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渐渐离去的两人,叶兰陵全身虚脱地依靠着青铜花柱,他仰起头,望着黝黑的殿顶,那里看不清任何,想着方才还未脱离耳边的话,他闭起双目,不再去想。如今,只要我们还能在一起就好,不要去管其他的人和事,只要我们还能在一起,我就别无他求,只要我们能在一起……邕……
叶兰陵缓缓睁开眼眸,慢慢站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出这个永远不再踏进的大殿。
天空很蓝,蓝得很明净。叶兰陵慢慢向寝宫走着,复杂弯绕的长廊叫他分不清方向,不知何处是回去的道路,何处是该去的地方。就这么走着,不去看周围偶尔经过的奴仆,不去看那些带着指点的眼神,他只知道要回到寝宫,要等邕回来,等他回来要问问他:我该何去何从……
“哒哒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转角处传来,不消一刻便见一个小太监神色慌张地一路小跑。
叶兰陵看着跑向自己这边的小太监,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寝宫门外的太监吗?为何会如此慌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也许是太过慌乱,小太监几次绊脚踉跄,他并未注意站在面前的叶兰陵,只是低着头急匆匆地自顾跑着。
“出何事了?”叶兰陵一把拉住从身边跑过脸色煞白的小太监。
小太监停下脚步,在抬头看见叶兰陵之后,“扑通”一声脚软下跪,哭丧着跌坐在地上,急出眼泪,却不能说出半个字来。
叶兰陵见小太监如此模样,心中越来越不安,他弯下腰,拍着太监的肩膀,想安抚几句却发现自己的双手颤抖不已。
小太监抽噎了一声,仰起头,断断续续说道,“奴才……奴才前往懿坤宫,皇上……皇上……”
“皇上?”听到此二字,叶兰陵惊乱地抓着太监的手,急促问道,“皇上如何?”
“呜……皇上身受重伤、危在旦夕……”
太监后面的话叶兰陵没再听进去,也不能再听进去。他眺望着远处熟悉的宫殿,脑袋嗡嗡作响,口中不断地喃喃自语,“身受重伤、危在旦夕……”他有些重心不稳地慢慢向寝宫走去,跌撞的步子在摇晃中渐渐转为小跑,还未反应过来的思绪在理解之后接近崩溃。他急促慌乱地跑着,他要见他,他不要他死……他不能死啊……
“哐当!”叶兰陵闯进寝宫大门,却撞在门后的青铜烛台,跌倒在地。他缓了缓气息,在听到里堂杂乱的声响之后,猛地支撑起身,朝里面走去。
“兰陵!”伊伏罗披散着一头刺眼的朱红色长发,那红得如此鲜艳,就像鲜血的颜色。他站起身,走到叶兰陵身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张口无言。
叶兰陵没有去看伊伏罗的眉头紧锁,他转过身,看着桌上地上的血迹斑斑,看着前面忙乱的宇文宪,看着脸色铁青、额头流血的宇文直,慢慢地,挣脱开伊伏罗的拉扯,慢慢地朝龙榻边走去。
“兰陵……”宇文宪回过头,发现叶兰陵之后,收起手中的血布,神情苦楚地退到一旁。
叶兰陵缓缓坐下龙榻边,看着唇色泛白、胸口淌血的那个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该如何去抑制自己害怕的颤抖,该如何去看清那骇人的血液。
宇文宪见叶兰陵面相惨白,伸手安抚地搭上他纤弱的肩膀,强压住心中的恐惧,平静说道,“昨夜因为一时大意中了敌人的毒烟,大哥为救我们脱险,以一敌百,胸口被剑……”
“请别说了……”叶兰陵低着头,倾泻的长发遮掩住他此刻的剧痛,“他的伤势如何?”
“胸口被利器刺穿,流血过多,只怕……”宇文宪握紧拳头,全身颤抖地咬牙切齿道,“该死的宇文护,我要去杀了他!”
“宪,别冲动!”伊伏罗一把拉住头脑混乱打算去找国师的宇文宪,皱眉道,“时下应该是想办法医治皇上啊!”
宇文宪站住,神情苦楚,望着身边同样痛苦的伊伏罗终于忍不住抱住他,无助地低言,“伏罗,都是我没用,当时就应该医治大哥的,都是我的错,我该如何去弥补,我如何能弥补得了啊……”
“不是你的错……你尽力了,是我们没用,竟然需要皇上来相救,是我们的错……”伊伏罗安抚地拍着宇文宪的后背,“倘若皇上有个万一,我伊伏罗愿意以命来偿。”
“别说了!”宇文直突然一掌拍打在木桌上,神情狰狞地握着腰间的剑柄,满脸的鲜血赫赫刺眼。他刚起身运用轻功准备跃出殿去,却一个踉跄,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直!”宇文宪看着内力耗尽昏厥倒地的宇文直跃其身边,单手诊脉。
“宪,直如何?”伊伏罗紧张地看着宇文直不肯包扎的伤口。
“并无大碍,只是体力透支。”宇文宪扶起昏迷的宇文直,转身看着依旧闭口不语的叶兰陵,“兰陵,我先去直的宫殿,马上便回。”
“他说得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叶兰陵突然低沉出言。
“什么?”听到这个没由头的询问,宇文宪愣了一愣,而后双目深沉。他慢慢转过身,扶着宇文直和伊伏罗,缓缓说道,“我要回去见他。”
第七十五章:缘起缘落
紧闭的殿门掩盖不了外面的凌乱雨声,叶兰陵静静地看着那张令自己深陷的脸,毫无血色,微弱的呼吸时断时续。他慢慢伸出纤细的手,轻轻抚上那眉、那目、那鼻、那唇,直至触及嘴角处的血渍才惊吓地猛然缩回,颤抖不已。目光不由自主地盯着溢出鲜血的伤口,那样的红,红得就像死亡。
不……不要死,你不能死……你说过要和我永生永世,你怎能失信于我……不……不要死,你若死了……留我一人……
头,好痛!好像要裂开一般,是谁?是谁在说话……
“我宇文邕只爱叶兰陵一人,永生永世。”
“阿珠想永远和你生活在一起,你愿意吗?”
“倘若你无处可去,可以和我回‘幻巅嶂’。”
“我喜欢你,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兰……我永远爱你。”
一滴眼泪划落脸庞,叶兰陵睁大双眼,溢出的泪水就像断线的珍珠,不停地滴落在那道刺红,充满脑海的记忆就像决口的堤坝喷涌而出。他俯下身,凝视着面前的这个男人,模糊的目光看不清楚那深爱的脸容,那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深爱的人。他微启双唇,在镇定许久之后,轻声言道,“我想起来了,邕,我……全部都想起来了。”
“想起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我,想起我们的初次相遇,想起你为王我为将,想起……想起我投跃于悬崖……”叶兰陵微敛双眸,水凝的眼泪滴落在心中的那道伤痕,“我……我应该恨你,恨你杀死我的部下,恨你一直欺骗于我,恨你……恨你对我如此狠心……”
“可是……我不会恨你,从开始到现在,我都不曾恨过你。”叶兰陵拂去落下的泪水,凝视着的目光尽透深爱,“我该如何去恨你……我是如此爱着你啊……”
叶兰陵看着依旧没有任何恢复状态的邕,本以为会痛得不能呼吸,却未料想自己竟能如此平静。他慢慢抚着他的发丝,抚着他宽大的手,缓缓说道,“如果你厌倦了,如果你要离开,请带上我,好吗?你愿意带着我吗?邕……无论在哪里,请别丢下我,好吗?我已经习惯和你在一起,这种习惯已经入心入髓,如果你真的这么狠心丢下我独自一人,那……我能跟着你吗……”
叶兰陵轻轻靠上那微弱起伏的胸膛,闭上双眸,“邕……我们经历这么多,终究还是不能在一起……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如果我不是你们口中的星,如果我没有穿过时空遇见你,那我是为何存在,我活着是为了什么。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我是为了你啊……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是这种结局,为什么我连那句话都还来不及对你说,你就要离开,邕……邕……你不能就这样死去,你不能如此残忍,你还没兑现你的承诺,你还未完成你的使命,你难道要放弃江山吗?你难道要放弃我吗?”
蓦地,叶兰陵缓缓起身,视着邕的眼神带着些许豁然,他抿了抿唇瓣,竟弯起嘴角,“邕……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死去,你不能就这样离开。如果我是星,如果我是为了你而来到这里,那我不会让你死,就算……就算是要我的性命……”
“嚓”叶兰陵拔出邕腰间的防身匕首,瘆白刺眼的银光泛起,他伸出白皙的左手,遗落下的青色衣袖露出纤细的手腕,“邕,如果我是星,那我一定能救你……”
“啪!”忽然出现的白泽打开叶兰陵手腕边的锋刃,紧紧抓着他的双肩,气愤说道,“你在做什么?!”
叶兰陵听闻身边响起的声音,慢慢转过脸,对上那身白发白衣,苍白一笑,“白泽……我是星,我的血应该能救他。”
看着叶兰陵惨淡的脸容,端详他话中的含义,白泽一愣,“你……你想起来了?”
叶兰陵没有回答,他转过身,只是怔怔地视着邕,口中低声喃喃自语道,“我能救他……只要用我的血,我不能让他死,我不能让他死……”
“兰陵……”看着叶兰陵的失魂落魄,白泽的心顿碎一地,他柔下脸容,轻轻揽过那单薄的肩膀依靠在自己怀中,那特有的淡淡兰花香顷刻萦绕四周。他抚着那漆黑的发丝,夹杂着自己银白的长发,一黑一白,飒飒刺眼。这永远不能相容的分明,这永远不能得到回应的爱……
“为了他,你连命都不要了么?”
“没有他,我要命有什么用……”
听着叶兰陵的这句话,白泽闭上双目,流出的泪水还未滴落下来,便消失在眼角。他扶起怀中的人,凝视着那双无神的眼眸,说道,“你不会死,我可以救他。”
“你……”还未等叶兰陵反应过来,只见一朵嫣红欲滴的“玄熏莲”出现在白泽手中,他些许诧异地瞪着这朵像血一样的花,而后仰起头,抓着那身白色衣袖,“这……这能救他吗?”
白泽望着叶兰陵近在咫尺的脸容,那双死灰的眼眸中终于恢复了光亮,他弯起嘴角,点点头。
“那……”得到这个回答,叶兰陵瞬间有些不知所措,他看了看露出微笑的白泽,又看看那朵奇异的大花,“我……”
白泽拍拍叶兰陵慌乱无措的脸颊,柔声道,“为了你……我亦可以……”说着,他将“玄熏莲”慢慢靠近昏迷的邕,只见花朵化为金黄色烟末覆盖于全身,顷刻微弱的呼吸渐渐转为稳定。
看着邕脸色的明显好转,叶兰陵睁大的双眼不禁地溢出泪来。
“别哭。”白泽伸手,凝视着滴落手掌中的一颗泪水,缓缓说道,“以前,我自私地留下了你的一滴泪,也是这只手,带走了你留给他的东西。”
听闻白泽的自说自话,叶兰陵停止了哭泣,他慢慢转过身,看着些许不对劲的白泽。
“我以为悄然带走你唯一的东西就能带走你,呵呵,想想,自己是如此可笑。”白泽苦笑地摇摇头,视着手掌中那滴泪水,“以前你不是问我为何下山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我是九十九上仙的灵仙,掌管天界人界地界的贪欲。很久以前,我遗落了身为上仙的天命令牌白泽玉鞶,上天将我贬落人界,历经一世寻回玉鞶。我的转世是宇文肱,是他的祖王父,白泽玉鞶是宇文家的传代之宝。我本以为此事很易了结,岂想当我拿到玉鞶时才发现,玉鞶中间的黑烈不见了。”
听着白泽的话,叶兰陵从龙榻边慢慢拿出那条断为两半的玉带,这下注意玉带中央的五龙之首眼目空缺。
“后来,我花了一世时间去找寻黑烈却不得迹,最后连玉鞶也失踪不见。我死后,因为没有天命令牌,只得被招守护‘幻巅嶂’。在那白茫的世界,我静心潜修却始终挂着心。直到我的预示修能达到至高,才知晓,原来玉鞶闯入异世,黑烈竟然于人同体。”
“于人同体?”叶兰陵些许惊讶地看着白泽的微皱眉头。
“是的,于人同体……”白泽轻叹一声,“只有当那个人死后,他体内的黑烈才能复原,我便可再回天界。”
“那……”叶兰陵蹙眉抿唇,顿了顿还是出声道,“是不是邕?你下山就是为了等他死去取珠?”
白泽看了看叶兰陵身边安躺的男人,无奈摇头,“不是他。”
“那是……”叶兰陵还想说什么,却止了口,他瞪圆双眸,盯着白泽温柔而又黯淡的神情惊呼道,“是我?”
白泽望着叶兰陵难得的惊讶模样,没有回答却弯起嘴角,露出笑容。
“你……”叶兰陵瞪着不知为何微笑的白泽,心中一沉,“原来你是在等我死去……可是,我不明白,有很多次都是你救了我,如果你是为了黑烈而下山,那你为何要救我,为何不让我死去,这样你也能早日回去啊。”
白泽凝视着叶兰陵的清澈双眸,视着这个让自己寻找几千年的人,他的一颦一笑、他的蹙眉淡然都将永远印在脑海之中,无论以后自己会如何,就算一无所有、返归虚无,我只会记住他的模样,我只要记住他就好。
“为何……为何不回答我?”叶兰陵对着那浸透温柔的目光,目光中无法掩饰的爱恋叫他不安。
“兰陵……”白泽轻轻握住叶兰陵那修长白皙的手,柔声道,“在那世,我亏欠了一位女子,我没有爱,我不能理解她为何能用性命替我挡下那一剑。我想还债,我让她的孩子至高无上,如此我便认为不再欠她任何。后来,我死后进到地界,我以为她已断尘缘轮回转世,岂料……我还记得见她的最后模样,在那阴暗潮湿的地狱,她蹲在角落,双手抱膝,长发掩盖了那张绝世之颜。我有些无措地慢慢靠近她,发现她已失去心智,任由口中不断念叨。”
“我不知道她念着什么,也不想知道,因为我和她的缘分已尽,再无牵系。我转身,走出地界,然后来到‘幻巅嶂’,等待着另一个和我有关的人出现。我等着,静静地独自等了一百五十年。我从未越界去其他层次,也从未和其他守神交谈相识,我觉得这种时光也不错,可以肆无忌惮地提升自己的仙力。终于,我等到了,黑烈回来了,对此我有些激动又感觉有些奇怪,我不知自己沉寂了几千年的心为何会悸动。我困惑着,试图寻找源头却不得终,最后,我得出结论,那是因为我可以回天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