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句话说得很重,焦青瞬间便知道了那几个人在陆万劫心中的分量。他圆睁着眼睛,一时找不出话。
陆万劫继续说:“我的确是喜欢男人,但是和你又不大一样。别说是现在有了无忧,便是没有他,我也不会胡来。你父亲遇害的事情,一半原因在我。因此我才将你留在身边,当成弟弟一样照顾,但你若是因此生出别的私心杂念,我就留不得你了。如今是安全区,你尽可以在此地谋生,咱们就此两散。”
焦青宛如被打了一记耳光似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幸好有夜色的遮掩,才不使他太狼狈。夹在着沙沙的雨声,他愠怒地说:“将军,你乱说什么,我只不过想在你手底下讨个一官半职罢了,这也算私心吗?”
陆万劫刚才那番话说的半遮半掩,其实只是提前敲打焦青一番。他本来是迟钝笨拙之人,与无忧相识后,才渐渐识得风眼秋波的暗示。因今日见焦青举动可疑,为免跟这人粘连不清,便趁机把话说死。
陆万劫把话岔开,又问了他军中钱粮的事情,两人一问一答,很快回到了军营,两个值班小将在电灯下打瞌睡,见将军回来,忙忙地出去迎接。陆万劫将焦青送回屋子里,自己却又找了一辆底板高的越野车,命一名技术娴熟地司机送自己回去。
陆万劫回家时,已是深夜,雨渐渐停歇了。他又累又困,站在走廊上宛如一只落水狗,抖落了一身的水珠,他悄悄打开房门,心里一喜,门果然是没锁。
屋子里光线很暗,陆万劫脱掉笨重的皮靴,拖着水淋淋的袜子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他打开壁灯,想先找到浴室换衣服。
灯光一亮,他看见沙发上躺着一个人,头发乌黑,身体修长,正是无忧,他心里一阵愧疚,忙走过去。无忧脸颊苍白,气息粗重,还在病中。陆万劫把两只手搁沙发垫上擦了擦,又互相搓热,这才试了试无忧的额头,又低声唤他:“你怎么睡在这里?”
无忧原本就睡不熟,骤然听见陆万劫的声音,他睁开眼睛,低声回答:“我等你啊。”停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时间,不由得轻声抱怨道:“这么晚了还回来,你倒是很会折腾。”
陆万劫皱眉苦笑,他也累得要死。但是之前答应过无忧,就不得不折返回来的。因见无忧容色倦怠,双目低垂,便伸手穿过他的腿弯和腋下,微微用力,将他抱了起来,说道:“咱们回屋睡吧。”
无忧嗯了一声,欠身按灭了灯,两手抱住陆万劫的脖子,轻声说:“慢点,前面是楼梯。”唯恐陆万劫一个不小心把自己摔下来。
回到卧室后,陆万劫先跑进浴室里脱衣服洗澡,待身体略微恢复了一点体温,才高高兴兴地跑到床上去。他看了一眼手表,有些沮丧:“天都快亮了。”
无忧闭着眼嗯了一声,慢慢抱住陆万劫,靠在他胸口。两人闲闲地说了一会儿话,陆万劫问他是怎么生病的,吃过药了没?
无忧哼了一声:“关你什么事?”
陆万劫大奇:“我关心你啊。”
“你白说一句便宜话,就算关心我了。”无忧酸溜溜地说。
陆万劫这才听出来他的用意,但是这会儿不好再争执什么,只是低声说:“等以后不打仗了,咱们就能在一起了。”停了一会儿,见无忧兴致不高,便说:“你早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无忧想了一会儿方开口:“我想吃佛跳墙。”
陆万劫呆了一下,扳着他的脖子道:“简单点的。”
无忧睁着双眼:“你问我想吃什么,说了你又不会做。算了,你安心睡着吧,我出去买点豆汁。”说罢自己坐起来,穿衣下床,在穿衣镜前系扣子。
陆万劫怔怔地看着他,有些局促地坐在床边,顶着一头硬邦邦的乱毛,说道:“我陪你一起吧。”
无忧穿着衬衫长裤,翩翩转身,将他推回床上,又理理他的头发,半压在他身上,柔声说道:“你一夜没睡,不嫌累啊。”正说着忽然觉得腿间触到什么,脸颊一红,又笑着起身,摆摆手离开了。
街道上积水甚多,幸而南方地区地势起伏较大,使得这水排得也很快。无忧出门买了早饭,回来时遇见顾清也在买早饭,便邀请他来自己家里。
顾清听说陆万劫回来了,十分高兴,付过钱后拎着几袋油条,和无忧一边走一边聊。又问他病好了没,自己昨天刚研究了一剂特效药。过了一会儿却问起了无忧和陆万劫的私事。
无忧一向不隐瞒自己的性向,何况顾清也不是外人,就简略地说了一遍。两人回家时,高高兴兴地去叫醒林铁衣和无心。无心的房间床褥尚在,人却不知去哪里了。
无忧心中了然,自己跑到林铁衣的房间里,咚咚咚地擂门,半晌无心才懵懵懂懂地开门,扫了一眼无忧,吼道:“烦死了。”
无忧一步迈进去,四处打量了一阵,没有什么不妥地地方。这会儿他们两人已经开始穿衣服了。林铁衣淡淡低着头提上裤子,走向无忧,忽然拎着他的衣服将他拉到洗手间,板着脸用东北话道:“你瞅啥呢?”
无忧见他容色严厉,怯怯道:“我没瞅啥啊。”
林铁衣哼了一声,指了指门外,说道:“他夜里害怕打雷,所以才跑到我屋子里。”
无忧满脸不相信地说:“哦。”
“这孩子身世孤苦,我又对不住他,就算是有什么非分的想法,也不会做灭人伦的事。”林铁衣正色道。
无忧慢慢说:“他又不姓林,你……”
正说着,无心已经喊着出去吃饭了,两人匆匆对视了一眼,一块儿出去。
陆万劫和顾清不太熟悉,但是见顾清容貌清雅,谈吐不俗,心里多了些警惕,后来见无忧跟他不怎么说话,反而一直粘着自己,这才放下心。
几个人吃着早饭,又聊起了院子里茄子秧苗的事,林铁衣说,这一场雨过后,院子里的蔬菜全都要泡坏了。万能的顾博士忙说:“现在空气潮湿,正适合养蘑菇。我上午给你拿几包菌丝来。”无心不爱吃蘑菇,问顾清能否培育出有红烧肉的蘑菇。顾清认真听了后,说我回去研究。
陆万劫见他们说的热闹,全是柴米油盐的琐事,自己又插不上话,只好礼貌地微笑。
早饭过后,他们几个人忽然提议去捉鱼,于是拿着鱼竿网兜等物,大呼小叫地出去了。屋子里这才安静下来。
无忧与陆万劫在卧室里玩手柄游戏,又问他军队里的事情。
陆万劫微微叹气,在北方见惯了太多的死亡,那份沉重和辛酸,却是说不出来的。他只是淡淡地说:“也没有什么,只是打仗而已。”
无忧见他不愿意说,心中略有不悦,嘴上道:“那就算了。”
第七十五章:两心
这场暴雨一连下了两个月,中东部地区几乎沦为汪洋。街道上的积水平均有四五米深,大家出行时都不得不架上小舟。大多数建筑物的一层和地下室都浸在土里。大家有时会担心地基被积水泡坏,后来又一想,也许自己活得还没房子长久呢,于是就淡定了。
积水慢慢地退去,天气却一天比一天寒冷,道路两边的树木纷纷落下叶子,寒风连着刮了几天,气候又进入了十分混乱的时期。要么是寒风阵阵,要么是艳阳高照,这边的居民们也只好根据每日气候不同来选择外出的衣服,然后不断往家里囤积食物。
陆万劫在家中休养了两个月,每日吃饭睡觉打游戏,逛街打牌看电影,悠闲地宛如离退休老干部。他见院子里的花草被雨水泡坏,就动手买了些石灰水泥,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大坑,然后用水泥涂抹内层,修建成一个平平整整的小鱼塘。再往里面注入清水,放入几尾活泼的草鱼。
鱼塘修建好,大雨也停止了。虽然现在的天气也是阴晴不定,但是至少不影响外出打仗。陆万劫脱了宽松的卫衣长裤,换上自己来时的那套半旧的军装,轻轻松松地回了军营。
其实经过了两个月的休整,队伍里大多数人都不大愿意打仗了。百姓们不必上缴赋税,对于打仗的事情不太关心。但是听说十字军又要北上,暗地里也是咂舌惊叹:“怎么还打哟,都世界末日了还打仗,脑袋进水了。”
这场大雨过后,活尸开始四处横行,城中又流行各种传染病。十字军的人既要整顿军务,又要忙着清理街道,运送尸体,分发药物,修建医院,十分忙碌。十字军的高层议员如今是十五人,除陆万劫一人主战外,其余十四人都是鸽派,力求和平,不肯再动刀枪。
这天例行会议上,有议员提议说跟李深讲和,其他人纷纷赞同,后来投票表决,少数服从多数,同意了讲和的决定。然后大家又商量了议和的条款和商谈的日程,然后才散会。
陆万劫回家时,家中三人已经吃了晚饭,正在水池边喂鱼,见陆万劫回来,无忧忙站起来,跟他一起回去餐厅。
陆万劫心情郁闷,随便吃了几口饭菜就放下了。无忧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微笑道:“这几天天气好,咱们去山上吃烧烤吧。”
“你们去吧。”陆万劫不冷不热地说。
无忧轻笑:“现在不打仗了,陆将军赋闲在家,还不肯赏光吗?”
陆万劫皱眉,只觉得这话刺耳,又不好对无忧发火,只是说:“打不打仗,还不好说。”
无忧见他神色有异,心中惴惴,试探着说道:“我听街上好多人讲,军队的人也不想打仗了,要跟北边的人讲和呢。”见陆万劫不语,无忧柔声笑道:“讲和就好啦,我不喜欢打仗,天天都要担心你。”
陆万劫猝然变色,咬牙厉声道:“讲他妈的和!老子九死一生地从北方过来,在这边还没站稳,这群王八蛋就他妈的要跟姓李的讲和!”他只觉得一阵阵气血翻涌,程灵的那句“若大事已成,放李深一条生路”,言犹在耳,“大事”却要付诸流水了。
他不甘心。
无忧呆了一会儿,道:“不打仗了,大家都平平安安的,不好吗?”
陆万劫淡漠地说了一句:“于你们自然是好的……”
无忧诧异:“你呢?”
陆万劫没有说话,于他而言,一旦讲和,他对不住自己,也对不起程灵、程蒙,以及在北方战场上死掉的几万名部下。
无忧察言观色,慢慢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其实不论成不成功,死的总是士兵和无辜百姓。所以能不打仗的话,自然是好的。”
陆万劫挑眉,微怒道:“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的功名事业?我一个穷小子,凭借机遇才有了今天。我是为了什么加入李深的军队,李深许我军权地位,我又为了什么背叛他!林无忧,到今天你还不了解我吗?”
无忧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又别转过脸,道:“我只是不愿意看你打仗罢了。”
陆万劫冷笑:“是啊,天天陪着你,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无忧仰起脸看他,一字一顿地说:“万劫,你要去打仗,去前线送死。我虽然担心,但是拦过你吗?你自己在军队里受了气,冲我发什么火?你能来陪我,我心里高兴,你不陪我,我也活得很快乐,你以为你是谁?”
说完这些,他站起来,将椅子后撤,一言不发地走了。
当天夜里,无忧与无心、林铁衣在客厅里玩纸牌,他心情低落,手气也差,零用钱输的干干净净。林铁衣将赢的钱全给了无心,两人高高兴兴地回房间休息。
无忧慢慢地收拾桌子,眼看已是子夜,他才慢慢上楼,进了卧室。
他没有开灯,差点被地上的拖鞋绊倒,床上被褥堆得高高的,陆万劫大概已经睡了。无忧站在床边迟疑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尴尬。两个人在冷战期间还要睡在一起,委实太别扭。
但是这会儿再收拾房间又要惊动其他人。
无忧关了房门,窸窸窣窣地脱掉衣服鞋袜,撩开棉被一角,靠着床沿躺下,庆幸没有吵到陆万劫。他把枕头扯出来,轻轻放在地板上,两手垫在脑后,不由得想起了白天陆万劫说过的那些话。
自己确实是一片好心地解劝他,却不知道触到了他哪块逆鳞,招来一顿训斥。无忧只觉得陆万劫这次回来,眉目间沧桑许多,问他战场情况,他又不肯说太多。
无忧别转过脸,望着黑暗中陆万劫的侧颜,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陆万劫睁开眼,微微看了无忧一下,伸手将他揽到自己怀里,低声说:“你叹什么气?”
“没什么。”
“是为了白天我说的话吗?”
“……”
“宝贝,不要为这个生气了。”
无忧慢慢地从被窝里抽出手,在陆万劫的脸颊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陆万劫微微低头,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停了一会儿又说:“忧,我那是气话。”
无忧淡淡地说:“我瞧你那会儿是不小心说了实话吧,这会儿又来哄我。”
陆万劫深知自己在嘴皮上是决定赢不了他的,所以不再跟他斗嘴。两人安安静静地睡下。
第二天早上,焦青早早就在门口守着,林铁衣早上起来看见他,就给他开了门,还邀请他一起吃早饭。焦青自从上次被陆万劫申饬一顿后,态度收敛许多,对待林家人也是恭敬礼貌。
林铁衣将油饼、小米粥、煎蛋、火腿、凉菜等物一一放在桌子上。自己先盛了一碗米粥,又拿筷子夹了三张油饼,卷成桶状,一口咬掉半个。他身体高壮,饭量也很惊人。
焦青却只是尝了一口米粥,就问道:“陆将军还没起床吗?”
林铁衣鼓着腮帮子摇头,咽进口中食物,又说:“他一般快到晌午的时候才起来,不用理他,你先吃。”
焦青大觉诧异,因为陆万劫一向是个严谨自制的人,在军营时每天六点起床晨练,作息表十分严苛,这样的人怎么会赖床呢。
林铁衣吃饱后,收拾了一碗粥和几样菜,慢悠悠地端回房间里去了。焦青在楼下等得不耐烦,便慢慢地上楼,到了无忧的房间门口。
他脚步放得很轻,一只手掌按在门上,轻轻一推,里面却是被锁着的。焦青有些失望,鬼使神差地把耳朵贴在了门上。
门是实木门,不十分隔音,里面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焦青先是困惑,但是很快反应过来,顿时脸颊通红,忙不迭地溜回楼下。
他在楼下呆呆坐着,林铁衣把饭菜端回房间后,再也没有出来。他眼看着墙上的时钟走了一圈又一圈,整座房间却静悄悄的,外面阳光明媚,几只蜜蜂在门前转悠。
焦青腹诽这一家子的人都太懒了。自己只好再次起身去楼上,这回房间里是一阵一阵的笑骂,陆万劫在嬉皮笑脸地玩笑,无忧沉默不语,偶尔有气无力地回骂一句。
焦青呆了一下,悻悻地下楼。
陆万劫穿戴整齐,下楼后才看见焦青,于是问他来多久了。焦青说一大早就来了。陆万劫略略有些尴尬,又岔开话题,问他此来何事。
这会儿客厅里没有其他人,焦青也不再顾忌,跟他说军营里都在议论讲和的事情,又说要裁军,咱们这支军队本来是李深的手下,现在担心讲和之后被李深算计报复,因此求陆万劫拿个主意。
陆万劫一听见这个,就觉得很烦恼。但是他一人又阻挠不了天下大势,横不能把其他十四个主和的议员都杀了吧,要真这样做,纵然赢了李深,又不能为天下所容。
“将军,您回去一趟吧,好多将士嚷着要见您呢,说当初倒戈时讲的慷慨激烈,怎么三个月不到,就变卦了。”
陆万劫斜靠在沙发上,惫懒冷淡地说:“问我么?我又做不了主。”停了一会儿,又对焦青说:“你跟他们说,我既然带他们出来,就会负责任。即使跟李深讲和,我也保他们无虞。何况,我才是祸首,李深纵然要报复算计,也会先拿我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