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赵玉霖的尸体完全裹住之后,脱力般的跌坐在地板上。他看着被棉被和床单层层裹住的赵玉霖的尸体,努力地劝说自己冷静下来。他本想坐起来,趁着夜色将赵玉霖的尸体带出去,投进黄浦江。可是他发觉自己的双手抖得厉害,根本使不上一丝力气,无法搬动赵玉霖的尸体。他从地上捡起一只钥匙,用力地朝手心刺下去,直到感觉到手心处传来剧烈的痛楚后,才松开手。他定一定神,爬在地上将散落的钥匙捡起来,统统塞进棉被里。他将赵玉霖扛在肩上,另只手夹着沾染了血迹的地毯,偷偷地溜出房间,提心吊胆地走下楼梯。十二万分谨慎地走到院子里。他将赵玉霖塞进车子里,自己则坐在驾驶席上,将车子开到大门处。门房正坐在屋子里打盹,孟月生轻轻走下车子,也不去惊动他,一点一点地打开大门,然后将车子慢慢地开出去,又跳下车子将大门关上。
他不敢耽搁,将车子径直开到江边。他用带来的一根绳子,将赵玉霖的尸体和一块石头捆在一起,然后拖到江边,毫无犹豫地推下去。黑暗的水面立即激起一串水花来。孟月生站在江边,面无表情的看着水面上纷乱的涟漪,深深地意识到,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
第三十一章
平和的清晨的空气,带着一丝寒意,透过微微打开的窗扇,侵入屋子里来。于庆然正在佣人的服侍下换衣服。曾经触目惊心的伤口,如今已经愈合。膝盖处被齐齐截断,下面的部分早已不知在哪里腐烂透了。于庆然从来不是什么会多愁善感的人。但是每次他的目光触到这双断腿时,心中都会一阵揪痛。佣人将毛线背心套在他的头上,小心翼翼地拉下来。于庆然将两只手臂先后从毛线背心的袖口处伸出来。窗户外面临街,此时行人的说话声,咳声,还有洋车的轱辘声,纷乱地响着,一齐从窗外涌进来。于庆然终于换好衣服,由佣人推着轮椅离开卧室,去餐厅吃早饭。
于庆然保持着早起的习惯,此时才七点钟,太太和少爷们都还沉沉睡着。只有于庆然一人坐在餐桌前吃饭。他吃罢饭,不叫人帮忙,自己推动着轮椅的轮子,来到客厅。现在他是这样的身子,不方便出门,终日待在家中无所事事,幸而这几日上门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倒也不觉寂寞。
他刚翻了一翻今日的报纸,忽然想起季蕤说要来的事情。他想左右此时无事,不如就打电话叫季蕤过来。他高声唤来佣人,吩咐道:“去给季老板打电话。告诉他我在家里候着他,让他现在过来。”佣人答应一声,走开去打电话。
他也不管别人是不是和他一样起得这样早,也不管别人是否和他一样无事可做。他只管自己此时想要见季蕤,便吩咐佣人去打电话请人。
季蕤刚刚起床,接到这通电话,很有些意外。他想于六这人以前虽然就有些刻薄,但经过这次死里逃生的劫难,又变得这样乖僻。既然于六请他过去,他何必推辞,吃罢早饭,便乘车去贝勒路的于六的家。
季蕤到时,于庆然正准备点燃今晨的第四只雪茄。季蕤一走进客厅,就闻到空中飘荡着一股子呛人的烟味,不禁低声咳了两声嗽。“于老六啊!”他径直走到窗边,推开两扇窗户,抱怨道:“我看阎王爷不肯收你,恐怕是担心你到了地府,会把他呛死呢!”
于庆然闻言,用夹着雪茄的手指点着他笑道:“季老板,也就只有你敢在我面前拿这件事开玩笑!”说毕,指着沙发道,“请坐吧!”
季蕤走过去坐下,眼睛朝于庆然的两条断腿打量许久,微微叹口气,摇头苦笑道:“于老六,看到你这副样子,我心里很难受。”
于庆然故意在两条断腿上用力拍一下,不满道:“你难受个屁!我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要说这种不中听的话!难不成你来看我,就为了说这些丧气话吗?”
季蕤见状,哈哈笑道:“好啊!你还是当年那倔脾气!”
此时佣人送来茶水点心,并给二人分别斟了一杯茶水,送到二人面前。于庆然开门见山问道:“你直说吧,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找我有什么事?”
佣人将茶杯在季蕤面前放下,并且端起盛着方糖的白瓷碟子来,询问季蕤是否需要放糖。季蕤见状,不觉笑出声来,他拿起那只精致的用来盛方糖的银匙,打趣道:“于老六,你如今倒也这样的洋气了!”
于庆然抿住双唇,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一声,“不要胡说!都是内子他们胡闹!”
季蕤朝佣人摆一摆手,一面笑道:“这都是洋人带来的习惯。”
佣人轻轻放下碟子离开了。季蕤状似无意地瞥一眼离去的佣人的背影,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笑吟吟道:“于老六,我们多年的兄弟,我也就不同你绕弯子了。”
于庆然打断他,“你有话直说!”
季蕤愕然失笑。又道:“那好吧!我不明白你这次回来,为何偏偏要和二爷作对。赵爷惨死,如今赵家由二爷当家,你不肯帮他就罢了,何必找他的麻烦。这不是要叫其他兄弟们看轻你,笑话你忘恩负义吗!”
于庆然没有料到他会讲出这番话来。他不解地盯着季蕤看了半晌,冷冷问道:“难道你是来替赵振甫作说客的吗?!”
季蕤摇头道:“你怎么会这样想。我这些话,都是兄弟们的心里话。”
于庆然沉下脸色,断然道:“你不要讲了!我不想听。如果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我的话,那么你说完可以走了。将来你自会有明白的一天!”
季蕤见他如此不讲情面,不禁有些生气。他猛地立起身,神色僵硬地转身走了。
于庆然愤愤地想;你季老板今日好大的脾气。我不告诉你,因为我不想让其他人插手此事。我的仇人自然是要自己亲手去解决。等将来你知道赵爷是被他的亲弟弟赵振甫害死时,我倒要看看你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第三十二章
陈骆文注意到孟月生的脸色异常苍白,去公司的路上,他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陈骆文十分诧异,时不时扭过头去看他一眼。然而孟月生却不知出神地想些什么,居然没有察觉。陈骆文愈发觉得奇怪了。
二人到了公司,陈骆文本想问他发生了何事,可看他一脸不愿谈话的神色,便将都已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孟月生知道自己的异状使陈骆文有些好奇。但是他既不能将昨夜杀死赵玉霖的事情说出来,也无法装出一副什么事都未发生过得样子。他觉得他的手仍然在轻轻地抖动着。他甚至能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的晕眩感,使他浑身都像被酒精泡过一样酥软无力。他每次提起脚步,都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是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迈动沉重的脚步。
陈骆文跟在孟月生身后,缓缓地上着楼梯。他不知为何,看着这样反常,显露出明显的脆弱的孟月生,心里竟产生了一丝同情和担心。他终于再也无法忍耐,脱口而出问道:“你身子不舒服吗?”说毕,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孟月生回答,不禁有些气恼。他伸出手拉住孟月生,不觉提高音量质问道,“你聋了吗?我说的话没有听到!”
孟月生冷不防被他这样一拉,顿时觉得双腿一软,脚下踩空,身子就要朝楼梯下面跌去。陈骆文见状,心中一惊,急忙张开手紧紧抱住他的腰,用他自己都未觉察到的痛惜的口气说道:“你果真病了吗!”
孟月生虽然仍有一丝理智,明白这是长期过度紧张造成的虚脱,可是铺天盖地的晕眩感,以及浑身上下使不上一丝力气的绝望,使得他只能靠在陈骆文的怀中一动也动不得。
陈骆文抱着孟月生,只觉他的身子变得越来越沉,若不紧紧地扣在怀中,便要溜到地上去。他低下头看到孟月生闭住了双目,微微张着唇喘息着,心中莫名的产生一阵恐慌。他也顾不得多想,打横抱起孟月生,快速地朝办公室走去。他用脚踹开办公室的门,将孟月生放在沙发上。他用手轻轻拍打着孟月生的脸,一面焦急地叫道:“孟月生!你醒醒!孟月生!孟月生!”
孟月生能听到陈骆文的声音,他很想回答他,可是四肢百骸却犹如陷入泥沼般,使不上一丝力气,即使是连抬起眼皮的力量也找不到。他仍旧努力地挣扎着,试图从这黑暗的泥沼中挣脱出来。
陈骆文心中渐渐升起浓浓的不安,他正惊慌失措,不知怎样办好时,忽然听到孟月生极轻极轻地呻吟一声。他不由得屏住呼吸,紧张地盯住孟月生的脸,看到男人的睫毛微微抖动着,悠悠醒转过来。他对上孟月生懵然的目光,不觉长长松了口气,高兴道:“太好了!你醒了!”
孟月生过了半分钟左右的光景才完全清醒过来。他看到陈骆文脸上露出的不带一丝虚假的担心的神色,心中一暖,冲他笑了一笑。
陈骆文看他这副虚弱的笑容,自作主张道:“我看你病的厉害,今天不如就回去休息。”
孟月生闻言,慌忙拒绝道:“我没事,在这里休息一会就好了。”末了,又补充一句道,“我不想回去。”他暂时实在不愿待在那个房间,昨夜杀死赵玉霖的那间屋子。
陈骆文虽然起了怀疑,猜他昨夜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可是看他这副样子,便忍住了不问。“也好。既然你说没事,那就不要回去吧。我去给你倒杯茶来。”说毕,便起身去倒杯茶端回来,扶起孟月生的头,喂他喝下去。
孟月生朝他笑一笑,道:“多谢。”
陈骆文一瞬间有些恍惚,他才发现,当这个男人收起全部戒备,不再拒人千里之外,不再露出那副讨人厌的骄傲的姿态,实在是一个可怜人。
第三十三章
入冬后温度越来越低,风势却不见小。陈骆文紧了紧风衣的领口,可是那刺骨的寒风仍是一个劲地往他衣服里钻。他在路边站了约有半个钟头,双手不停地互相搓着,时不时扭头朝对面的一栋房子看一眼。他抬头望一望天,看到电线和电车电线在半空中错落地延伸着。远处传来电车的“嗡嗡”声,不多久就看到一辆车身上贴有香烟广告的电车缓缓地驶过来。一个浓妆艳抹,搔首弄姿的美女的脸庞逐渐逼近。陈骆文看到美女手指间夹着一只香烟,忽然很想点烟来抽。可他摸遍浑身上下,却没有找到一只香烟。他无奈地瞥一眼已经开远的电车上的美女,轻轻叹口气。
大约是受了香烟广告的刺激,他的烟瘾发作了,使得他的肺迫切的需要尼古丁的刺激。他四下寻找着香烟摊子,终于发见前方的一个路口处有一个中年妇女呆呆坐在墙下,脚边正摆着一只盛满了香烟的箱子。他心中一喜,大步走过去,买了两只香烟和一盒火柴。他转过身,用背挡住风,微微弓起背,点燃了一只香烟。他深深地吸一口,将烟缓缓吐出来,瞬间身心都被一种满足的愉悦感所包围着。陈骆文将火柴和剩下的那只香烟放进口袋中。他站在原地,快速地吸完这只烟,将吸剩下的香烟扔在地上,径直穿过马路,朝那栋灰色的房子走去。他想赵振甫已死,孟月生却生死未卜,没有耽搁的时间了。他必须救他,因为除了自己之外,再没有人会关心孟月生的死活。
两日前。
季蕤答应了二日后给孟月生回话,他本想先和于庆然私下谈谈,试探一下他的态度,万没料到居然会碰了这样大的一个钉子。他想于老六如此不近情面,又胡作非为,自己何必怕他。果真撕破脸皮,也是他于老六理亏,便答应了孟月生。
他一回到家,就给孟月生打电话。电话是拨到孟月生的办公室。当时孟月生刚刚恢复一点体力,电话铃响起时,他还躺在沙发上休息。陈骆文走过去拿起听筒,“喂,哪位?”
季蕤听出对方不是孟月生,便要求道:“请月生老弟听电话。”
陈骆文闻言,快速地瞥一眼孟月生。孟月生因为听到铃声,也正朝这里注意着,和陈骆文的视线接上,问道:“找我的吗?”说毕,便要起身过来。
陈骆文点一点头,讲了一句,“请稍等”,便将听筒递给走到身边的孟月生。
孟月生将听筒贴在耳边,说道:“您好,我是孟月生,请问是哪位?”
季蕤认出孟月生的声音,虽然稍有些不同,但并未在意,开门见山道:“孟老弟,前日你拜托我的事情,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这件事我不会袖手旁观的,请转告二爷,今日晚上七点,醉仙居。”
孟月生问道:“于六爷也去吗?”
季蕤对着电话机点一点头,肯定道:“到。”
孟月生闻言,感激道:“多谢季老板仗义相助!”
季蕤沉声道:“不必了。分内之事,无需言谢。请务必转告二爷,千万不要迟到。”
孟月生道:“是,季老板,您放心。”
陈骆文站在一旁,听得是一头雾水。他听到孟月生提起于六爷,心里莫名的一阵紧张,看到孟月生挂断电话,迫不及待问道:“什么事?”
孟月生绕过办公桌,在椅子上坐下,抬头看一眼陈骆文,随口答道:“没什么事。”
陈骆文看到他又恢复成以往那副自以为是的态度,顿时有些来气,讽笑道:“我也不过是好心关心你,你倒是很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从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说毕,犹似不解气般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你这样的人,真不明白凭什么这样骄傲!”
他虽是故意作出一副自己说给自己听得样子,可孟月生却听得一清二楚。孟月生冷笑一声,站起身道:“就凭你们没有一个人看得起我。”说毕,拿眼睛在陈骆文脸上快速地扫过,大步朝门边走去。
陈骆文心中一慌,问道:“哎!你去哪?”
孟月生脚步不停,“回家。”
陈骆文追上去道:“我送你。”
孟月生拦住他,冷冰冰道:“陈骆文,你何必这么假惺惺的。我知道你心里从来没有瞧得起我。我自己会开车,随便你今天去哪,不要跟着我。”
陈骆文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十分好笑,忍不住嘿嘿干笑两声,说道:“我的孟经理,你今天好大的脾气哟!”
孟月生惊疑地看着他,想不明白他怎么还能笑出来,低声骂一句:“疯子!”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骆文本想追上去再作弄他一番,但体谅到他今日身子不适,又有要紧事去办,也就作罢。他想来日既方长,今日无事可做,不如跳舞喝酒去。
孟月生开车回到赵公馆,赵振甫刚起来不多久,吃罢饭正准备出门,见孟月生居然在这个时候回来,诧异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孟月生道:“二爷,刚才季老板来电话,晚上在醉仙居订了房间,请你和于六爷吃饭。”
赵振甫闻言,心头一震,盯住孟月生问道:“这么说来,季蕤答应帮这个忙了?”
孟月生点头道:“是。”
赵振甫沉默片刻,吩咐道:“我有事出去一趟。晚上你陪我一起去。”
孟月生回道:“是,二爷。”
于庆然很生气。他没想到季蕤居然这样顽固。他的太太和少爷,感觉到他的心情很糟,便都借口躲出去了。于庆然暗暗埋怨季蕤一通,心想原本计划暗杀赵振甫,没想到季蕤忽然横插一脚。顾不得了,不如今晚就由自己亲自动手。到了傍晚,他带了十几名手下,又在醉仙居外面暗暗埋伏了一些人,便前去赴会。
于庆然到时,季蕤和赵振甫都已经到了。二人已经等了有半个钟头,心中都有些气恼,赵振甫的不快不免流露出一些来,见到于庆然,只是淡淡地招呼道:“于六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