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温闭目,听着两人脚步不稳的回了隔壁房间,猜测他们应该是喝的稀里糊涂了,然后忍痛站起身来,他一步一步的走,鲜血便随着他的动作一滴滴的滴在地上,晕染开来。
他耳力极好,听了半天墙角只待他们睡着便要离去,可惜刚到门口不远处又传来鬼鬼祟祟的声音。
此时已是深夜,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的在这说话?
门外,小二低声道:“客官,客官,我说的那位浓眉大眼身上带伤的客人就住这间!”
连四十随手掏出了块碎银丢个店小二,厉声道:“此事你不可张扬,要是弄砸了大爷我的大买卖,我可不会放过你!”
那小二连连点头弯腰,再看那人手已放在刀柄上,念叨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落荒而逃。
连四十阴冷一笑,屋内重伤之人值一千两白银,这数目可是他以前不敢想的,而且总舵主一高兴,说不定还能给他个堂主当当,他再用赏银收买人心,当个分舵舵主还不是小事?
想到这里,连四十脚步越发轻柔,只是他脑中胡思乱想,眼里尽是贪意,用小刀撬开了门,又小心翼翼的扣上,便向屋中床铺摸去。
屋内血腥味弥漫,房间漆黑,连四十保持着杀人之姿向前挪动,却突然感觉后背一阵风扫过,他就被人捂住了嘴巴,紧接着,脖子上多了一把剑。
尤温本就是强弩之末,赶紧点了那人穴道。
连四十心中此命休矣还没休完,就模模糊糊的感觉到点他穴道之人居然气力难继直直的倒了下去,他鼻子一嗅,感觉屋内血腥味更浓了,心中不由惊喜,暗骂这人傻瓜竟然不杀他,又盼眼前人自己晕死过去,好叫他明天一早上就能安安稳稳的砍了他人头。
不过,这天可真冷。
连四十全身血脉难通,愣是站了两个时辰,却见地上的人一动不动,恨不得就一口痰吐在他身上,不过,一想到反正能要他的命,又觉得受这点罪也算值得了。
又站了会,连四十突然手上颤抖,他心中狂喜,甩了甩胳膊,脚下一动,一阵酸麻差点摔倒,此刻他却无暇顾及自己的状况,颤抖着双手举刀一仰就要捅下去,人却直直撞在了剑上。
尤温手中一送。
一剑穿喉!
尤温忍着恶心与恐惧抽剑,只感觉鲜血溅在了他脸上,他胃中一阵翻腾,差点呕了出来,却听那人倒在地上之后竟然手足乱踢,呜呜咽咽的叫出声来,尤温眸中一呆,手臂施力跪爬到了连四十身边。
血腥味再次冲鼻。
连四十本来两手捂着喉咙,这时却不甘心的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衣服,越捏越紧。
尤温咬牙,俯下身子捂住了那人的嘴巴,握剑之手抖的不像样子。
他还不能死,千万不能死,所以死的只能是别人。
尤温六岁开始持剑,便被师父责令站直身子纹丝不动三个时辰,全身也抖成了现在这样。
疼痛,无止境的疼痛。
他心脏如同被人挤捏一般,有点喘不过气来,尤温虽然看不见连四十的表情,却能想象他现在是如何恐慌难受。
一个人要面临死,怎么会不恐慌?
一个人要下杀手,心中岂会心安?
尤温感觉自己身体内失血更多了,遍体生寒,脑袋却越发越清醒。
大仇未报,尤安还未长大,他怎么能死?
然后,他剑下入骨,耳边似乎听到了剑与那人骨头相磨的咯吱声,温热的鲜血一瞬便沾湿了他大半衣裳,粘稠不堪。
尤温呼吸一顿,鼻腔中异味似乎直接冲到心中,丢掉剑便开始呕吐起来。
酸水与血水融到一处,令屋内气味更加难闻,尤温双眼通红,眼中带泪,又干呕几次,再也没有任何力气支撑自己。
但是,他不能倒下。
尤温咬牙,憋了口劲再次抓起污浊不堪的剑,双臂用力,终于从血水中爬了出来,只是他现在身上肮脏,就算脱离杀人之境也好不到哪去。
要是明日谁推开这房门,也不知道是被这屋内情景吓呆了还是嫌弃的捏紧鼻子。
借着桌椅,尤温终于爬了起来,他一屁股倒在了椅上,脑袋软软向后靠去,用剑一戳,推开了窗。
窗外,月明星稀。
杀人之剑带血,在这月光下显得妖异莫名。
尤温看着月亮,终于感觉鼻尖的味道慢慢散去,冷风吹来,他不由打了个冷颤,眼前渐渐模糊。
天上明月生辉,尤温仿佛再见尤安笑脸。
他忍啊忍啊忍啊,忍气忍痛,却忍不住相思。
自从遇到尤安之后,他才觉得此生有了点期盼,朝夕相处也好,四年来越发难缠的思念也好,与尤安一起走过的日子,才是他最高兴的时刻。
与他……不对!尤温猛的惊醒过来,他身上还有尤安的救命药!他心中激动,竟然飞速的掏出了那瓷瓶,眼中眸光深沉。
这粒药,能救的不止是尤安的命,自然也有他的,但是他尤温现在用了,将来尤安遇险,岂不是毫无办法?只是他今天不用死在这里,这药又要落到谁手里?
所以,他更是不能死。
尤温一咬牙,以剑撑着身子到了床边,他虽然遍身生寒,豆大的汗珠却滴了下来。
麻木着从包袱中的取出药品,尤温扯掉了自己的衣服,将药撒在了自己伤口处,又用剑划破衣服加固了绷带。
直到月隐树梢,尤温才艰难的完成这些动作,眼见不能再待下去,他给自己裹了件长袍外衣,终于站直了身子。
临走前,他又看了地上尸体一眼,最后咬牙离去。
街上寒风凛冽,尤温犹豫片刻,终于决定了去处。
他只能逃到医馆,除此之外,他必死无疑,而如果七十二舵来搜医馆,他依旧必死无疑。
但是,逃到医馆至少他有可能把药交给别人,尤安便有可能拿到这药。
他颤颤巍巍的敲开了医馆的门,年轻的童子睡眼惺忪变成了惊诧莫名,连喊师父师父,最后,他被扶了进去。
这一养,又是两个月。
自从踏入江湖开始,尤温便成了不折不扣的伤残人士,现在身上剑伤已经要双手才能数清了。
真是……
尤温无语问苍天,自言自语的又开始跟穿越大神沟通。
给他给百折不死的设定是怎么回事?
他能求不折么……
医馆大夫倒是个实诚人,没让他先付钱再看病,尤温身无分文,只能又给华山写信,叫人送来了银两,顺便别吓着小徒弟了。
来的人是墨沧,他向来沉稳,对着尤温也是毕恭毕敬,与医馆大夫处的也不错,时不时还跟着人家上山采药。
尤温躺在床上,有时候恍惚的想着尤安,有时候咬牙切齿的想着应无鸠,但他现在只能张口问:“有魔教那人的消息么?”
墨沧摇头。
尤温本来是追踪应无鸠来了柳州,却没想到被秦左抓了个正着,两人梁子大的很,秦左也不管他要不要报仇,直接认定自己是冲着他而来,叫上人马便干。
伤一个人不累,累的是有无止尽的人团团而来,尤温再大本事,也只能负伤逃之夭夭。
伤稍微好点,尤温惭愧的拜访了李厘锦,便专注于日日练剑,只想着杀应无鸠见尤安。
到第三个月,终于有消息说应无鸠往海角天涯去了,尤温听闻之后差点吐血,面上却是平稳,带着墨沧一起追。
这路上,便又是一个月,尤温夜里都被惊出一身冷汗,忍不住骂了一声草。
可遍寻天涯海角,哪里有应魔头的踪迹?
尤温心中怔忪,冷汗滴了又滴,终于一咬牙回了华山。
爱与恨,此间却难全。
华山之上,依旧宁静。
掌门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只剩下尤剑逸一人支撑。
尤温五年与师父聚少离多,每一次见面他头上白发都多了。
尤剑逸目光依旧威严,嘴角却是带笑:“你徒弟已于一个月前下山了。”
尤温一呆。
“你十七岁生辰之后仗着掌门闭关拖了几个月才下山,你徒弟这点倒是青出于蓝。”
“……师父。”尤温心中五味杂陈:“可是……可是尤安他……”不会武功啊。
尤温已经凌乱到不能言语了,尤剑逸却只是面无表情,心道你也尝尝师父为徒儿担心的痛楚,以后在山下还不好好照顾自己?
尤温脚下一动,又转身回来:“师父,徒儿不孝,只能再下山了。”
尤剑逸一本正经:“华山规矩,历练之路只能独行。”
“……”尤温再拜:“师父,我回山之后甘愿受罚。”说着他也不敢等师父拒绝,直接用轻功飞了出去。
尤剑逸……
他常听尤温似乎过分在意尤安,这次总算开了眼界,只是,他年纪也越来越大,已经到了能见尤温一面少一面的时候。
可能见到,总是好的。
他师兄又该羡慕了。
45、少年江湖(上)
尤安打了个哈欠。
日上杆头,窗外已经阳光猛烈,小二哥跑堂用的毛巾一捏,跟在水里淌过似的,前堂更是锣鼓喧天。
屋内,却是安安静静。
尤安懒洋洋的坐直了身子,眼睛眨了眨,又慢慢的闭上了。
他心中不甘,恨不得与床再缠绵几日,只是腹中饥饿实在难耐,不由抽了抽鼻子,屏住了呼吸。
他小时候喜欢赖床,母亲便来捏住他鼻子,叫他哭上几声求饶才算作罢。
片刻,尤安吐出了一口气,似乎清醒了点的眼神悠悠的一扫房间,手指又摸上了被他丢在床上的书,眯着眼睛看了会,身子便要歪不歪的要倒下去。
坚持……
坚持……
尤安坚持着饿倒下了床,看了会书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晌午,他终于爬了起来。
里衣踢被子时也踢的四敞八开,长发倒是柔顺的滑进了衣襟里,尤安打着盹洗漱,又穿了件方便行动的长袍,随便系了根发带,便悠悠然走了出去。
前堂的人便全望了过来,好几个姑娘都看呆了眼睛。
大男人一口唾沫:“小白脸!”然后又忍不住瞄了几眼。
尤安懒得理旁人目光,径自走了出去。
这家客栈虽然大,陈设都是不凡,但吃的却一般般,尤安自然不愿意再尝第二回。华山饮食虽然谈不上清淡,但实在是乏善可陈,师祖对他一言一行都是要求甚严,尤其是饮食方面更是加以节制,这次好不容易下了山当然要好好享受。
养生之道学问渊博,他年纪轻轻还是少碰为妙。
尤安一眼扫过长街,打算慧眼识英雄,好好评鉴美食一番。
“东快楼今日开张!特地邀请来了南北大厨,诚邀各位来店中品尝!”大街上传来中气十足的吆喝。
尤安偏头一看才见那崭新的招牌,心道得亏了耳朵,果然眼耳口鼻舌身意,样样不可或缺。
人群往里面涌,尤安也随着大流往东快楼而去,只是进了酒楼才发现,这里哪是人来的地方。
全是人!
尤安目光一瞟那桌上的东西,果然汇集了南北菜,色香味反正是全了第一样,而且他脚下也懒得再移驾,于是瞅准了人少的一桌,悠然的走了过去,开口问道:“兄台,这里可还有人?”
那人正在喝酒,不耐烦的抬头,一见尤安顿时眼睛放光,心道这人长相真是赏心悦目,于是笑着脸移开了桌上的剑道:“没人,没人,小兄弟请随意。”
尤安谢过,又召来了小二,要了店里的招牌菜,就无聊的拿出了本随身携带的书看了起来。
那人道:“小兄弟是去赶考的?”
尤安抬眼:“非也。”
还之乎者也,那就是肯定是了,那人哈哈一笑,却听尤安继续道:“科举四年一开,这新科状元刚中,我上哪去考?”
那人尴尬的一摸鼻子,拿起了酒壶问道:“小兄弟可饮酒?”
尤安摇头:“还没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常年生。”那人道:“是罗山派第七代弟子。”
尤安哦了声,第七代弟子便是挂的上名号的,不是掌门弟子也是罗山举足轻重之人的亲传子弟,大概就比他差那么一点点。
可惜……
尤安笑道:“在下华山尤安。”
常年生一愣,瞪大眼睛:“你就是烈阳剑的徒孙?”
尤安点头。
常年生多次听闻尤安的名声,却完全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粉雕玉琢的人物,他呐呐道:“我听说……听说……”
“我不能练武。”尤安替他说了。
初到华山之时,虽然众人当面不说,但是尤安也知道自己是华山一大笑柄,长老的徒孙,竟然不是练武的料子,这种非议到了吴秋略死后尤温成为掌门继承人更是止不住了,不少人都当面替他惋惜了。
今日一见,他尤安不禁是华山笑柄,还是武林笑话。
常年生更是尴尬。
幸好这时上菜的小二来了,也解了常年生的围,他自己吃完了却也还不走,默默地喝起酒来。
尤安尝了口挂炉山鸡,嘴角微扬,便愉悦的开吃起来。
常年生等着尤安放下了筷子才道:“尤兄这次是打算去哪?”
罗山派与华山本是联盟,他们年纪相仿,本可以师兄弟相称,尴尬就尴尬在他俩年龄实在相差不大,但论辈分尤安却该叫他一声师叔,尤安喊了无数师叔倒是不介意,常年生却是头一遭,所以他干脆以兄弟相称。
尤安思考了会:“洛阳。”
常年生面上一喜:“正好,我也是去洛阳,只是先要去与我师妹汇合,不如我们顺道一起?”
尤安……
他要不要改变一下行程?尤安面上不动神色,心里却有些烦恼,最后狠狠心应承了下来:“顺道我自然是乐意,但是走的是紧是慢你可不能催我。”
常年生赶紧点头:“尤兄你不知道,我一个人赶路实在无趣,能和你一起我就不用独行了,而且我本就没什么打紧的事,是快是慢我都无所谓。”
两人出了酒楼,常年生却发现尤安没有牵马,不禁有些疑惑:“尤兄你的马在客栈?”
尤安一瞄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我没骑马。”
“那华山到这里,你都是用走的?”这里虽然离华山不远,但还是要几天的路程的,用走的可不是脚都要磨破?
尤安道:“我乘轿。”
“……”
尤安挑眉。
常年生赶紧道:“这轿子虽然舒服,但有些时候还是有些许不便,不如我陪尤兄你去选匹好马?也全当一份见面礼。”
尤安道:“不劳常兄破费。”
常年生一顿,自豪道:“一匹马能值多少银两?”他手中一动,拿的剑也扬了扬。
尤安自然看见了他的炫耀:“常兄这把剑煞是好看啊。”
常年生欣喜的举剑献宝:“这可是夺宝大会上我师父为我买的剑,是由纯钨铁所造,剑身极重,尤兄要不要试试?”
尤安自然摇头,跟着常年生到了马厩,不由皱了皱鼻子。
常年生心里好笑,嘴上问道:“尤兄喜欢什么颜色的马?”
尤安对外形没什么挑剔的。于是道:“能骑就行,不过要温驯点的。”
常年生点头,随意挑了匹马,抢着付了钱,又把马缰递给了尤安。
尤安好奇的拍了拍马身,又转到了马头位置,跟大马大眼瞪小眼。
常年生一笑:“尤兄,不如我们城外一试?”
尤安嗯了一声,懒洋洋的一扫他,语气却坚定:“我不会骑马。”
常年生……
这一下午,两人就用在了如何矫正马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