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轩笑道:“母后之前限我二十天必须归国,儿臣还以为二十天后,母后当真就要撒手不管了呢。”
容后想起这事就半笑着皱眉嗔责起来:“你还好意思提这事,若不是流芡飞鸽传书给我,本宫早就自顾自清修去了。”末了停了停话语又柔声接道:“不过,毕竟你父王在那里,多待一会儿也没有什么不好。”
“来,”柔和的眉目又挂上了笑意,“让母后好好看看你。”
容后说着,伸手穿过容轩腋下,如同容轩幼时一般将他坐着的身子引着他半跪起来,容轩无奈地笑起来:“母后,我又不是小孩子……”
“……快还我……”
“你跟我学一个动作,学完了我就还你。”
记忆里然后是谁人傻愣愣地学着他人举起了双手,冷不丁地就被那人抱了起来,搂进怀里怎么都不肯松手了?
想起无涯,容轩的脸色有些难看,忙推开了母后的手掩饰过去。容后有些不开心:“从小都是这么抱的,现在还不好意思了?”
“母后,儿臣都十九了……”
容后脸色一黑:“不许你提醒母后又老了一岁。”
“没有没有,母后您可是双绫之首啊,艳绝临都的。”
“说起来,孩子,”容后道,“这两年的生辰,都未曾替你好好办过。”
容轩摇头道:“我不介意那个。”
“母后倒是有些遗憾,总感觉像少了些什么似的,有些后悔,这两年总是感觉兵荒马乱的,两次生辰都忘了。”
容轩笑道:“原来母后还会有后悔的事?”
容后听闻,脸色微微黯淡下来,眸中却是泛起了微光:“是啊,有过。”
容轩拣着盘中的果实随意问道:“是什么?”
“是件大得大失的事,”容后沉沉道。容轩将口中的果实咽下,忽然安静了下来。
“母后现在还后悔么?”
容后盯着容轩的眼睛,嫣然一笑:“不后悔,只是想着,也许当时是能够两全的。”
“看来母后最终是大得了。”容轩笑着伸手去拣盘中剩下的果子,冬末的果实难得,自然就吃得特别带劲。
容后的目光牵引到了很远的地方,一句话不知是在对谁讲出一般喃喃地吐了出来。
“……是啊,他真的,给了我太多太多了。”
“母后说什么?”
“……没什么。”
容后笑了笑,而后抬眼往殿外看看,容敏同玄月正在廊前说话,方才与容轩同来,只是一同入殿来跪拜过后,没有在殿内久留。也不知玄月说的是什么,容敏脸上难得地见到了笑意,只是这笑总是久不了,总是迅速就会从唇边消失掉。
“你姐姐她……”
“姐姐的心结没有打开。”容轩无奈地笑笑,只是相比起之前百召不回,自己这次重伤容敏却从东疆前线返回了容宫,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
容后覆上容轩的手忧心道:“她是你唯一的姐姐了,你莫怪她。”
“自是不会。”容轩笑了笑要母亲宽心。
容后脸上的忧色依旧没有褪去:“敏敏的心结未了,轩儿你的呢?”
“……轩儿。”他的声音。
脑中忽然又想起那人一身霜白的衣衫,千年冰封的寒霜眼中融下一汪春水般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锋利的薄唇微动,连声线都是动人的,墨色的发随风飘逸着,遍身透着股浅淡迷人的香气,一对异色的瞳眸,像是要吸走人的魂魄。
容轩端起茶杯的手一顿,皱起了眉心,脸色微微一变。
“是儿臣大意,”容轩道,“只是母后,靖无涯已死,他的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容后没有责怪,也没有安抚,只是说了一句:“你自己拿定了主意便好。”
“说起主意,母后,”容轩道,“儿臣觉得,慈安殿有些破旧了,想翻新修葺一番,不知道母后……意下如何?”
容后奇怪道:“慈安殿已经空置了好多年了,怎么忽然想起……”话说到一般,忽然明白过来,噤声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慈安殿历来是太后的住所,容轩忽然提起要修葺慈安殿,其意不言而喻。
“也好,母后早就想换地方住住了。”
“母后若是觉得慈安殿太过纷扰,也可继续居住在北宫,儿臣听您的。”容轩体贴道。
容后笑了笑:“无碍。”
慈安殿位居淳安殿东,是除了王后的宁安殿外,离淳安殿最近的宫殿。离他生前最近的地方,怎么会不愿意去。他不在了,可他的气息还在,他和她的子息还在,他的国也还在。生人对逝者的挽留,永远都是微薄而执拗的。
然而当容后看向自己的儿子的时候,心底莫名地紧了一紧。
容轩在笑,笑得明朗,浅藏忧伤,隐隐的,还透着一股凌厉的冷意。
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的?
“慈安殿要修葺了,那宁安殿呢?”容后试探道。
“宁安殿儿臣一直都有专人打扫。”容轩答道。
“不是,”容后神色微微紧绷,“母后的意思是,那里会有新主人吗?”
容轩顿时愣住了,显然从来没有考虑到过这个问题,转而又笑着看向容后道:
“母后希望那宫里住人吗?”
容后自是不信容轩会如此,但为了容国,依然带着期望似的点点头。
容轩微微一笑:“那儿臣就考虑考虑。”
容后松了口气,淡淡笑道:“那母后,就先以茶代酒,在这儿先预祝新王登基了。”
“多谢母后。”
果然,走出到廊前的时候,容敏只是同容轩眼神对视了一下,一句话也不曾多说,容轩独自站在廊前,也没有要回宫的意思,北宫里的冬梅谢得差不多了,落红融不进冻土,被宫人扫到了两边,任北风将它们吹干,飘零得可怜。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容轩转头看到玄月,依旧是有些羞怯地垂着眼睛,看起来和在卫宫里见到她时几乎没什么变化,相比之下,自己倒是变了很多,明明才过了……不过两年而已。容轩自然清楚姐姐替他从卫宫中救出玄月是何用意,自己给不了她想要的情意,亏欠她许多,救她一命,算是微薄的偿还。这是容轩欠她的,却是容敏替他还了。玄月到了宫中之后,一切用度参比郡主,是容轩自己的一点心意,权当是多了个妹妹,也没什么不好。
“殿……殿下……”看起来玄月似乎是准备入殿内的,不想这下撞见了容轩,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嗯。”容轩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不必在意自己,可以回母后身边去,然而玄月却没有离开。
“有事?”容轩问道。
“我……”玄月踌躇着,微红着脸仿佛小酌之后染了浅淡的酒色,看起来十分可爱,“日前殿下重伤昏睡,玄月……情急之下才胡乱喊了殿下的名讳,还请殿下……不要责怪……”
“哦……”她说的是自己刚醒的时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却没想到她会这样在意的,她这是……在害怕自己?又或者说只是为了……
“不必挂在心上,你我年龄本就相差无多。”
“君臣之礼……总是该有的。”玄月因找不到接下去的话题,犹豫着不肯入殿内而脸上有些尴尬。
见她迟迟不离去,容轩重新转过身来,上下打量道:“我记得你从前不爱穿得这样素净。”
年长了一岁的玄月不知道是因为这一年来经历得太多还是如何,原先稚气的面容竟然在这短短一年间略显成熟了起来。陪在容后身边时,衣着也是随着容后尽是些朴素的衣衫,小女儿家的绣花,香袋,绢帕,花哨的簪饰,一样都没有见到。想起在卫宫的时候,鲜亮的绿,配明丽的橙,锦翠鸟般华丽又不失可爱的装扮,人也啁啁啾啾的很闹腾的样子。
容轩记得初见的时候她意外摔入自己的宫殿,也记得梅花宴上她替自己挺身而出,更记得在梓林苑里,她一身锦翠地扑入自己怀中,揪着自己的衣衫肆无忌惮地哭喊着她的喜欢。心思里是觉得她,有几分姐姐容敏的影子,但也许是因为年纪尚小,又是自幼被护着长大,所以没有容敏那般从小练就的一身盔甲,她保护不了自己。
“容后待我如同亲生女儿,但我总知道寄人篱下是什么意思。”玄月苦笑道,抬头脉脉地看着容轩,“更何况,女为悦己者容,殿下说我打扮了能给谁看去?”
“那是聪明的姑娘为了讨好于心上人,而故意放低姿态说的话,”容轩道,“女子妆扮,该是为了自己开心才对。你年纪这样小,又尚未婚配,何必这样苦了自己?”
“可玄月只是想要一人看,”玄月浅浅笑道,“世子殿下说,若是妆扮了,那人会不会多看玄月哪怕一眼?”
容轩微微一怔,垂眼避开了玄月摆明了问自己的眼神。
“他若是不看,我又何必费那功夫?今日素衫荆钗,来日青灯古佛,也不算太差。”
容轩皱眉道:“你终归要嫁人的。”
“那还真是指着殿下能替玄月指个好人家!”玄月唐突道,自觉失态后紧紧咬上樱唇,垂了头,强忍着眼眶中开始打转的泪,央求着不要落下,不要被他发现。
“自然,”容轩显然没有介意玄月的失仪,反倒轻笑起来,“容和郡主出嫁,定然会是容都一大盛事。”
玄月吃惊地看着容轩。
“等我登基后,就封你为容和郡主,对内对外,你便称我一声王兄,好不好?”
“不好!”
“王后——?!”
玄月的反驳和殿内容敏的惊呼声混杂在一起,两道破天一般的尖声震得容轩耳朵都有些疼。玄月下意识地往容敏的方向看去,容后正神色紧张地拉住容敏,容敏顺着母亲的眼神看来,两道目光直直地扫向玄月复又移开。再回过头去,对上容轩有些吓坏了的脸色,羞愧之意溢于言表。
“是……玄月失仪,玄月告……告退!”话说完连头都不曾抬起,匆匆忙忙走入殿内。
“玄月。”这一句是容后的声音,“这里不用你伺候,休息去吧。”
玄月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廊前,轻轻吁了口气,容轩已经走了。
“那玄月先行告退了。”玄月能够感觉的到,容后的目光在追随着自己。
转身过去,身后是容敏极力压低也依旧能够让人听得清楚的话语。
“这样对她不公平……!”
满藏了不平的语气,为的是谁?
85.王后
立春,夜。
新王的婚房中一片喜红,高高的喜烛欢快地燃烧着,将金碧辉煌的室内照耀得温馨而又明亮,香炉中弥漫着香甜的烟气,将新王新后的卧房熏得恰到好处。红纸,红绸,红线,红烛,诸臣的贺礼上也是喜人的红色扎起的花球,桌上是合欢酒,帷帐上绣着的的是大大的喜字和戏水鸳鸯,被铺下硌着硬物,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是为了替新王新后,更是为了替容国讨个彩头。
容轩冷着脸独自坐在外室,入寝殿前曾无意中瞟到内室那一身喜服的女子,心中五味杂陈。
自晨间的吉时起,被人侍奉着更衣,洗漱,盘发,一身玄色的华服,仅次于天子地位的团龙纹用上好的孔雀暗金线细致地绣着,日月星辰天地人和尽显华服之上,扬尽王族气派,虽是繁复却半分赘饰的意思都没有。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下,众卿臣服,声声万岁回荡在殿中,让人有一种天地至尊的错觉。两度暂代朝政的容国世子,终于在今日成王。
该是最荣耀的一日,继位称王,新婚娶妻,几乎应了民间常说的男子一生中的两大得意之时。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前朝的热闹退散之后,后宫的殿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换了一身大红织金喜服的容轩独自一人闷饮了好多杯,醉得浑身发烫,眼中涌出的泪滑过面颊也无知无觉,双眼迷蒙,醉得身形不稳,眼前有任何阻碍的事物都被悉数推撒在地。莫名地发泄着脾气,为了自己,为了内殿那位陌生的女子,更为了……为什么偏在这个时候,偏偏在自己大喜的日子,满脑子挤尽了一袭霜白的衣衫,喝下多少酒都挥散不去。心里越来越恼怒,捏着拳的手也愈发颤抖起来。
榻边的新王后还遮着盖头,双手娇羞地合十在膝头,心中紧张着和自己夫君的初夜。
她是太后选的女子,是容轩的妻。
选媳挑女,生辰八字,聘礼嫁妆,容轩一样都没有参与,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女儿,甚至不知道她是生得如何的一副容貌。
他本就无意娶妻,这一场婚礼,是为了太后满意?还为了堵上众臣的悠悠之口?无论哪一个,容轩都觉得可悲可笑。
容轩带着醉意看她,红绸掩盖下的她微微颤抖着,是新婚女子的紧张还是已经知道了自己有名无分的来日,所以在提前嗟叹?
“王后。”容轩醉道。
女子微微抬了抬头,喜帕下娇羞的面容几乎可以想得出来。
“嫁给我,空有一个王后的名号,不后悔么。”
女子愣了愣,微微摇了摇头,喜帕内耳坠叮当地响起。
容轩冷笑一声,也是了,万人之上的王后之位在手,也许真的有人会不介意是否有夫妻之实。
“当真?”
女子点了点头。
容轩探入喜帕下挑起女子的下颔,隔着喜帕冷声道:
“本王不信。”
女子不惊不急,伸手轻轻牵上容轩的手,在他手心写下“从夫”二字。
这下倒是容轩局促了,坐在女子身旁,几欲掀开她的喜帕又终是松下手来。心里烦乱着,总觉得再一睁眼,会有人走到身边将自己蛮横地拉起,惯用的冰冷口吻对自己说道:
“谁允许你娶妻的。”
那眼中必定又是含着故意的委屈,又执拗地不肯让自己发现。
心中不禁嗤笑起来,如果没有生出那场变故,自己身边也许终身都会空置着后位,也许永远不会有一场洞房花烛。满屋的喜红色,仿佛就是一场笑话。
女子温顺地在身侧不声不响,似乎在等着容轩。醉意和睡意一同涌了上来,按下了容轩下定决心要掀起喜帕的手,倒入床中昏昏睡去。
梦里面,翠树高山,云雾缭绕,有人一身飘逸的霜色衣衫,如同站在云端一般笑眼相望。
次日去慈安殿请安,太后满含笑意地揽起二人,一声佳儿佳妇像是了却了自己毕生的心愿。倒是身旁的容敏,盯着自己的弟妹,脸色并不怎么好看。毕竟立后有些突然,朝中大臣虽然依旧有人猜忌,碍着颜老将军和新丞相薛子谦的一声容王万岁王后万福,终是没有引起更大的风波。
女子恭谨淑德,仪态端庄,于容轩亦是举案齐眉,温润的性子,不争不闹,倒是很贴容轩的心意。新婚之夜容轩失礼地将她撂在一旁她竟也没有过半句怨言。按照宫规,每月十五,帝后必须同房,因而成婚后的每个盈月之夜对容轩而言都是不好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