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几分。
秋意寒凉,人的体温在这夜里就温暖得尤为明显。陈文珝靠得近了,阿仇即便闭着眼睛,也觉得无法忽视对方那强烈的存在感。
直到对方的呼吸声越来越明显,几乎就要贴到了阿仇的脸上。
阿仇猛然张开了眼睛。
突然对上的视线把对视的两人都吓了一跳,陈文珝也不由自主地稍微往后退了一些,有些惊愕地望着阿仇。
阿仇的声音有些干涩沙哑,夜色里带着一些警戒和困意,叫了一声:“陛下。”
陈文珝虽然怔愣了一下,却终究没有露出些许心虚的意思,说道:“你醒了?”
阿仇微微点了点头,仍旧略带警戒地看着陈文珝。陈文珝被他这样的眼神盯着,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莫名浮起了些许不喜,淡淡说道:“既
然醒了,便陪我说说话吧。”
阿仇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却也没有拒绝。本是合衣睡下的,此时也便压着前襟坐了起来,声音平和地问道:“陛下想聊什么?”
陈文珝问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有想过成亲的事?”
“……”阿仇听他言谈的内容,停顿了一会儿,才接口道,“不曾想过,暂时也无这般心思。”
陈文珝问道:“为何?”
问出口才觉得自己的声音过于急促了,于是笑说道,“你也及冠了,就没有心仪的淑女吗?”
阿仇心头一动,才答道:“没见过几个淑女,倒是见过不少村子里的村姑。”
阿仇其实从来没有想过成家这种事情,总觉得念头只要稍稍往这个方向闪上一闪,心头就会浮起浓郁的刺痛和本能的反感。
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这书上只言片语,也足以刺痛他的五脏。
少艾……少艾……你可知晓,只因着知好色而慕少艾,能让一个人付出如何惨痛的代价?
其实,说是不记得那时候的心绪,也是骗人的。时光沉淀了记忆,扰乱了倒影,留下的却是一层淡淡的影子,和几近蒙昧的光芒……与情感
。
他仍记得当年,自己是如何毫无阴影,几近虔诚地爱慕着一个人……他总是如此……容易爱慕他人。
后来那些感情散了,爱意淡了,只留下薄薄的一层影像,仿佛是他人的故事。
柳青衡死了,阿仇活了。
这一夜阿仇谈性始终不高,后来索性闭目详作睡着。但是即使如此,陈文珝也一直喋喋不休,十分烦人。
到后来,他终于不再言语,阿仇却也没有睡着,只闭眼毫无动静。
然后他听到了无比惊悚的一句话。
陈文珝沉默了许久,却突然偏过身,贴在他的耳边,柔声说了一句:“阿仇……孤心悦你。”
阿仇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做出露馅的反应。
这还是阿仇这一辈子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他不知道对方到底有没有发现自己在装睡,但是那之后的每一晚,阿仇都竭尽了全力让自己一进军帐就直接躺平了睡得像头死猪,再也没有
制造出什么秉烛夜谈的机会。
回京之后,京中却是已经挂起了白幡。大燕前年才刚死过一个皇帝,百姓们的孝服都还没怎么入箱呢,这事儿做起来自然是驾轻就熟。
然而虽然如此,但是京中却没见有哀戚的气氛,反而是茶楼之中吵得火气连天。阿仇略一打听,就听见书生们全部在吵什么太后,镇南王和
十一王爷什么的。阿仇带了军队回京,结果城门口连个审查的人都没有,就有驿站的官员把他接了进去,把五千人的兵士直接安置到了近卫
营,这之中都没让陈文珝出过面。
一看这情况,就知道莲姬对京城的控制力到了什么地步。陈文珝甩了甩袖子,对阿仇说道:“去国师府!”
阿仇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带着陈文珝去了国师府。
陈文珝与苏听风在国师府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当晚苏听风就派了府中的几个官员,又从阿仇的队伍之中抽了几位将士,和阿仇一起陪同着
陈文珝一同入了宫。
入宫之后,陈文珝很快就与禁军卫接上了头,而后阿仇也知道了之前宫中一些事情发生的经过。
这也是阿仇第一次见到燕国的暗卫营。几个暗卫全部身披能够笼罩全身的斗篷,颜色偏向灰黑,站在夜色中几乎与宫墙分不出区别,倒是有
些像师父偶尔会用的隐色披,想来用途也差不了多少。
暗卫首领说道:“如主子预想,她果然动手了。主子的事情我已经通知了几位老大人,让他们控制着朝中的总体走势。镇南王爷倒并没有表
现出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这几日一直死咬着十一王爷不可继位之事……安东王前几日倒是有心想出来招揽人心,这几日却听说突然就患了
急症,一直是青太夫人在亲自照顾他,倒是没了消息。”
陈文珝笑了笑,说道:“青夫人聪慧过人,虽不是我母亲,我却一直是把她当长辈敬慕着的。我倒是羡慕四哥,有这样一位爱护自己的母亲
。”
周围人包括阿仇,却都是愣了一愣。青夫人明显是不肯让安东王出来争位,所以才想了不知道什么法子让他“病人”,陈文珝却说羡慕……
也未免太虚伪了一些。
可是,就阿仇立场上来说,也觉得青夫人着实是个知进退,懂取舍的聪明人。
相比之下,莲姬就极为愚蠢了。
莲姬毒杀了“陈文珝”。
或者更正确一些来说,莲姬毒杀了陈文珝的替身。
但这件事在本质上来说是一样。
然而尽管已经毒杀了“陈文珝”,事情的发展却与莲姬预想中完全不一样。哪怕有着来自越国的外援支持,但是莲姬与十一皇子的本来资本
太差,最后还是陷入了僵局。
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稳。
仿佛又梦见了当年。
那是一个春色烂漫的季节,但是十四五岁正年少青春的莲姬却一点也不快活。烟柳画堂之中,那面容雍容美丽如牡丹,身姿优雅挺拔如画竹
的少女……是谁?
你为什么能笑得出来?你为什么还能笑得如此愉悦?这一切……都是……都是因为你!
……都是因为你……我才会过得如此惨淡!
明明是一母同胞,凭什么你什么都做得比我好!?凭什么你就天生要比我讨人喜欢!?凭什么好的事情都是你的,而坏的,糟的都是我的!
?
因为一个人的存在,她原本理应鲜活骄傲,明媚靓丽的少女时光都显得暗淡而无味。
但是,最终,却终究是她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只是那个人为什么……还阴魂不散?
莲姬又一次梦见了那一年的夏天,阴凉寒冷的池塘,明明是夏日,却如同结了冰一样的彻骨深寒,以及少女曾经美丽却浮肿青紫的脸,那双
瞪大到了极限仿佛在责问的眼。
——为什么?
莲姬从噩梦中惊醒,发出了急促而浓重的呼吸声。
“为什么?”
那飘忽的声音仿佛还飘荡在耳边,忽隐忽现,重复了好几遍,一直在询问。
“为什么?”
那声音又一遍在耳边响起。
不对!
莲姬猛然回过头,向着床前望去。
那里……站着一个人。
不!不!不是她!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熟悉又陌生,却总让人想起许多不愉快的事情。明明不是那个人,却又总是让她想起那一双眼睛。
——为什么总是这样阴魂不散?
那男人又一次问道:“为什么?”
莲姬捂住了自己的嘴。
深夜之中没有灯火,只有一层薄薄的月光渗透了厚厚的窗纱洒在了屋中。黑暗中分明看不清对方的模样,莲姬却知道,一定是他。
——为什么阴魂不散?已经一次一次地杀死她了,为什么还是阴魂不散!?
转变了模样,改变了身份,一次一次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如同阴魂一般死缠不休。仿佛带着枉死的怨恨,始终对她紧追不舍。
却听那男声再一次问道:“告诉我,你看到的谁?莲姬,你看到的是孤吗?还是别的什么人?”
四十一、血债血偿
莲姬啜泣着,叫道:“……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一边努力地往床的里面挪动。
那身影再次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难道我不是你的至亲吗?”
“啊啊啊——”莲姬发出了尖锐而压抑的叫声,开始央求,“不要过来了,不要再缠着我了……啊啊啊姐姐!”
阿仇顿时愣了一愣。
陈文珝说话的语气却也与平常有些许的不同。
他再一次问道:“为什么?”
他已经问了这个问题很多次,莲姬终于出口回答了起来:“因为我恨你!我最恨你了!你长得美,又什么都做得比我好,还总是打压我!我
会那么做全部都是你逼的,全部都是你逼的!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你就是不放过我!?”
虽然月光暗淡,然而却仍旧可以看出她的表情狰狞恐怖。莲姬仿佛已经陷入了噩梦,一次又一次地重复道:“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在哪里
都能活得很好吧?为什么还要回来呢?你是要报复我吗?是要报复我吗!?”
阿仇微微皱了皱眉,疑问莲姬在说什么。
却听陈文珝说道:“莲姬,我是谁?”
莲姬脸色扭曲,半晌才叫道:“……丹姬,你是我的姐姐丹姬!”
陈文珝又问:“莲姬,你看得仔细一点,我是谁?”
莲姬却如同被催眠一般,固执地说道:“你是我的姐姐丹姬。你聪明,你漂亮,你还比我孝顺比我乖巧,谁都喜欢你。但是你只有对我才露
出本性——你其实又自私又狠毒。我喜欢什么,你就要抢什么,就连我这辈子唯一喜欢的人你都要抢!可是你还是输了,你再会耍心机再会
讨人喜欢又怎么样!?你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知道吗,你死的时候丑极了……那么丑,谁也不会再说你美了……可是,你为什
么还要回来!?”
后来阿仇才知道,陈文珝与丹姬是同一天生日,而与莲姬不同,陈文珝从小就更像自己故去的姨母,性情沉静,生性聪慧而不露喜怒。
而这样的性子,从小就极为不讨莲姬的喜欢,甚至惹她厌恶。
面对莲姬的质问,陈文珝却并不曾露出疑惑或者不解,仿佛对一切都早已明了在心,只是语气嘲讽地问道:“所以,你杀了她?不是意外,
不是病故,而是你亲手把丹姬推下了池子。”
他的语气是肯定的,这并不是一个问句。
却听莲姬重复着尖叫起来:“都是她逼我的!都是她逼我的!”
陈文珝突然放大了声音,厉声问道:“莲姬!我是谁!?”
莲姬愣了半晌,许久,才终于开口说道:“你是……陈文珝。是丹姬阴魂不散,所以投生到了我的肚子里,要报复于我。”
陈文珝却笑了:“不,我不是丹姬。”
“我是你莲姬的儿子。你觉得我像丹姬吧?但是,其实你不明白,我一点也不像姑母。因为姑母是个真正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她永远不会
去残害自己的姐妹……或者兄弟……而我会。”
莲姬猛然张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男人的身影。
陈文珝脸上还带着无比温柔的笑容,说道:“可怜的莲姬,文玦就是你的性命……若是他得了什么急症,你可要怎么活下去?”
莲姬顿时发出一声尖叫,再也顾不得恐惧,爬出拔步床想要伸手抓住男人的衣服,却不料只抓了一手空气。
男人已经转身离开。
得知皇帝军中归来数日之后,十一王爷因病而暴毙。太后因为伤心过度,却也跟着去了。而难得这一次,御史台的官员,连磨叽都没有磨叽
一声,就全部闭上了嘴。反而是茶馆之中间或还有书生私下里会冒险讨论上两句最近京中的风云变化。
事情落幕之后的第一晚,阿仇就趁夜出了府,一路溜到国师府然后翻墙跑了进去。
苏听风老远就知道他的出现,已经在屋里等着他。
阿仇叫了一声:“师父!”
苏听风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说道:“把手伸出来,我给你把把脉。”
阿仇愣了愣,然后伸出了手。
苏听风目前的医术却是大有进步,靠着道具的时候反而少了。此时给阿仇望闻切问过一番之后,便在药房之中抓了药给阿仇,说道:“早晚
各一剂。多休息一阵子,免得留下后遗症。”
阿仇伸手接过了药,一时倒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开口说道:“……师父,我来是有话要说。”
苏听风见他神态郑重,便也正色问道:“……何事?”
阿仇的嘴角微微弯了起来,眉眼间却未见笑意,只流出些许嘲讽,说道:“陈文珝说他……心悦于我。”
苏听风没想到阿仇是和他说这个,听了之后稍微停顿了一下,便开口说道:“那不是正好。你恨他当年糟践你的感情,此时正好也让他尝尝
被人辜负的滋味……这正是以眼还眼,以血还血不是?”
阿仇听了,沉默半晌,声音却有些意兴阑珊,问道:“师父……这样觉得?”
苏听风奇怪他的情绪低落。
他问道:“你对他还有情?心有不忍?”
阿仇却猛然抬头,答道:“不是!”
而后他便自觉语气激动,于是放低了一些声音,说道:“杀父灭门之仇不共戴天。纵是我对他还有半丝情意,那也只当斩断劈尽,不可能还
会有不忍……师父你怎可这样看低我?”
苏听风见他激动,却是微微笑了起来。他身形此时已经不如阿仇高挑修长,所以摸不到弟子的头发,只能拍了拍肩膀,表示安抚。
再与陈文珝见面时,他命宫人沏了茶,然后与阿仇说起话来。
“她觉得孤的性子与姨母相像,不太像她那样愚蠢骄纵自私,所以认定了孤是姨母投生来报复她的,何其可笑。”陈文珝叹息一声,却不见
什么懊悔哀恨,带着淡淡笑意说道,“其实孤的性子像的终究是她——姨母再如何与她不和,却无论如何不会置自己的亲生妹妹于死地。”
说这句话时,陈文珝那对莲姬浓浓的恨意仿佛都可以自那语气之中流泻出来。
陈文珝望向阿仇,问道:“觉得孤心狠吗?”
阿仇摇了摇头。
他接受的是苏听风的理念传输。苏听风虽然没有把他当做法则使来教育,因果律的概念却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对于莲姬来说,这其实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因果报应。
阿仇思索片刻,对陈文旭回答道:“一啄一饮皆有因果。挣脱礼教之说,父慈才得子孝。莲姬既能毒杀陛下,却是不慈;谋害长姐,则是不
悌……陛下无须伤怀。”
陈文珝却是沉默了下去。
半晌,他才开口说道:“我幼年时候,曾一度以为丹姬才是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