜彻回神,说:“没,就是一会儿得去程姐店里一趟,小锐自己在家,不太放心。”
冯英放下筷子,两手支颊,无奈道:“不容易见次面,你就只提小锐,不问问我在医院怎样吗?”她语气绵软,说抱怨,倒不如是撒娇。
姜彻一愣,苦笑道:“小锐他情况不好,我就是太担心了。”
冯英也不生气,笑着说:“那我是你女朋友啊,至少得分一点时间给我吧?”
姜彻伸手摸摸她头发,歉疚道:“对不起,以后不会了——最近工作怎么样?”
反倒冯英不太好意思了。和姜彻交往以来,两个人都有工作,很难有时间凑在一起,谈不上特别亲密。她是护士,姜彻开玩笑说总觉得配不上,所以得尊重点,两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谈恋爱,跟中学生似的,是以少有这样的亲昵。她心里一甜,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太任性啊?”
“哪有,你这么大方,是我不好。”
冯英看着他笑,说:“见你之前,林姐就说你人好,后来见了你,我觉得一点没错。阿彻,我现在越来越喜欢你了,怎么办啊。”
姜彻嘴里的菠菜还没咬断,不敢说话,等到终于咽下去了,才说:“那我得高兴啊。”
冯英撇撇嘴,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拿筷子戳戳碗里的菜,小声说:“我妈一直问我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花椒壳粘在了上颚,姜彻用舌头想把它弄下来,一边说:“我家里没老人,自己拿主意就行。”
“我知道啊……就是,你看,”冯英欲言又止,叹气道,“我大哥说,要是我们结婚,我家里出钱买房子也行,只是他不喜欢你的工作,现在弄那个又不稳定,就是买了房子,欠的钱也还不上。我爸妈也有这个意思。虽然我觉得没什么,只是家里担心我……”
姜彻沉默片刻,说:“这事儿我不是在你家就说过了吗?那是我师傅留下的,我就这一个师傅。”
冯英道:“我知道的……我再和家里说说。”
一时无话,又吃了几口,姜彻又道:“让你为难了。”
冯英笑笑,说还好。
吃完饭两人一起逛街,姜彻给她买了条裙子,又看到运动手表,想给程锐买一块,冯英帮他挑,笑他眼光太差。姜彻说你的当然好,冯英挽着他胳膊,笑容温柔,说自己看上的人都不错,表当然好。将要付钱的时候,姜彻才想到还要给冯英父母买礼物。他身上没有带太多钱,一时犹豫,冯英见他表情,便问怎么了。
姜彻摇头,心想一会儿要不要回家取钱。
冯英略一思忖,说:“给我妈不用买多贵的东西啦,而且我也带钱了。”
她当众说出,姜彻面子挂不住,有些窘迫地笑道:“没事,我可以回去取。阿姨想要的按摩器不是有货了吗?”
手表已经包好了,冯英顺手接过,又挽上他胳膊,道:“不能总是要你花钱啊,我妈说女人也要给家里省钱的,我又不是没工资。”
冯英依偎在身边,让姜彻有种怪异的陌生感,也许是最近总和程锐在一起,和她见面太少的缘故。姜彻从她手中抽出手臂,转而揽上她的腰,说:“我这是要登门谢罪,哪能让你买。”
冯英笑道:“那也得我们一人一半,我妈念叨了好久我都没买,要是你买了,她指不定怎么骂我呢。”
姜彻说是,一手拿过买给程锐的手表,说他来提就好。
冯英的母亲相当喜欢两人送的礼物,一个劲儿说姜彻是好孩子,做了好几个菜留他吃饭。冯英说母亲偏心,老太太乐呵呵道:“咱家就你一个闺女,被宠得不懂事,说白了就是傻,不容易遇到个聪明女婿,我不得抓紧啦?这以后可是我半个儿子,可不得偏心。”
姜彻帮忙端碗盛饭,听到这话,不禁感动。如果要结婚,冯英确是最适合的人,她人好,家人也好,又不嫌弃他,唯一的问题在他这里。
不能给眼前的姑娘以足够的保障,他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惭愧。
晚上冯英将他送下楼,还想再走,姜彻说:“你要是送到我家,我还得把你送回来,我们今天就别想睡了。”
冯英停下,抬起下巴看着他,笑着说:“那就这么走一夜吧。”
姜彻说:“你爸妈要心疼的。”
冯英问:“你就不心疼吗?”
姜彻失笑,把她颊边的发撩至耳后,说:“你是陪我走一夜,我干嘛心疼?”
冯英脸上一红,败下阵来,说:“阿彻,你平时挺老实,有时候说话,就跟流氓似的。”
姜彻并未意识到这个,想了想说:“我说话不过脑子,要是你不喜欢,就直接说出来。”
冯英歪头,挑起眼角看他,说:“你猜我喜欢吗?”
晚风有些凉,姜彻打了个寒噤,并不答话,说:“明天再猜,有点冷,你快上去吧,还穿着拖鞋。”
冯英说好,又磨蹭了一会儿才上楼。
姜彻猜她想要一个告别吻,却不好意思主动,但他觉得站在街边不好,只装作不知。见她上去了,便转身回家。
遥遥就能看到房间的灯光。
已经是十一点了。程锐出事期间,夜里睡不安稳,白日里精神不好,被姜彻强行管着改了生物钟,这时候应当睡了。姜彻看着那灯,顿觉心慌,害怕他又出事,三步两步跨上楼梯,开门进去。
屋里很安静。
程锐坐在床上看电视,电视机的光映在他脸上,时明时暗。
姜彻松了口气,放下东西,问:“怎么不把声音开大点?”
程锐不说话,抱膝坐着,专心致志盯着电视屏幕。那是一部动画片,倒霉的猫咪和永远捉不到的老鼠,猫咪因为抓不到老鼠,被新来的猫赶出家门,老鼠帮它一起回到家里。流畅的音乐很好听。
程锐专注的姿态看起来孤独又落寞。
姜彻摸摸他头发,说:“多大的人了。”
程锐仍是不动。
姜彻感到不对劲,俯身看他脸色,才发现程锐死死咬着嘴唇,紧握成拳的两只手也微微发抖。姜彻想掰开它们,又不敢太使劲,安抚道:“出什么事了?程锐?听话,松开,牙也松开,别咬,听话。”
程锐双手发凉,他越是掰,人越是抖得厉害。
姜彻慌了,除了掰他手,也不知该怎么做,不容易弄开了,抬头一看,臭小子把嘴唇咬烂了,血珠不停冒出来。
“小锐,小锐,听话,”姜彻轻轻拍他脸颊,要他放松,“松开,来,松开。”
程锐瞪大眼睛看着他,慢慢松开牙齿。
姜彻松了口气,想去拿药箱来给他抹点什么——知道程锐会伤害自己,林柏月给了他不少药——他刚一起身,便被抱住了。
“小锐?”
程锐紧紧抱着他,脸埋在他颈间,开口道:“哥。”
会说话就好。姜彻轻抚他后背,说:“没事了,没事,怎么了?”
嘴边是姜彻颈间光滑的皮肤,有些许汗水。味道一定会很好,程锐这样想着,张嘴死死咬了上去。
姜彻疼得一个激灵,忍住了,克制道:“怎么了?”
嘴边的身体肌肉僵硬,脊背陡然挺直,程锐听到他喉间因忍耐而发出的吞咽声,感到再度兴奋起来。
好想……
背后是姜彻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脊背,温柔之至。
羽毛一样。
程锐回过神来,瞬间松口,推开他,一脸震惊。
“小锐?”
程锐盯着他颈间的牙印,松了口气,还好没有咬破。他擦擦嘴,低下头说:“对不起。”
“怎么了?”
程锐默然。电视机里猫咪终于回家,音乐响起,动画片结束,换成了广告。程锐不敢看他,小声说:“你和冯英在一起吗?”
“嗯,不是跟你说过了?——对了,看到一块表,买给你的。”姜彻拿过来给他,“你哥没多少钱,别嫌便宜,冯英挑的,我觉得挺好看。”
程锐并没有露出收到礼物的喜悦,拆开盒子,程锐看了看,忽又塞他手里。
姜彻问:“不喜欢?”
程锐看他,伸出手来,说:“你给我戴。”
姜彻失笑,坐他身边,取出手表,低头从他手上套进去,又给他调试带子。
程锐静静看着他动作,身体里的血液几要沸腾。
“哥。”他又叫他。
“怎么了?”
“……没事。”
“多大人了都。”
23.慌不择路
我遇见那么多人,可为什么偏偏是你。——《一天》
新的手表走时很准。程锐趴在课桌上,盯着蓝色的表盘发呆,倒计时三二一,下课铃即刻响起。
教室里喧闹起来。人太多,不想这时候走,他仍旧坐着,看向窗外的远山发呆。手指无意识在表带上来回摩挲,想到姜彻低头给他戴表的模样,少年心里生出些说不上的情绪来。
“喂,你今天值日。”
程锐回头,说话的人已经抛下这句话走开了。相当不客气的生硬口吻让他略微蹙眉,却不得不站起来到教室后去拿扫帚。
并不想上学,但姜彻不许,会担心,所以也可以忍耐。冷嘲热讽也好,排挤疏远也好,都没关系。
他一面低头扫地,一面这样想着。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其他的值日生已经不见了。为了方便扫地,学生会把凳子扣在桌上,再由值日生放下,在一排排四脚朝天的凳子中间,他扫了半个教室,再一个个将其放下。秋日天短,窗外天光已是黯淡一片。
他看看手表,六点二十八。姜彻说今天去李成庆家,要他自己按时回家,乖乖吃晚饭。
有人送了李成庆几只肉兔,林柏月特意叫姜彻和毛子一家来吃。冯英也在,她和其他人不熟,便有些害羞,席间一直坐在姜彻身边,说话也轻声细语的。林柏月笑话她太粘人,末了又问姜彻程锐最近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