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女士闻言皱眉,但仍旧忍着情绪好声好气道:“你吃了什么?”
卫黎一怔,张了张嘴发现一时编不出来。
安女士见状起身往厨房走,催促道:“做了你爱吃的菜,吃点吧。”
卫黎看着她,说不出是故意还是无意地道:“没胃口,不吃了。”说完,他就抬腿跨上了楼梯。
安女士忍不可忍,低斥一声:“卫黎!你这幅样子是做给谁看?!”
“做给谁看?”卫黎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叹道,“随你怎么想吧,妈。你觉得我是这是在绝食也好,用苦肉计也罢。或者我说得让您感同身受一点?想想当初爷爷奶奶不同意你和爸爸婚事的时候,你可有胃口吃饭?”
安女士闻言面色一变,拔高声音怒道:“行,你别吃!饿死了我也省心!”
卫黎转过身,平静地望着她,语气平和听不出一点挑衅的意味:“你放心,我还要跟程泽过一辈子。”
“你!”安女士勃然大怒,偏偏望着他笔挺的背影居然无话可说。
她明明想斥责他“这幅生无可恋的模样做给谁看”。
她明明想骂醒他“大男人这么拘泥于情情爱爱能有什么出息”。
她……她明明想承担起身为母亲的职责啊。
只是,这个背影多熟悉啊,一往无前的勇敢和永不回头的决绝,一如当年跟着不被父母看好的穷小子卫成东走的安心。
甚至他们都说过一样的话——爸,妈,你们放心,我会跟卫成东好好地过一辈子的。
那时候她未曾说出口却在心里赌咒发誓的还有一句话:我们会好好地活给你们看。
于是,安女士此刻也不自觉地揣测着,卫黎心里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时至今日,她不得不思考这最坏的可能——如果卫黎和程泽最终修成正果,她还非要逼儿子像自己一样与父母恩断义绝十数载吗?
其中的艰辛苦涩,她真的忍心让卫黎再一一尝遍么。
安女士缓缓回过头,望向目露担忧的卫成东,表情迷茫地苦涩道:“你说,为人父母的,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
卫成东起身走到她身旁,抬手揽住妻子的肩膀,轻声道:“对错这种说法太绝对了。”
他侧头看她:“打个比方,父母对子女的期望如果是希望他考上一所好大学,而偏偏孩子高考失利落到了大专,难道他就犯了错?你怎么不知道他以后不会闯出自己的一番事业,那这么听起来,好像功成名就就是对的?可是万一以后孩子喜欢上一个父母不中意的女孩子,死活非要跟人家双宿双栖,这在咱们眼里是不是又成了错的?但如果接下来两个人和和睦睦,生个大胖孙子,这家父母又乐得合不上嘴了,这不就又成了对的?”
安女士心中微动,怔怔地看着他。
“所以说没什么对错之分,咱们认为对的不一定是合适孩子的,当然孩子想要的也不一定是对的。但是我觉得,无论对错与否,合适与否,这都是孩子自己要去经历,去考证的。他才二十多岁,一辈子那么长,就算真的错了,也还是纠正的机会。何况,如果没有错呢?如果撇除性别以外,他们就是彼此最契合的那个人呢?”
安女士动了动嘴唇,怔怔地落下泪来:“难道是我做错了吗……”
“不,你没有做错。”卫成东目光温柔地注视她,“安安,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眼睁睁看着儿子走上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倒是他,像他看得这么开,说到底才是不负责任——这辈子,他唯一想负责任的人,也只有安心一个。
“与众不同?只是与众不同吗。”安女士轻声喃喃。
“那是什么,不正常?同性恋早八百年已经从精神病中移除了。”
“也是……我前些日子还看见哪个国家又合法化了。”
“那你这儿怎么就不能合法化呢?”卫成东揽着她的肩膀把她往客厅带,语气轻松地打趣道。
“不一样啊,合法是一回事,搁自己儿子身上是另一回事……我过不去心里的坎。”安女士轻叹一声,抹掉眼泪含糊道,“我再想想吧。”
之后的日子里,卫黎越发觉得束手无策。
安女士对他的态度温柔平和一如往日,仿佛这一段时间的矛盾和争执从未曾发生,也不再往家里领过姑娘,除了在卫黎提起程泽时候选择沉默掀过或者转移话题之外,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然而家里的气氛越是平静,卫黎反而越是束手束脚。
算不上逆反心理,但为人子女的,多少是这样——父母越是反对的事情,你反而觉得自己越是占理,总要据理力争地抗争到底;而当父母沉默下来的时候,你才会开始惴惴不安,总担心让他们伤心太甚以致违背了初衷。
说到底,他依仗的到底是父母对子女的宠爱和纵容。
在这样愧疚而又坦然的情绪中两难,卫黎跟程泽联络的时候莫名地更加小心翼翼起来。
这天,程泽风雨不动地抵达卫家。
他没指望安女士能见自己——毕竟这一个星期来,对方从未给他开过门。
程泽倒不觉得这是无用功,他的想法直接而简单,无非是相信铁杵磨成针罢了。
何况,卫黎值得。
只是没想到他刚把自行车停稳,还没来得及去摁门铃的时候,那辆银灰色的奥迪就停在了他面前。
卫黎以一脸与身上笔挺西装截然相反的急切表情开门下车,既惊又喜道:“你怎么来了?”
程泽抿了抿唇,努力自然道:“嗯。”
卫黎探头看了看他身后,发现自行车后座绑着一个袋子。他挑了挑眉越过程泽往后走,笑道:“还带了东西?”
程泽无法,只好承认道:“嗯,一点小东西。”
“这是来收买咱爸妈?”卫黎帮他把绳子解下来,心里微酸却笑容不变,“哟,怎么又是核桃又是枸杞的,程老师真是土豪。”
程泽闻言摇头,嘴角一挑带着点轻微的笑意,偏偏语气又一本正经:“这是聘礼。”
“用什么聘礼,你招呼一声妞儿立马跟爷走。”卫黎眨了眨眼,打趣道。
“好啊。”程泽笑了笑,然后半开玩笑半正经道,“妞儿,走么?”
卫黎大笑,笑了一阵又忍不住心酸,慢慢敛了笑容,跨前一步摸了摸他的脸:“对不起,你再等等。”
你再等等,我一定会说服我妈。
你再等等,等她转过弯就明白你有多好。
你再等等,我总能把你正大光明地领到家里的。
然而无论他用这未尽之言安慰自己多少遍,卫黎仍然没法看着程泽被拒之门外。
他甚至不敢猜想,在自己用“加班”作为借口逃避的这些天里,程泽来了几次,吃了几回闭门羹。
程泽却不在意地摆摆手,然后凝视了他一会儿,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腰,不由皱眉道:“怎么瘦了。”
卫黎闻言笑容又深了几分,厚颜道:“为伊消得人憔悴。”
程泽失笑,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才轻叹一声道:“别急,别瘦。”
卫黎眼眶一热,仰起头笑了一声,然后上前一步抱住对方,故意笑道:“瞎操心。倒是你,木头要是亏待你了,你一定告诉我。”
“放心。”程泽拍了拍他的背,温声道,“凉姐天天指使李牧买菜做饭,我都不好意思待下去了。”
“别不好意思啊,刚毕业那会儿他在我家住了小半年呢,你这才住了小半个月,资不抵债啊。”
程泽抵着他的额头轻笑起来:“好,那我继续赖着。”
“老婆?你在看什么呢?喊你都没反应。”
安女士一惊,回过神来才发现卫成东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自己身边。
他探头往下看了眼,见卫黎侧身站在门口望着远处,于是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只看见一个骑着自行车的背影。
卫成东心里了然,然而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儿子今天倒是准点。”
安女士神色恍然,置若罔闻。
卫成东在心里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先去洗菜,今天难得能全家一起吃个饭。”
安女士点了点头,抱臂站在落地窗前,面色复杂地望着远方。
第一百一十三章
良久,安女士走到衣柜前,然后打开了最底下的抽屉。
里面东西很杂,从吃的到用的,应有尽有。
都是程泽送的。
大部分是之前还没闹掰的时候送的,都是些零碎又实用的东西。
最显眼的无疑是一个大木盆,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那种,是从材料到式样都显得非常古朴的木盆——当初是卫成东有一回看电视的时候瞧见,有些想念二十多年前用它泡脚的滋味,没想到没过两天,程泽就带了一个回来。
木盆子里还放着一根木棒子,顶端是拨浪鼓的那种形状——是她上回无意中提了一嘴,说睡得有些腰酸背痛。结果没过两天程泽就给了她这个,是很老式的敲背工具,也不知道对方是从哪里淘来的。
这样的小玩意儿太多,多得她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把洒落在家里各处的刻有“程”姓的东西一一搜罗出来,归置到这里。
最开始怒火攻心的时候,不是没想过把他们扔进垃圾桶,但是等她真到垃圾桶边上了,却还是狠不下心。
到底是程泽的一片孝心。
她虽然狠话撂得痛快,但心里何尝不明白。如果对方真是为了今日铺路做戏,哪能顾及到这么细小的地方。
安女士轻叹一口气,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穿针器。
这是程泽昨天拿来的。她并没有出去见他,对方站了半个小时之后就把袋子留在了门口——如同这一个星期来的约定俗成,她在二楼见人走了,就下楼把东西拿上来。
对方多半会留一张纸条,纸条上从来只有寥寥数字,就像手里这张:
阿姨,你之前说看不清,试试这个吧。
简单纯粹得一如这个人。
安女士慢慢收紧拳头,然后闭上眼跌坐到地毯上。
脑海里不断回放着的是刚刚看见的画面——她家不可一世的小少爷深情款款地注视着男人,热烈又顺从地同人家拥抱在一起。
而本应该冲下去阻止的她当时却只能怔怔地看着,并不可抑制地觉得难过。
安女士是过来人,所以之前才会竭力阻止,生怕两人走上歪路,一去不返。
可也正是因为她是过来人,所以到了此刻,只剩下束手无策——对他们的爱情,束手无策。
等到安女士收拾好心情下楼的时候,爱妻狂魔老卫先生已经知趣地把晚饭做好了。
一桌五人,难得的齐全。
小朋友最为敏感,察觉到饭桌上不同寻常的压抑气氛后,他就主动拉了拉卫晨的衣袖,撒娇道:“妈妈,我想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
卫晨在心里给儿子点了个赞,然后一边给他夹菜装盘一边教育道:“下不为例啊,去房间看吧。”
于是卫球球端着饭碗蹬蹬蹬跑上了楼。
卫晨目视着儿子安全上楼,然后回过头靠在椅背上直接道:“行了,该有什么话就说,天天这气氛我可不回家吃饭了。”她说完见母亲和弟弟各自垂着头一言不发,忍了忍又耐下性子打圆场,“不管事情多棘手,多难处理,总归有解决的办法,今天你们就说说清楚得了。”
饭桌上一片静寂。
卫晨等了等见他们还是没有开口,正要给一旁事不关己的父亲使眼色的时候,却见卫成东站起身,招呼她道:“小晨,咱们去杜家串个门吧。”
卫晨:“……”
于是她饥肠辘辘地跟着卫成东串门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卫黎终于抬起眼,他把一旁的塑料袋拿起来递给母亲,平静道:“程泽给的。”
安女士没接,只是看着他。
卫黎对她的目光视若无睹,轻笑一声从袋子里拿出一张纸条,用食中二指展开给母亲看,声音微哑道:“他说用核桃和枸杞熬粥喝,对身体好。”
“妈,我跟你讲过我当初怎么追的程泽么?”
安女士没有接茬,目光一偏,落到别的地方。
“跟他现在讨好你的方法差不多。”卫黎挑眉轻笑,“当初我送了他一个月的东西,他压根不理我,那时候我心里再喜欢他,也总有些恼怒,觉得先喜欢上的总归是吃亏……没想到现在,他倒是全数还了回来。哈,咱家果然是商人的料,半点亏都不吃。”
安女士蹙眉,沉默不语。
卫黎反倒像是破罐子破摔,打算索性说个过瘾:“我第一次认识这个人,是在网上,他那时候问给女朋友的母亲送礼物要送些什么,我开玩笑说送万年青他真信了……方家养他十多年,他却至今不知道要给那家的阿姨送些什么东西。可是现在呢?妈,你但凡有点想要的东西,他能弄来的真的都全弄来了。”他拎起那个塑料袋,“不过也只有程泽了,送别人东西都不晓得要搞个好看的包装,拎着塑料袋就来了……妈,你到哪里去找比他更好的儿媳妇?还是说,相比实质内容,你更看重的是花哨的外包装?”
“还有我跟他买的那套房子,是,我承认了,那是我和他买的房子。他半分便宜没占,我们各出一半钱买的。”卫黎吊儿郎当地笑起来,“说句不好听的,他付出的代价可比我大多了,哪天我们真如你们期望的掰了,那套房子我说不要就不要了,房钱不过九牛一毛,可是他呢?他把唯一的房子卖了,跟我凑钱买房子,一点一点的装修,结果呢?如果我抛弃他了,他就什么都没了。”
卫黎越说心里越酸,恨不得把程泽所有的好都说给母亲听。
“前段时间连锁超市出了点问题,他当时把房产证和所有存折都翻给我了,搁任何一个你中意的女人身上,他们能做到么?妈,说到底,如果这是场赌博,是程泽把全部身家都押上了,我呢?我有无数条退路不说,还有永远能够在背后支持我的家庭。”
他呢?他有什么呢。
卫黎自嘲地笑起来,越发看不上自己的无能,他扯着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声音嘶哑道:“说真的,咱们其实就是欺负程泽没有爸妈,咱们就是欺负他势单力薄!就是在欺负他!”
“卫黎!”安女士忍不住出声喝止他。
“妈,其实我后悔了的。”卫黎笑着说,眼泪流了下来,“如果早知道今天他要遭这份罪,我当初再喜欢他都舍不得逼他接受我。”
“妈,我说过要给他从此无忧的未来,结果呢。”
安女士看着他的眼泪一惊,不由自主地柔声道:“阿黎。”
“我喜欢他,我爱他啊……”
“我不想让他遭罪,我不想让他无家可归。”
“我说了要让他有个家,我说了我会陪他一辈子的。”
“都是屁话!我他妈说得都是屁话!”
安女士见他越哭越伤心,简直像是回到了幼儿时期似的,有些慌张地唤他:“阿黎……”
“妈,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接受!程泽哪里不好?他哪里不好?”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