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淳安殿的路上,容王一直笑着,薛子谦见容王高兴,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子谦啊,”容王道,“你觉得,靖无涯这个人怎么样。”
薛子谦对靖无涯的事早有耳闻,加上方才在射箭场上看到他射箭的样子,对这个年轻人心中也有几分敬佩:“是个难得的青年才俊。”
“那你觉得,他与轩儿,可还算相配?”
薛子谦心中一惊:“陛下的意思是……”
容王顿住了脚步,沉思良久,最终摇头叹了口气:“轩儿骨子里有几分女气,自幼虽然顽皮,性子还是随他母亲,遇事优柔寡断,很容易感
情用事。纵使他有治国之才,将来也未必能成气候。若有靖无涯这样行事果断又冷静的人陪在轩儿身边,轩儿自然也能受到些影响。
颜都……啊,颜将军一事……虽然轩儿总说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并没有为此对本王这个父亲心生怨恨……但本王知道他终究是介意的。此事
之上,总是本王欠了轩儿的,我不想再逼他。”
“陛下!”子谦道,“王室子弟,后嗣为重,这……”
“本王知道,”容王落寞,“子谦,你是在本王登基的同年入宫为官的,这几十年来,你与本王可以说是情同手足。”
“臣下惶恐。”
“本王,想与你说几句交心的话。”
“陛下请讲。”
退散众人之后,容王引廷尉大人继续走着:“子谦,身在帝王家,万事不能由己。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要三思而后行。有时候,心里再不愿
意,也要按照那个决定来行事,因为那对容国有利,对百姓有利。本王这一辈子,困在这条锁链上,动弹不得,唯一一次做的反抗,就是娶
了容轩的母亲,并立她为容后。”
容后是先代卫王的胞妹,貌比天仙,时为世子的容王见过她之后执意要娶她立为正妃。然而时值容、卫两国边境紧张时期,老容王怒斥他叛
国,容王誓死不屈,最终磕磕绊绊的,终于迎娶了卫国公主,对她恩爱有加,继位后更是宠冠后宫。容、卫两国也因这次联姻解了边境战情
,至此容王与容后的事情被传为一段佳话。
薛子谦点点头,眉宇间仍是阴云一片。容轩公子的情况和容王不同,公子喜欢的是男子,这不论放到哪个国家,估计都不会成为一段美谈。
“轩儿今年,有十七了吧。”
“回陛下,正是十七。”
“哈哈……咳咳……”容王目光拉远,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本王十七的时候,大郡主都已经出生了呢……”
“轩儿是注定要成为容国的国君的,未来的他会知道,登上王位之后,失去的只会越来越多。作为父亲……我希望在这件事上他能够顺心得
到自己想要的。”容王目光直直的,语中几分宠溺几分心疼,“后嗣的事……就让他自己另想办法解决吧。他也明白,不可能事事顺心。毕
竟,他不仅仅是容轩,还是本王的儿子,容国的世子,容国未来的王啊。”
走出几步,容王胸腔一震,猛烈地咳嗽起来,一时厉害得连人都站不稳,整个人痛苦地蹲了下去。
子谦忙惊恐地上前扶住他,满是担忧:“陛下……”
容王笑笑,脸上却不明朗。
“子谦,鬼决上次进宫的时候就说过,本王的命是一分一毫靠药物拖延着才撑到现在,他上次替本王开的方子……还剩几幅?”
“陛下,还剩五幅。”子谦忧心道。
“可本王觉得……撑不过这五年了……”
七年前,先代鬼觉去世,年仅十五岁的鬼决照惯例要进宫面见当朝容王,诊脉时道出容王身缠恶疾,命数不久矣。即刻狼毫一挥,留下十二
幅药方,要容王一年服用一副,若是调理得当,也许还能再有十几年的机会。当时容王身上并未察觉不适,但鬼决的话历代容王向来言听计
从。鬼决走后三年,宫中御医才诊断出和鬼决所说相符的病症,幸得鬼决相救,否则也许三年前就会暴病而死。
“册封世子大典后,本王,会正式把千字帛交由轩儿保管。”
“千字帛?”
“就是当年,临都大帝一统江山时,相传能引神力相助的那份千字帛书。”
“陛……陛下……这……”薛子谦几欲下跪,被容王伸手拦住。
临都五国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各国边境处却总是烽火不断。北方景国仗着自己兵强马壮,屡次挥师南下进犯卫国。而景国侯最宠爱夫人
司绫是月见国人,因而暂时没有对月见国出手。容、卫两国因容王与容后所结秦晋之好,关系还算稳定,卫国出事,容国必定出兵营救。几
次下来,兵马损耗颇大,好在容国国库充盈,北边又有连绵几百里的天泽山保护,这才保持了容国境内一直以来的安定。
据传千字帛一直都秘密保存,毕竟是久远的事情,说多了大家只当是一个流传下来的神话故事。世人只知道曾经有过这样一份帛书,现在是
否还存着,存在何处,无人知晓。薛子谦也只是听闻过千字帛,没有想到竟然就秘密存放在容国境内。
“这本该是在本王驾鹤之前才能告诉世子的……咳咳,可本王总有感觉,觉得自己快没多少时日了,总怕有一日安静睡去再也见不到新一日
的容国。
轩儿终究是要继承王位的,晚一日,不如早一日让他知道自己的责任。”
“陛下……陛下三思啊……”子谦泣不成声。
“子谦,本王自己的身子,本王清楚。更何况,本王相信轩儿能够守护好这千字帛。”
“……是。”
容王正坐淳安殿上,子谦替他端来汤药,容王皱眉服下,脸上气色渐渐转好,方才说话时虚弱的样子像是假的一般。
容王的目光朝射箭场的方向微微一抬,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9.射决
容轩练了一天的箭,虎口处被磨出深深的血痕。从小娇生惯养的,从未受过这样的苦。几次痛得要落泪,看到靖无涯左手上染上鲜血的纱布
,就又把眼泪逼了回去。一天下来,肩膀酸痛得不行。宫人简言替他上好药之后又替他揉了揉肩膀。
随侍的流芡在一旁道:“主子,明天起来肩膀恐怕会沉得抬不起来,您……”
容轩一拉手臂,果然痛得不行,脸上却是勉强着:“没事,我毕竟是一国公子,哪有我办不到的事是吧哎哟……”
简言忙护住他的肩膀劝道:“公子,不早了,简言再替您揉一揉,早些休息吧。”
正说着,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谁?”
“是我。”
听到是无涯的声音,容轩忙让流芡去开门。
“这么晚了,还不睡么?”
靖无涯仍是白天里那一身霜衣,手上缠着的,是容轩刚刚替他换好的纱布。
“无涯,我会好好练箭……你明天,不要动手了。”容轩看着他的手,心里忍不住地觉得疼。
无涯走到他身边,摊开容轩的右手,细细看着刚上了药的地方。手轻轻覆上,容轩只觉掌心一片冰凉,再看时,手上已多了一枚玉制的射决
。
“明日再射箭时,戴着它,便不会痛了。”
说完,微微颔首,退出了寝殿。那射决上简单刻着些纹路,朴素大方。容轩握着那一枚冰凉,心里一片温热。
简言笑道:“靖将军对公子真好。”
容轩微微一笑,随后又斜了一眼简言和流芡:“你们俩若不在这儿,他对我更好。”
“哎哟,小的冤枉啊。”流芡做作地抹着眼睛,容轩笑着打了他一下。
“靖将军啊,什么都好,人长得好,身手也好,就连那气质都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只是话少了些,觉得不好亲近。”简言一边收拾着东西一
边和容轩说着。
流芡接过话头接着道:“是了。下面好些宫人都和我说,看到靖将军,连话都不敢说。可毕竟是住在一个宫里的,总不能老当他不存在,好
不容易鼓起勇气想和他搭几句,可靖将军话少得能把人冻住。”说罢还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
容轩转了转眼珠,想起刚认识无涯的时候,他确实是个话少的怪人,自己不问他就不说。可相处的久了,发现靖无涯还是挺能说的。他游历
过临都五国,光是和容轩聊起路上的所见所闻都够容轩听的,于是一脸奇怪地看着流芡:“没有啊,有时候我倒是觉得,他话少一点就好了
。”想起自己几次被他言语戏弄容轩就满头黑线。
流芡和简言对视了一眼,随后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正是呢。主子,靖将军啊,好像也就对您才话多。”
次日射箭,无涯见他没有戴上射决,脸上疑惑。容轩笑着掏出昨日他给的射决,玩笑似的央着要无涯亲自给他戴上。无涯嘴上说着他怎么这
样小孩子心性,却也还是接过射决替他戴上。容轩看着拇指上的射决,笑得欢天喜地。
“这便是定情信物了,你亲自给我戴上的,反悔不得。”
无涯看着那纹路朴素的射决一愣,随后剑眉微微一皱,轻声道:“早知道就刻得更好看些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这定的是哪门子情?射箭去。”
容轩学习射箭的进度很慢。到底是从来没有碰过这些东西的人,即使是有无涯的引导,容轩的进步也还是很微小。日子一天天过去,无涯看
在眼里,心里着急着。容轩不是没有努力,而是他拼命努力了也还是只能颤颤巍巍地拉开一点点弓箭。
容轩累的直冒汗,脸颊两边的头发都因汗水而粘连一片。休息的时候整个人瘫在一边动弹不得。
“我到底是欠了谁的……”容轩抱怨道。
无涯丢了块浸了水的帕布给他,容轩接在手里,人仍是一动不动。无涯走过去取过他手中的帕布,替他细细擦着,容轩干脆闭着眼睛休息。
“虽然是很想学得像你一样,可是实在是动力不足……当个世子怎么这么累啊……”容轩哀号道,“现在手臂肌肉酸痛,抬起小臂时手都在
抖……我……嗯?”
眼睛被冰凉的帕布遮住,额前的刘海被谁撩开,又是什么东西温温软软的,轻轻在自己额上覆着。
“我知道你辛苦。”
容轩顿时噤声,有些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攀上捂着自己眼睛的手,触到纱布之后,轻吐一口气。
“为什么?”声音颤抖着,又惊又喜。睁开眼睛,看到的正是无涯俊朗的面容。
无涯看着他,莞尔轻问:“休息够了?继续吧。”说着将容轩牵起身来,准备领他到靶前。
容轩扯了扯手腕,愣神问道:“无涯?”
无涯没有回头看他,指着那靶心说道:“你什么时候赢了我,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方才是真是假。”
容轩小声道:“那你不如告诉我你不打算说。”而后拉起弓箭,努力瞄准靶心,没有看到身后的靖无涯正伸手拿两指轻轻捂着自己的唇,偷
偷笑了一声。
几天的训练之后,容轩总算能像模像样地拉开弓,可弓拉开了,射出的箭却没什么准头。好不容易射出一支箭,吓得拾箭的侍仆跪下磕头,
说自己没犯什么事,还请公子大人有大量饶他一命。容轩脸上一黑,收了弓箭转身想走,回头看到死死盯着自己的靖无涯,脊背一凉,又颤
抖着举起弓箭,一看到他举起弓箭,方才颤着脚步走到靶子周围准备拾箭的侍仆又忙不迭地四下散开。
“你说我射个箭他们有什么好逃的?一点面子都不给我。”晚膳的时候容轩跟无涯抱怨着。
“他们大概也觉,比起给你面子,自己的命要重要。”无涯慢条斯理道。
离册封大典还有一天的傍晚,容轩的箭终于开始渐渐接近靶心,第一次把箭射进靶心的时候,容轩激动地跑过去,乐颠颠地抱着箭靶对无涯
说:“无涯,我们把这个搬回去放宫里好不好?多有纪念意义啊。”
再往后容轩在准头上的进步就明显了,基本上十次有九次能中红心,跑偏的一次至少也不会脱靶。
无涯看着,脸上多了一份笑意。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正想嘱咐流芡先回宫准备晚膳,可四下都找不见流芡的人。
“容轩,你继续练着,我去找找流芡。”
“去吧去吧。”容轩心情大好,拉弓时嘴角边也有了笑意,无涯望望他,又是一箭正中红心,然后安心找流芡去了。
说起来也奇怪,几日来流芡天天随侍周围一步不离,今天居然出奇地不在身边。不过有道是人有三急,无涯找了一会儿没瞧见,就想先回去
,流芡总会尽早赶回来的。
“想不到公子射箭已能十发九中了。”
“还不是因为有那靖无涯的帮助。”
听到有人嚼舌根,无涯连忙侧身一躲隐在柱子后。
“这靖将军可真厉害,听说公子对他言听计从呢。”
“什么靖将军,说白了还不是同那颜都一样是那容轩公子的男宠。”
听到了颜都的名字,无涯偏了偏头细听着,听出两人的声音并不年轻,微微探出头去,两人蓝锦的官服现了出来。
“当真?!”有人惊讶道,“我还当那只是传闻,公子他真的和颜将军……”
“可不是吗,”说的人煞有介事,“当时是公子自己跟容王要的颜都,腻了之后就弃了,听说颜都现在都还为此事伤神。你想啊,自从三年
前公子弃了颜都,咱们就再没见过颜将军了,说是养病去了。”
“王都里已经许久没听到颜都的消息了,难不成还真因此而病了不成。”
“谁知道呢,对了,听说,咱们公子啊……还是下面的那个……两个男人行云雨之事……想想都恶心……”
“哈哈,不过以公子的容貌和身段,行床笫之事时,恐怕还真的是别有一番风味呢……”
“公子是薄幸惯了,你看颜将军走后,公子前前后后召了多少官家的年轻少爷入宫侍奉?”
“说的也是,也不知道这次这靖将军,能在公子身边呆多久。”
那两人恐怕就是朝堂之上提出行燕射之礼的两位官员,无涯在柱子之后屏息听着。良久,他静静走了出来,看那两人越走越远。另一边,容
轩收了箭筒和弓正向无涯跑过来,身后跟着一路小跑的流芡。
想到方才吻他额头时,那人目光澄澈地询问自己的样子,无涯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嘲讽。
“当时是公子自己跟容王要的颜都,腻了之后就弃了。”
“公子是薄幸惯了,你看颜将军走后,公子前前后后召了多少官家的年轻少爷入宫侍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