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大恶魔(四)——青浼

作者:青浼  录入:05-27

“……我想说啊,”玛门拖长了语调,一边说着一边在沙发上动了动自己的屁股,试图以此来释放自己的不安,他舔了舔掩饰在唇瓣下的犬牙,有些紧张了看了男人一眼,最后咬咬牙,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说,“我想说的是,陛下,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在意得太多?”

男人皱起眉:“什么意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好像变得有点束手束脚的,先是在地下室阻止我把老爸带回地狱,就差一步耶,然后,又在皇宫里故意隔着门说话透露给他听,让他主动脱离梦境回到现实,本来,我们都准备可以直接在梦境中把他带走了的。”玛门说,“……结果你一直在很矛盾地在自我充当搅屎——嗯,自我妨碍,后来又产生了等我老爸的人类躯体自然死亡再回收他这种荒唐想法……”

“我只是不想他醒过来以后再生我的气。”

“……问题是,他又不一定记得自己在人间的事情,作为人类和作为魔族的记忆搞不好是被完全分开的,要清除这些记忆好像也不是很难的事情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玛门深呼吸一口气,露出一张视死如归脸道:“陛下,你这样认真准备和一个人类谈情说爱的模样有点吓人。”

“……”

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动作微微一僵。

他转过头,用古怪的眼神瞥了红毛一眼。

再开口说话时,那语气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确定:“我们都知道他们是一个人。”

“在恢复记忆以前,对于罗修来说,大概不是这样的,他现在只是觉得他是一个普通人类,而你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红衣主教,你们在进行恋爱关系,就这么简单而已。”玛门站了起来,他收起来了脸上吊儿郎当的表情,难得严肃正经地说,“陛下,你知道第五狱的情况,也知道罗修的情况,但是还是不愿意快刀斩乱麻把事情解决……”

玛门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他看见了此时他的老板脸上的表情。

通常如果不出意外,那大概象征着“你可以立刻闭嘴了”这样的意思。

红发青年盯着他的老板,片刻后,他微微欠身,准备识相退场。

却在他的手碰到门把的同一时间,他听见他的老板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那是玛门无比熟悉的那种近乎于冷漠的语气。

“你想太多了,如果剥离萨麦尔的原因,我永远不可能对一个人类起任何兴趣,我以为你们所有人都知道,我最讨厌人类这种生物。。”

语气之中甚至含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

玛门失语半晌。

他将面前的门拉开一条缝,然后犹如游鱼一般滑出。

他呯地一下关上门。

站在空荡荡的走廊上,不知道打哪儿吹来了一阵穿堂风,红发青年嗅了嗅鼻子,觉得自己闻到了什么味道,但是这仿佛是错觉一般很快地被他忽略过去,他被紧接着又吹来的一阵凉风冻得微微哆嗦了下,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想要直接离开,却在迈出一步之前,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步子。

他转过身,怔愣地盯着这扇华丽厚重的大门上的浮雕看了许久,片刻后,,他压低了音量,用仿佛自言自语一般的声音,对着这扇紧紧闭合的门道——

“但愿诚如您之所言,我尊敬的陛下。”

第八章

连续几日,浮屠罗门上空永远笼罩着一沉厚厚的乌云,就好像现实世界也被罗修的梦境之中那永远迎不来春天的仙境传染上了什么怪病,眼瞧着似乎要暖和下来的天气又被打回原形,乌压压的天空总是不分时候地飘下起鹅毛大雪,下了一会儿又毫无征兆地停下……

人们不得不将已经洗干净准备放入柜子深处来年再拿出来用的厚袜子以及被窝重新抱出来裹在身上,已经连续几日没看见往浮屠罗门里拉柴的马车哒哒的马蹄声也重新在院子门前响起……

气象台争对这样的奇怪现象作出解释,说是德国被一股名字不太好记的寒流入侵,因此整个国家将会迎来二十年来最严冷的、为期最长时间的严冬,气象节目的最后,温柔的气象员姐姐没忘记提醒人们提前为这漫长的冬季作为心理以及物资上的准备。

寒冷的天气并没有给这个国家的人们带来任何的影响——而事实上,就连气象台本身似乎也并不认为这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因为如果情况真的很严重,那么这件事反而不会这样堂而皇之地就在谁都能收听得到的广播频道里宣布出来。

人们都知道,严冬总有一天会过去,春天迟早都会到来。

因此,他们并不会因此而感到惊慌失措。

这就是身为人类的尿性所在——对于他们一早就有把握的事情,他们永远都会显得不急不慢仿佛胜券在握;只有在他们发现自己对事态失去掌控的时候,他们才会表现出除却那些令人讨厌的盲目自信之外的其他情绪,比如迷茫,比如惊慌,比如如同患上了瞬间失语症似的长期沉默。

逃避,这是他们对无法掌控的事态发展做出的下意识选择。

……这样的人,说的就是罗修。

他拥有所有人类可能会拥有的通病。

……哦,这里所谓的“人类”,就是乌兹罗克口中的那种,所谓“讨人厌的人类”。

温暖的室内将整个窗户都弄得水雾朦胧的,只有一小块看上去是用手随意擦拭出来的清晰区域,黑发年轻人抱臂靠在这冰冷的窗边,垂眼不动声色地看着窗外。

冰天雪地之中,修女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前院停驻的货运马车跟前,在工人的帮助下,一筐筐的面包、面粉以及蔬菜被从马车上搬运下来,面包在框子里堆积成一座小山,每一块面包都用食用纸袋包装起来,修女们每人一筐,摇摇晃晃地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深一步前一步地往主建筑后用来储藏食物的仓库缓缓挪动。

那些面包看上去像是刚刚新鲜出炉的模样。

隔着这么远,罗修也觉得自己仿佛闻到了烤面包的香味儿,他知道这当然是他的错觉——黑发年轻人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胃部,发现他之所以产生这样的错觉,只不过是因为冬天热量消耗太快,这会儿他又饿了而已。

——说起来,饥饿搞不好也是招人讨厌的“人类罪状”上名列前茅的罪名之一。

……最可恶的是,光是要吃东西也就算了,吃饱了之后,他们还得负责将它们又拉出来——既麻烦也不优雅。

想到这里,靠在窗边的黑发年轻人睫毛轻轻颤抖,而后,他毫无征兆地“噗”地一声轻笑出声,带出的热气将他擦出的这片清晰的视线区域重新模糊,黑发年轻人稍稍直起腰,脸上带着认为什么事情极为荒唐的表情,抽身头也不回地离开窗边。

原本被挂至一旁的厚重的窗帘重新落下。

遮住了此时在窗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出现的、正站在马车前与车夫结账的那个高大挺拔背影。

罗修不急不慢地在爱下棋的老头对面坐下,此时他面前摆着的棋盘看上去像是刚刚才开始,在老头动完了黑棋之后,罗修顺手就捏起一枚白色的棋子,随手在规矩范围内移动,顺利吃掉一颗黑棋。

爱下棋的老头对这突然加入棋局的不速之客似乎并不感到惊讶。

他只是在被吃掉了一枚黑色棋子之后,思考片刻,这才重新拎起自己的棋子,犹豫地决定了下一步,与此同时,他却突然张口,说的是与这盘棋毫无关系的话题——

“要我说,这天气真是冷得够呛。”

黑发年轻人头也不抬地从嗓子深处应了一声。

爱下棋的老头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又继续道:“这么冷的天气,我还以为你会到乌兹罗克大人的卧室里去取暖,但是经过这几天的观察,我又发现每次晚上修女点名查房你都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老兄,这是怎么回事?你跟乌兹罗克大人闹别扭了?”

“……”仿佛是某个名字终于触动了此时懒洋洋窝在沙发中的黑发年轻人某根敏锐的神经,只见他捏着棋子要往下落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坐着的老头,“这种东西你也暗搓搓地观察,身为一个老头,你要不要这么八卦?”

“老年人也是有娱乐的,所以你真的跟乌兹罗克大人闹别扭了吗?”

“……”

黑发年轻人沉默片刻,几秒后,他仿佛忽然失去了继续下棋的兴趣,将夹在指尖的黑色骑士随手一扔,续而仿佛嘲讽一般勾起唇角,缓缓道——

“我和他有什么别扭好闹的。”

“那怎么……”

“只不过忽然决定,老死不相往来了而已。”

“……”

爱下棋的老头听到这么个惊人的回答,猛地掀起眼皮子瞅向黑发年轻人——然而,他却发现这会儿后者看上去意外的平静,没有怒气冲天,没有满脸疲倦,更加没有比想象中更加精彩的梨花带雨,老头失望地发现,此时坐在他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是刻薄且淡定的,就仿佛他真的如他自己所说那样,只是突然毫无预兆地决定要跟乌兹罗克老死不相往来而这其中没有任何其他原因似的。

爱下棋的老头怔愣片刻,随后,他拿起放在手边的那个洋娃娃,摸了摸那个洋娃娃的头,嘟囔着用自言自语的音量说:“夫人,我果然老了,突然发现自己有点看不懂年轻人的世界。”

他嘘嘘叨叨了一会儿。

等到他抬起头时,他这才发现,原本坐在他对面沙发里的那个黑发年轻人已经不见了,只有沙发上留下的被坐过的痕迹在默默地说明,刚才确实有那么一个人坐在那里,跟他说话。

而此时此刻,罗修已经独自离开温暖的公共休息室,在冰凉的走廊上走出很远了。

他漫无目的地在浮屠罗门的建筑中闲晃了一会儿,并在这个过程中认真地思考了一个这么多天以来他一直在逃避考虑的问题:如果那一天他没有像是现在这样漫无目的不自觉地散步“散”到乌兹罗克的办公室门前,没有站在那扇门后全程听完那些个他不应该听到的话,现在,他是不是还被蒙在鼓里,开开心心地维持着他一开始抱有的“全世界只有乌兹罗克是好人”这样……完全不切实际,且荒唐可笑的错误想法。

摆在他面前的只会是两个结果——

始终不知道真相,那么此时的他虽然可能是愚蠢的,甚至是愚蠢地生活在虚假的假象中,但是毫无疑问,在别人特意建造并小心维护的假象下,他的生活会是安稳甚至幸福的。

与之相对应的,现在的他知道了真相,不再是愚蠢的那一个,然而不幸的是伴随着脱离“愚蠢”行列,他转头便光荣地加入了“伐开心”的队伍。

罗修有些矛盾。

现在他终于相信以前人家说得某句话搞不好真的无比正确:有些事情不要刨根究底,不知道真相,反而才会比较幸福。

此时此刻,独自站在空荡荡的走廊,凄凉地吹着冷风的他其实就是应征这句话最好的、活生生的例子。

曾经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幻想自己拥有爱自己却因为阴阳相隔迫不得已与他分离的父母;他幻想是正义的战士来到疯人院铲除恶魔;他幻想自己遇到了一个从头发完美到脚趾甲的完美男人——那个时候,他的生活中充满了前进的动力,在寻找真相的道路上,他毫不犹豫,勇往直前。

而现在,他终于一条路走到黑,一路腥风血雨杀到了追寻真相的道路的尽头。

他兴高采烈地打开那最后的宝箱。

然后他发现他的母亲还活着,只是自己活得挺开心完全不想屌他;他不是什么正义的化身而是一个拥有着恶魔的名字搞不好真的就是恶魔的人的替身;他以为的那个完美的男人,与那几场醒不来的噩梦之中出现过的最恶劣的男人,是同一个人。

而这个他深深的讨厌这又热爱着的男人,喜欢的是他原本作为恶魔的那个身份,叫什么来着?……萨麦尔……至于“罗修”么,就是一讨人嫌的路人——

原本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跟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只不过他以“罗修”的身份在梦境中跟这个男人做爱,回到现实以后,还他妈从头到尾以为他们是两个人,哪怕是他们长得一样,声音一样,连那玩意的尺寸都惊人的相似,直到知道真相前,他还是傻乎乎地对此没有拥有过半丝怀疑,他甚至因此而心怀愧疚,几乎是半主动地邀请男人又做了一次。

然后整件事似乎就跟他“罗修”有了那么一星半点的关系。

至于有多少……他也说不准。

可能就是从一个正面镜头都没有的龙套升级成了拥有一俩句台词的路人甲这个程度吧。

……那还真的是只有半毛钱关系,不能再多。

以上。

这神兽一般的狗血过时剧情,大概够一名泰国导演拍出一部上千集的泰剧。

……呃?

等等。

好像哪里不对?

罗修停下前进的脚步,身体有些僵硬地伸手扶住身边冰冷的画框,忽然发现一个这些天他几乎忽略了的另一个隐藏性问题:如果从“尺寸”这个角度思考的话……那个他从来没有见过长什么样的塔罗兵,搞不好也相当可疑。

呼吸猛地窒息了一下,几经接受各种打击的黑发年轻人又迅速淡定下来,只是面无表情地心想:妈的。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自己二十几年来的平静生活,好像忽然都被猪拱了似的。

糟心得很。

罗修深深地叹了口气,而就在这时,他听见从他的身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对于这个剧情他也是业务熟练得很,头也不抬地挥挥手:“看在老子曾经是你儿子的份上,这个时候不要来烦我,艾丽嘉。”

罗修语落。

奇怪的是,他等待了一会儿后,在他身后的人却没有说话。

他奇怪地转过头,这才发现,此时此刻站在他身后的人不是艾丽嘉,而是乌兹罗克——高大的男人站在他不远处开外的地方,肩膀上还有尚未融化的积雪,很显然是他因为什么事情刚刚从城堡外面匆匆回来。

此时男人脸上的表情亦如罗修记忆中的一样温和耐心,只不过这会儿这样的温和耐心在黑发年轻人的眼中成为了另外一种意义上的面目狰狞。

罗修的唇角抽了抽,很显然这会儿除了转身跳窗,他只剩下了唯一的选择,于是他听见自己用淡定的声音说:“哎哟,乌兹罗克大人,午安啊。”

话一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那语气里挑衅味道太重。

这样挺不好的。

毕竟干起架来,他完全不是塔罗兵的对手,又因为打不过塔罗兵,所以他当然也打不过和塔罗兵就是一个人的黑暗公爵,于是这等号一路划过去,他果断也打不过乌兹罗克。

啧啧,这个句子听上去像不像是他的生命中曾经充数着各式各样的男人?

实际上他们都是一个人。

就好像从头至尾他罗修一直在被这么多人耍着玩满盘皆输,只不过纵观全局就能轻而易举地发现,其实他输,也就是输给这么一个人而已。

……谁让那年那月那日那疯人院那树下,他先对他一见钟情来着。

推书 20234-05-27 :重拾良友(第一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