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朝端着饭碗走来,刻意放轻了脚步,在心里盘算着自己要怎么表现得更冷酷一点,最好能随便挑他点什么错狠狠地责骂他一顿,让他知道他自己在这里有多不受欢迎。北堂朝转瞬就想出了好几处能挑的茬,想着等会那人被自己训得红了眼眶的样子,真是觉得神清气爽,一整天的抑郁一扫而空。
然而季华鸢并没有睡着。
季华鸢现在满脑子里转的都是北堂朝。打从今天看见第一眼之后,哪怕是舀水时,他都是一直在想着北堂朝的。
怎能不想,他盼了那人两年,没等到那人回江南寻他,只等到了云氏二公子入主北堂王府的传言。而现在,他终于见了他,心安之余却是更加汹涌的酸楚。季华鸢怔怔地看着自己红肿不堪的手腕,想起北堂朝脸上鄙夷的神色,也在心中问自己道:当年才情盖世的季华鸢,怎就混进了这杀手门呢?
他想得太入神,甚至没有听见北堂朝走近至房前的脚步声。
北堂朝本意是要踢门而入,结果却路过窗边,见那人独自坐在那里发呆,心中不知怎的,像是被人挖空了一块。他站在门前,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拍门唤道:“季华鸢。”
季华鸢闻声一惊,暗怪自己粗心大意,竟疏漏了北堂朝的脚步声,连忙起身快走几步去开了门。
北堂朝有些木然然地端着饭碗站在他门口,正不知说什么,一低头就见了他一双红肿的手腕,突然就不高兴了:“叫你早点走人,还留在这儿扮苦肉计给本王看呢!”
这一声怒吼太过响亮了,季华鸢看着院外把守着的几个守卫向这里看过来,暗道自己以后怕是连守卫的脸色都要看,只得苦笑着侧身让他进了门。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低头看着自己的靴面,干巴巴地招呼道:“属下屋里阴冷,王爷来这里做什么?”
北堂朝没说话,只是随手将碗大力地磕在桌子上:“你不是想留东门?本王来给你上一课!”
“请王爷赐教。”
北堂朝这才找回几分刚才想象中的威严,严厉喝道:“你这清高的臭架子,摆给外面那些排着队要养你的人看,可以。但是进了东门,就给我规规矩矩的!”说着北堂朝一指桌上的饭碗:“一样的训练,怎么就你身体不适了!给本王坐下,全都吃光!”
这边北堂朝没事找事地发着火,那边季华鸢心里却暗叹今天的折腾是没个完了,这人折磨起人来当真是好耐性。
“你不服?”北堂朝挑眉厉色。
“属下不敢。”季华鸢连叹气都没什么力气了,只能是低着头走到桌前坐下,伸出红肿的手去拿筷子。
北堂朝看他有气无力地应了,好似不欲与自己计较一般,心中本就不快,此时见他一只手拿着筷子抖得厉害,心下更是来气,索性干脆地夺下了筷子,顺手拽过来一个凳子坐了,夹起一筷子菜,不耐烦道:“张嘴!”
季华鸢这才是真愣了:“王爷……”
“张嘴!”
季华鸢实在坳不过这动不动就暴躁起来的北堂王,只得慢慢张开嘴,北堂朝毫不客气,一筷子菜直怼进他嘴里,好悬没插进他嗓子眼里去。
“咳咳咳!咳咳……”
季华鸢真的呛到了。他强忍着快快把饭菜囫囵咽了,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下意识地要捂嘴,一抻手却忘了手上的伤,疼得一下子就弹了回去。
季华鸢在昏天黑地的咳嗽中绝望地想,北堂朝,你真是恨毒了我。
这边北堂朝也是愣了,他本只觉得自己一个大王爷纡尊降贵给这人喂饭,心下不平,是以一筷子杵过去多少也带着些赌气的含义。没成想真的害季华鸢呛成这样。
“你……没事吧……”
“王爷!咳咳……”季华鸢咳得头痛欲裂,他无奈地问道:“王爷,您是不是……咳……非要把我赶出去不可?”
北堂朝不知怎么回答,只道:“本王想知道,你为何回来。”
“我师父派我……”季华鸢终于喘匀了气,无奈地对天叹口气:“我师父派我来保护你。”
“胡说八道!”北堂朝断喝:“别拿你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师父蒙骗本王,说实话!”
“我说的是真的,”季华鸢用红肿的手笨拙地揉了揉咳出眼泪的眼眶:“王爷,您老人家不是大江南北的选拔影卫吗?我真的是来保护你的!”
北堂朝看着他对自己嬉皮笑脸,面上却无半分笑意。
过了许久,久到季华鸢脸上硬挤出来的笑也终于挂不住了,北堂朝终于开口:“壶心,是怎么收了你?”
季华鸢闻言松了口气,又是随便一笑:“师父看我天资过人,后天勤奋,向上可翻身挪体腾云驾雾,在下也可刀枪棍棒飞沙走石……”
“作诗呢?”北堂朝面无表情地打断他,随即又逼问道:“那么,谢司浥呢?”
季华鸢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收起那玩世不恭的样子:“我,不知道。”
北堂朝嘲讽地看着他:“连你都不知道?他谢司浥莫非是从人间蒸发了?”
季华鸢苦笑着不说话,只是垂下头,又复看着自己红红肿肿的手,缓缓道:“你恨我,我知道。此番回来,我是做足了准备的。”
“哦?”
“北堂朝,你别当我的话是儿戏。”季华鸢抬起头看他,一字一字地说:“过去的事我不想分辨,也感谢你到最后还是对谢司浥手下留情。而现在,”季华鸢站起身,不卑不亢地看着北堂朝:“我回来了,就站在你眼前。你若要杀我,我引颈就戮。你若不杀我,就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留在你身边,为你做点什么。至少,你放我和他们竞争,别赶我走!”
北堂朝愣住了,那人就这样定定地站在他面前,目光比当年更温柔,也更坚定。他说:“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留在你身边。”北堂朝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含了一把沙子,堵住了他全部的声音,他只能站在这里,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朝思暮想之人,看他深不见底的眸,看他红肿不堪的手,看他敛去风华的身形,看他嘴角那抹让人心中抽痛的悲凉笑意。
季华鸢没有理会他的怔忡,而是伸出红肿的手抚上他的胸口:“这里当年受了一剑,差点要了你的性命,我知道,是为了我。”季华鸢说着手指沿衣衫对襟向上,抚至北堂朝领口刺绣的一朵祥云,停下,缓缓摩挲:“这朵祥云,是你的云寄为你刺上的,你肺底因我留下的病根,是他一直帮你养着,我也知道。”
“北堂朝,”季华鸢终于抬起头,目光如多年前琼华宴上初见时般清清亮亮:“北堂朝,我在江南,一直孤身一人,盼着你回头来找我,可是只盼到了北堂王男妃的传言。你知道吗?当时我听人说你爱上了他,想着,真好,北堂朝是真的彻底忘了我,也忘了那些伤害。”
北堂朝听他说到动情,却不接话,只是站在那里,看对面的人垂眸淡笑,看那双眸子渐渐陇上一层氤氲的潮意。
“北堂朝,我知道你不爱我了,我也知道你恨透我了,我都知道。可是,你选影卫,我真的是最合适的人选。”季华鸢慢慢收回手,抬头,自信满满的笑容下却是那么刻骨的悲凉:“你若真那么恨我,何妨把我放在身边,让我日日看你和云寄亲热恩爱,岂不更痛快?”
北堂朝定定地看着季华鸢,季华鸢也坦坦荡荡地直视着北堂朝的眼睛。
然而,季华鸢最终也没有等到北堂朝的回答。北堂朝只是侧身错过去,向门口走远了几步,微微侧回一点头,也不看他,只是对着地上被烛光拉长的影子道:“天晚了,你早点休息吧。”
“北堂朝!”
“还有事?”
季华鸢咬了咬唇,伸出自己一双红肿的手:“我不想退出。可我的手,怕是参加不了明天的搏击训练。能不能……让我先跟着饮笙老师学习?”
北堂朝闻言,只是轻轻点头,并没有回头去看那人的样子,转身离去,淡淡应允道:“你要想去,就去吧。”
6、情鸩(一)
那晚,季华鸢迷迷糊糊疼了半夜,凌晨时痛感渐渐减弱,这才精疲力竭地睡了过去。
而那边,北堂朝合衣倒在床上,枕着自己交叠的双手,头脑里纷乱如麻,看着天花板一夜未眠。
这是他们重相逢的第一天,季华鸢肿了手,北堂朝失了眠。
东门的清晨,是一天中最无杀气的时候,新手们在集中场上练晨跑和骑射,高手们可以暂时离开东门去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给自己寻觅些喜欢的早点。而暗影云天作为东门最神秘的的机构,也有特殊的安排——影卫们剑术课后、吃早点前,还有半个时辰的知礼课。这课是北堂朝亲自定下来的,找了一位从宫中退离的老资历礼乐师,每天早上带影卫们听听琴,赏赏画。
其实没有影卫喜欢这门课,毕竟这是杀手营,不是陪太子读书的怀诵殿。很多人都是练了一早剑,刚好来这里小憩。但是北堂朝却无视众人反应,执意要将这课办下去。影卫是将来跟在他身边的人,总要用些琴意墨香压一压他们浑身的杀气。
然而此时此刻,北堂朝在一旁观课,见一众人等昏昏欲睡,台上的老头却是目光清矍,倏忽间竟想起从前的日子来。季华鸢铺开十八支笔,研上一二饼墨,负手站在庭院里,从清晨直画到黄昏。而那时的他,就在季华鸢身后站着,看他笔起笔落,游停顿挫,在白无瑕的纸上点染万里河山。
那时,他总是看着看着就不知自己是看那人作画,还是看那人了。他只知道,他愿意一直过这般的日子,看他泼墨,听他琴音,陪他落子。两个人,一壶酒,在落花海棠树下大谈兵法。
影卫们都是自小训练的杀手,冷漠残忍,只知兵器武功,没人擅长这些个琴棋书画,舞文弄墨。放眼东门,大概也就是季华鸢会喜欢这门课。然而,暗影云天新人的第一堂知礼课,季华鸢缺席。
缘是季华鸢早早就收拾了东西,到饮笙的竹笙阁报道。他前一晚做足了动情的样子,终是如愿获准早早来拜访这位奇绝的老师。
饮笙在暗影云天是个很不同的人,他不是杀手,也不是统领,即便挂了武师的名,却也很少露面。新手们的医术课,都是人手一本饮笙整理的主涉刀伤剑创的医书,休息时自己翻去。饮笙行事低调,来去无踪,住处也与其他三位武师不同。他自己有一个煮药烹茶的小院,地上台上都摆满了瓶瓶罐罐,或药或毒,除了他自己,谁也不敢乱动。而饮笙本人,平日里就待在自己的房里,摆弄些草药毒虫,素不爱出门。
此刻,季华鸢站在药炉前,看着正在观察火候的饮笙,轻声说:“老师,王爷让我来跟您学医。”
饮笙扇着药炉,头也不抬一下,神色冷淡:“是来学医,还是来学毒?”
“都学。”季华鸢恭恭敬敬地回道。
饮笙抬头瞧了他一眼,揭开炉盖,白气挟着药香扑卷而来,在两人之间肆无忌惮地蔓延开,一时间竟模糊了饮笙淡漠的面孔。饮笙淡淡道:“手,放上来。”
季华鸢不敢迟疑,连忙平平伸出两只手,放在药炉上方扑腾的药气上热着,一字不敢多问。
饮笙也不再看他,只是闭目养神,过了片刻,才道:“这药要熏上一会,不妨让我猜猜,你来我这儿究竟是做什么。”
“学生是奉了王爷的命……”
“不,别拿王爷来搪塞我”,饮笙打断他,慢悠悠地说道:“王爷叫你来学医,我看你却是奔着我这一屋子的毒来的。”
季华鸢正色道:“学生参加影卫考核,自是为了替王爷杀人。这毒,也是杀人的一种手段。”
“是吗?”饮笙忽然睁开眼,翻身坐起,目光直视季华鸢:“若是替王爷杀人,你可用你袖中藏的鹤顶红,见血封喉,岂不更妙?”
季华鸢有一瞬间的慌乱,他抿了抿唇,问道:“老师听见了我和墨统领说话?”
饮笙笑了:“原来翟墨也知道你藏着药。奇哉怪哉,堂堂东门行动统领,竟也容得你这般胡闹。”
季华鸢心下战栗:“那,老师是怎么得知学生身上带的毒?”
饮笙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又轻轻吐出,睁眼道:“我是闻到的。鹤顶红毒性烈,但气味不淡,确实不适合随身携带。”
“可是学生用了上乘的青木,塞得很紧。”
饮笙不说话,劈手向季华鸢肘弯背面探去,季华鸢手还在药炉上熏着,躲闪不及,果然叫他捏住了藏在袖中的药瓶。
“老师!”季华鸢惊道。
“你虽用了上乘的青木塞,可是这药瓶的瓷不够好。”
“倘若学生用了好瓷,能瞒过老师吗?”
饮笙脸上笑意更深:“自然是瞒不过的。不过,若是藏得隐蔽一些,兴许可以混带进西亭王宫了。”
季华鸢闻言大骇,正欲再问,却见饮笙敛了神色:“你的手,可以了。”
季华鸢知道这药是多半分也不得的,连忙收了手,试着活动了一下,果然痛楚大减。
“这几天,你就在我这,早晚各熏一次,三天就好了。”饮笙说着拿剑拨了炭,将火关了:“要熏的时候就自己点火,烧上一炷香就可熏,若是水干了添水就好,不必再加药。”
“是。”季华鸢乖顺地应了是,又道:“可是老师,学生不知能不能在您这里待上三天。近身搏斗的课,已是落下了。”
饮笙没说话,只是拿过他的手细细观察,只见那皮肤薰过药后更加洁白无瑕,十指纤长,冰肌剔透似可见骨,如同玉雕里的人儿。饮笙笑着打量季华鸢:“只是看了你这手,我便知你从没杀过人了。搏击课,于他们来说,是练本事。于你而言,可是挨打去了。”
季华鸢面色羞愧,正欲说什么,却又被饮笙打断。饮笙将他的手放下,丢给他一本医书,道:“花豹的搏击,你不必学了。回头长蛇的课,你再去罢。这几天,就在我这好好把这几本书看透了,三天后我会考你的。”
饶是季华鸢再不惧读书,可是看着饮笙指着的那一大摞医书,也觉得头皮发麻:“老师,这书似乎和别人拿到的不大一样。”
饮笙只随口道:“有用处的,你看就是了。”说罢便转身折回里屋,准备在这大白天里睡个好觉去。
而帝都的另一头,悦阳钱庄里,云寄却是比饮笙还要待得舒坦。皮裘暖炉,金盏银炭,云寄卧在太师椅里,点上沉水香,细细吐纳着香中的白麝,闭目养神。
“公子,那人要怎么答对?”云七恭恭敬敬地站在云寄身后,小心问道。
云寄懒洋洋地在太师椅上抻了个懒腰,将华丽奢侈的毛毯踢开,不答只问:“王爷昨晚有没有回府?”
“没有,奴才只听说王爷昨天带了翟墨出去,一夜未归。”
“那就是去东门了。”云寄笑吟吟地抚弄桌上下人插好的百合,眼中却无半分笑意:“你说,王爷这次去东门,是因公,还是因私?”
“奴才不知,但奴才更愿北堂王是被老相好缠住了脚。”云七答道。
“噢?”云寄轻轻揪着百合花的花瓣,眯起双眼:“我倒是想着,王爷也该是好好操持一下皇上交代的事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