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回应。
整个人陷入那还算温暖的柔软床铺里,罗修整个人都僵硬了——这样的黑暗让他想到了那扇在他面前敞开的建筑,里面有公爵夫人,有奇怪的羊头怪……那里面也像是现在这样阴森森的,明明有很多其他的士兵在,却依旧感觉不到一丝的人气。
兔子先生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那扇门后,一个罗修没来得及看见的地方。
当意识到自己似乎联想到了什么东西的时候,罗修发现他已经狠狠地打了自己的脸,他将前几分钟还异常勇敢地昂首挺胸说着“我没担心过你”的那个自己扔到了自己的脚后跟,事实上,在胸腔之中狂跳的小心脏对于他了一个完全相反的答案,猛地抓紧被他抓在手中的羽绒被的边缘,在又一次叫了男人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之后,罗修掀开了被子,果断地跳下床,他听见自己赤裸着的双脚踩在厚重的地毯上也发出了“咚”的一声轻响,他甚至没有片刻的犹豫,三步并两步地冲到浴室门的门前,在黑暗之中,当他刚刚将自己的手抓住那冰冷的金属门把手时——
门忽然从里面被人拉开。
突然钻入鼻中的熟悉气息以及人体的温度让罗修反应不及,他那只原本应该抓住门把手的手就这样抓住了一块手感略粗糙、应该是浴巾之类的东西。
罗修僵硬了。
这时,那该死的月光终于从乌云之后跑了出来,月色从窗外撒入,驱散了房间之中的黑暗,罗修低着头,可以看见下半身围着一块浴巾的高大男人正站在自己的面前……他的皮肤还安安稳稳地覆盖在他的肌肉上,他身上没有血迹,只有透明的、带着阵阵香波香气的水,顺着他身上完美的肌理沟壑一路下滑……
“做什么?”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莫名其妙。
罗修动了动唇角,有些尴尬:“我……”
男人低下头,看着面前结结巴巴的黑发年轻人——这家伙的手还抓在他的浴巾边缘,并且大概是因为紧张过度有用劲越来越大的嫌疑,乌兹罗克毫不怀疑再这样放任他纠结下去,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他腰间的浴巾整个儿拽下来……想到这里,男人勾起唇角,结实有力的双臂就像往常任何时候一样轻松地将面前的黑发年轻人卡着腋下抱起来——
与此同时,乌兹罗克感觉到围在自己腰间的浴巾彻底散落在地。
男人却并不在乎月光下遛鸟这件事。
他那双漂亮的异色瞳眸只是认真地盯着这会儿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的黑发年轻人:“你怎么回事?”
“灯……”黑发年轻人的唇动了动,听上去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什么大劫难这会儿死里逃生的人似的,“刚叫你怎么不理我?”
“你叫我了?抱歉,我没能听见。”
“你怎么忽然关灯了?”
“我洗好了,正准备出来,就顺手关了灯。”乌兹罗克听上去一如既往地有耐心,哪怕是面对此事罗修那略带莫名其妙的埋怨口气,他依旧可以做到用平常一样温和的声音说话,并且在回答各式各样无厘头的古怪问题时,男人甚至还动作温柔地将手中的年轻人像是摆弄娃娃似的塞回了床上,并替他重新盖好被子,“正准备出来,就听见重物落地的巨响,我还以为你从床上摔下来了——你跳下来的?”
“唔……”
“做什么那么急?”
“……啊。”
“想尿尿?”
“……”
“想不想?”
罗修皱了皱眉,忽然觉得这一刻发生的一切简直荒谬异常,他翻了个身用被子猛地盖住自己的脑袋,然后从被子下面传来一声闷闷的:“不想!”
看着床铺之上拱起来的一大块像是小山丘似的人形,站在床边的男人脸上难得露出了一点儿困惑的表情,等待了一会儿后他也没看见捂在被子底下的人有钻出来的意思,于是他顺手拉了拉那床被子:“捂着脸睡觉对身体不好。”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假装没有看见露出脸来的人对自己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他绕到了床铺的另外一边,跟着掀开被子上了床。
罗修感觉到他身边的柔软床垫似乎陷下去了一整块。
紧接着,是通过男人赤裸的皮肤传递过来的人体问题。
“……你没穿衣服。”
“我睡觉不习惯穿衣服,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身边那理所当然的声音一边传入耳朵,与此同时,罗修还能感觉到对方似乎在拉扯被子——床上的乌兹罗克似乎终于褪去了白天的神圣光环,此时此刻至少在罗修看来,跟他抢被子的男人是十分幼稚的……以及,对了,为什么只有一床被子?
正当罗修认真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从他身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手——那只带着温度的大手覆盖住了他大半张脸,与此同时,他听见躺在他身边的男人说:“闭眼,睡觉。”
从男人掌心传来的气息和此时此刻铺天盖地保卫着他的味道很香,浑然一体的感觉……当眼前因为被遮盖陷入了一片黑暗,罗修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放松——他在这里,而那个被他怀疑是兔子先生的男人就躺在他的身边,至少今晚,他不用担心受怕明天一睁开眼就会有惊慌失措的修女告诉他“乌兹罗克大人归主了”这样可怕的话……
如果有必要的话……
黑发年轻人想也不想,抬起手一把抓住了覆盖在自己脸上的男人的手:“乌兹罗克大人。”
“恩。”
“我会保护您的。”
“……嗤。”
“不要笑。”
“好的,抱歉……谢谢。”
在身边男人带着笑意的道谢声中,罗修侧过身,让自己保持着面朝男人的方向,柔软陷下去的枕头遮盖住了他一半的视线,黑发年轻人微微眯起眼,当他感觉到一阵困倦袭来,一整天紧绷的身体与精神在这一刻猛然放松下来的时候,他的意识终于陷入了一片混沌,而在他睡着之前,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中还轻轻地扣着男人的手腕。
******
第二天,坐在另外一个备用的餐厅里,精神不错的黑发年轻人抬起头,看着坐在最高处的餐桌边一边优雅地食用自己的早餐一边跟身边的修女以及神职人员低声说话的男人,当目光掠过男人唇角轻勾的完美侧眼,他不得不再一次感慨了造物主的神奇。
放松的睡眠果然能把人从近乎于崩溃的边缘完全拯救回来——而来到浮屠罗门后两次为数不多的无梦睡眠,都是从此时那个坐在罗修隔着十几张餐桌之外的男人身上获得的。
罗修忍不住地又多看了那个男人几眼,然后等他终于收回目光低下头,从盘子中拿起烤得金黄色的吐司咬了一口时,这个时候,坐在他身边的克莱克却打了个呵欠,转过头看着他上下打量了一圈:“爱丽斯,昨晚好像没看见你跟着回房间的队伍跟我们一起回来。”
“出了点小麻烦,修女找我谈话去了。”罗修垂下眼,淡定地撒谎道。
“是巴莱的死又对你造成什么刺激了?”克莱克说,“就好像是昨天早上的瑞克,你最近的情绪看上去很容易受到影响,如果我是你,为了让自己不伤害到别人,我可能会选择尽量让自己在修女或者其他神职人员的看管下进行一切活动——”
罗修皱起眉,转过头正想说“我做什么关你什么事”,这个时候,他却在克莱克的眼皮子底下看见了一圈十分浓重的青色,而且,此时此刻的漂亮少年看上去也不如平日里那么光彩照人了,他的碧色瞳眸之中失去了光彩,看上去无精打采的……就好像,已经有连续很多天没有睡觉了。
“做什么?”似乎是感觉到了罗修的目光,克莱克蔫蔫地转过头扫了他一眼。
“……你几天没睡觉了?”罗修问,语气说他是疑问句,那语气听上去更加像是肯定句。
“大概,从上周的周末开始吧。”克莱克看上去有些厌恶地扔开了手中的土司,他嘟囔了声“吃不下了”之后。
上周的周末,那正好是罗修从那场噩梦中醒来的时候。
克莱克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黑发年轻人瞬间显得有些僵硬的表情,只是自顾自地继续道:“晚上总觉得我该去干些什么,睡不着,白天却又什么也不想干,就想懒洋洋地靠在某个地方,但是同样还是睡不着的,只是什么都不想干,什么都不想说……”
克莱克慢吞吞地皱皱眉,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问:“我是不是病了?”
罗修没说话,这个时候,在他们不远处的修女们陆续站了起来离开了自己的餐桌——这说明早餐时间已经就要结束了……罗修抬起眼看着她们,却发现这会儿大多数修女的动作也显得慢吞吞的,上了年纪的倒还好,反倒是一些年轻的修女,她们看上去同样无精打采的,有一些甚至躲在人群后面,趁着没人注意自己的时候用很没礼貌的方式打着呵欠。
罗修收回目光,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角度让他足以看清楚坐在他的桌子边的所有病人们的情况——早餐的分量并不多,但是几乎所有人餐盘里的东西都没怎么动……并且奇怪的是,当修女们走过来的时候似乎都没有对此产生任何的疑惑,那个收餐盘的修女甚至笑着对罗修说:“看来是即将要换季节的缘故,大家的胃口看上去都不太好——我连我也觉得最近的早餐看上去没那么诱人了——要我说,吐司真该切成小块的才容易放进嘴里,不是吗,那么大一块,重要把嘴长得很大才吃得下去,那真是太累人了,我宁愿不吃。”
“……”
罗修面无表情地听着一边抱怨一边收餐盘的修女,等到她转身走向下一桌的时候,克莱克这才站了起来,在周围开始陆续离开餐厅当人群当中,这个漂亮的少年隔着来往的人群,冲着黑发年轻人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看来这种奇怪的病已经漫延开了,就像是瘟疫……爱丽斯,你说怎么办才好?”
“……”
在克莱克唇角边越来越清晰的笑容之中,罗修沉默不语,只是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处——那里挂着一根简单的绳子,它看上去普通得就好像是从某个图书馆的线装书里抽出来的那种上了年纪开始泛黄的绳子,在绳子的末端,挂着一枚小巧的、坚硬的人类牙齿。
而此时此刻。
罗修看见站在自己不远处的克莱克收敛起了笑容,他目光冰冷地与罗修擦肩而过,直奔着乌兹罗克的方向去了——罗修转过身看着围绕在那个男人身边的漂亮少年,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他觉得克莱克就好像是向往阳光的向日葵似的,肆意盛开着追逐着喜欢的东西,尽管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深埋在泥土之中的根茎已经开始腐烂发臭。
……
罗修顺着人群回到公共休息室,这会儿克莱克还没有跟随者人群回到这里,于是鬼使神差之下,罗修来到了平日里克莱克喜欢呆着的那个窗台下,他微微眯起眼,若有所思地伸出手在窗棱上抹了一把——手上沾染上的一层淡淡的灰尘让他愣了愣。
“那个窗台已经很久没有擦过了。”
身后传来的声音把罗修吓了一跳。
他转过身,却看见了本来就像是猪头,这会儿脑袋上缠满了绷带更加像是猪头的瑞克。
“我叫瑞克,”这个肥胖的男人伸出手,憨厚地笑了笑,“上次谢谢你。”
“你身体好了?”罗修轻轻地跟他握了握,摇了摇头表示这没什么好值得道谢的,片刻之后这才缓缓道,“你是说,克莱克已经很久没有擦这扇窗户了?”
“大多数情况下就是靠在这睡觉,真是奇怪,我问到这个的时候,他告诉我那是因为他的强迫症已经好转了,”瑞克挠了挠头,“我倒是觉得他像是染上了另外一种懒病——说起来,最近整个浮屠罗门都沉浸在这种气氛当中,有时候我做事儿也提不起精神来。”
懒病。
这个词让罗修活生生地在大太阳天感觉到了一丝寒冷。
与此同时,他几乎能感觉到,脖子上那贴着他胸前皮肤挂着的那枚牙齿,在发出一阵几乎令他感觉到灼烧的感觉……罗修抬起头,下意思地看向不远处,却发现平常坐着下象棋的老头的沙发上,正坐着那个已经很久没有跟他说话的名叫艾丽嘉的女人,后者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在两者的目光对视上的时候,他看见艾丽嘉的嘴巴动了动,用口型对他说——
“杀了他,然后结束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