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存继顺着那人面目看下去,只见这人一身黑衣黑靴,手执亮色宝剑,面如冠玉,目如星辰,举止亦是不卑不亢,心下震惊,面上却毫不显露。
“华鸢……你是季华鸢?”晏存继收起每间纨绔之色,缓缓问去。
“正是。”季华鸢全然不顾自己身下淌出的雨水已湿了人家一片地毯,心中有些得意,纵然是落到了今天的地步,终归还是有人认得季华鸢这三个字!
季华鸢正是暗中得意,却见对面那人面无表情对自己道:“华鸢公子大名,如雷贯耳。在下西亭晏存继。”虽是奉承的话,眼中却无半分敬意。
这下轮到季华鸢大惊了,他一愣,继而不可置信道:“你是晏存继?”
“是。”晏存继好整以暇地答道。
“那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
“南怀母渡江。”
季华鸢只觉得今天真是奇事怪事倒霉事都聚到一起去了,暗恨自己怎就掉以轻心漏了身份给他,面上却是一副毫不正经的样子:“你是西亭大王子,干嘛在这大雨天来南怀受折腾?”
晏存继看他一眼,道:“西亭与南怀交好,父王让我来南怀小住,也好互赠些礼物。”
季华鸢心下冷笑,西亭与南怀交好,这王室人就是与寻常人不同,此等逆天大谎也可说得这般大言不惭。只怕这人指日呼月,也会有人抚掌叫好。
“可华鸢并未听说西亭有使团前来,王子既是明访,又为何藏身于这破旧的渔船之中?”
晏存继眯起一双桃花眼,望着眼前人,只道:“你我素昧平生,我告知你真实身份,已是诚意,你又何必刨根问底。”
季华鸢轻笑道:“我正要问,你我素昧平生,你身份如此机密,却轻易告之于我,又是何居心!”
晏存继笑了,他飞身躺回自己华丽奢侈的躺椅,一直跪地默不作声的侍女又给他捏起腿来。晏存继伸手从榻边小几上捞出一串葡萄,自己吃一颗,道一声“酸”,随口吐了,便一颗接一颗地捏了下来喂给身边的侍女吃。那侍女酸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是不敢落下一滴。
“王子此番,又是为何。王子想要华鸢看什么,直说便罢,这暴雨江上,华鸢总是逃不出去的。”
晏存继笑了,一串葡萄转眼间已都喂了身下侍女:“我告知你我的身份,是因为你是季华鸢。我此番不再理会你,也因为你是季华鸢。华鸢公子才华盖世,怎的却想不透我的心思。”
“我要下船。”季华鸢快步绕到他身前,沉声道。
“别急,我这船再有半日也可抵南都,此时船外江面一览无尽,暴雨天,公子下了船,也是死路一条。我又不会吃了你,再在我这船上待上半日又何妨。”
“你油腔滑调,我怎知你是何居心。”季华鸢冷哼道。
“无论我是何居心,刚才没杀你,此刻便不会再反悔。你,好生呆着便是了。暴雨江上,你我相遇,我们也可称是,有缘人。”晏存继说着伸出手,指尖在季华鸢脸畔滑过,见那人皱了眉退后一步,笑道:“果然好姿色,难怪盛传北堂王为你丢了魂,可见传言不虚,你当得起。”
季华鸢怒道:“王子的消息未免也太迟了,我两年前便与北堂朝划清界限,再不来往。还请王子,放尊重些。”
晏存继笑意更盛:“你们南怀人自诩文明,却也将我西亭人看得太傻。划清界限,呵,不如你来告诉我,你身上穿的,不是南怀影子机构东门的衣服,又是什么?”
季华鸢抿起唇,道:“我既是入了东门,也与北堂朝再无瓜葛,只是,为国尽忠而已。”
“为国尽忠。”晏存继抚掌大笑:“好一个为国尽忠。你若是真的为国尽忠,刚才便应拔剑杀了我,不然,也可惜了你这落虹宝剑。”说着,目光已是落在了季华鸢腰间的落虹剑上。
季华鸢心下愈发森凉,他下意识地将落虹向身后掩了掩:“你从何处识得落虹?”
晏存继笑望他,忽地起身,从季华鸢腰间抽剑而出,季华鸢大惊,正欲出手,落虹已是落在了自己颈间。
世事造化,方才他拿这剑指着别人,现在,就轮到自己了。
晏存继却收手不再骇他,麻利地撤了剑,在眼前细看,笑道:“这本就是我的剑。”
“胡言乱语!”季华鸢怒道:“把剑还我。”
晏存继并不生气,只是笑着吻了吻剑根,似是真有感情一般,道:“我这美人如今跟了你,也算是相得益彰。”说着就将剑插回到季华鸢腰间,提了声音叫道:“阿九,带华鸢公子客房休息。”
门外之人闻言立刻开了门,行至季华鸢身边,低下头,却有意无意地板起身上的肌骨,道:“公子请。”
季华鸢回头望去,却见晏存继淡淡地笑看着自己,眸光幽深,只觉得背后一阵说不出的阴冷。
13、有缘人(二)
“季华鸢原是北堂朝心口的朱砂痣,后来成了一道血痂。你要是真心想要北堂王的宠,还是多忍让,少招惹他为妙。”云寄淡淡地说道,手上沾了生肌止痛的药粉敷在秋雨来脸上,看着镜子里他一脸的不甘,缓缓劝道:“你若不招他,凭着这七分与季华鸢的相似,三分季华鸢没有的乖巧,在这王府里,谁都分不去你的宠。”
“人都欺到我头上了,我怎能心甘情愿,任人宰割!”秋雨来痛得蹙起眉:“更何况,他毁了我的脸,我就要他用命偿。”
云寄拍拍他的肩:“我不会让你的脸毁了。这复颜膏还缺一味白珊瑚粉末,最晚明天就能找来,配齐了药,只需半月,你这伤就会好了,必不会留疤。”
“谢谢云公子。”秋雨来咬着唇:“但是,若有机会,我还是要杀了季华鸢。到时候,还希望您不要阻拦。”
云寄面上依旧是淡淡的:“若是有机会,想杀他的,绝不止你一个,你又何必心急。”
“那我现在该做什么?”秋雨来抬起头来问云寄道。云寄缓缓走至窗边,看外面暴雨过后缀满了雨水的叶子,只说了一个字:“等。”
“要等到何时?”
云寄叹口气,道:“这白珊瑚,也该送到了。”
现在是南怀皇帝北堂治在位十二年,正是南怀春秋鼎盛之时。南怀帝都位于母渡江北沿线,江南和北方都是农耕富庶,钱粮不愁。当今盛世,唯一会让皇帝北堂治头疼的,大概只有逢年扰边的西亭了。
翟墨在宫门外等到北堂朝下了朝,迎上去,问道:“王爷,皇上怎么说?”
北堂朝面色冷峻,道:“是晏存继。”
“谁?”翟墨脚下顿住,有些发蒙
“是西亭大王子,晏存继。”北堂朝本就不悦,下了朝后更是铁青着脸:“晏存继,二十日后便可到我帝都了。”
“这晏存继是西亭王最中意的王储,怎会来做这有来无回的差事!”翟墨惊呼道。
北堂朝冷哼一声:“既知道是有来无回的差事,晏存继来了,就是有法子毫发无损回去的。”北堂朝说着突然叹口气,放低了声音:“人找到了吗?”
翟墨心下有些不安,回道:“属下失职,还没找到。”
北堂朝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是有些慌了。季华鸢失踪后,整一天一夜,东门未找到任何蛛丝马迹,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只在东门待了数日,不可能因熟悉东门的侦查路数而躲过去。北堂朝不由自主地咬紧了下唇,那日怒雷暴雨,荒山野岭,莫不是真出了什么事。
“王爷别急,昨日暴雨难行,怕是很多人耽搁在路上了。属下今晨已调动了帝都所有的眼线去找,相信很快就有结果。公子这两年历练,也不是照顾不了自己的孩子了。”
北堂朝被说中心事,有些恼怒,道:“找不到就把人撤回来,浪费时间折腾大家有什么用,他要走就走!”
翟墨低声应了是,却心道,我要是真把人撤了回来,王爷你就该撤我了。
这边翟墨在心里诧异季华鸢在哪里,北堂朝在心里担心季华鸢出事,却不知,季华鸢这回真心不是要和他们藏猫。季华鸢是上了贼船,下不来了。
季华鸢昨日不情不愿地留在了那深藏玄机的渔船上,本意晚上靠了岸就要离开。可是躺在床上,感受着船上微微的摇晃,却突觉此事不对。
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从一开始,他的想法就是错的!
从他上了这船、知道了晏存继身份之后,满心满脑想的都是这人危险,要尽快离了他,越远越好。此时洗了热水澡躺在床上,冷气驱散,浑身的筋骨舒缓开了,方觉这才是天助他也。
他费尽心机要在影卫选拔中获胜,不都是为了留在在北堂朝身边吗?壶心说南怀与西亭终有一战,让他做了北堂朝影卫,不就是为了让他能在开战之时助北堂朝一臂之力吗?而现在,他若是离了晏存继,要面对的就是之前留下的烂摊子,两个人之间谁也没有台阶下,他在东门肯定是混不下去了的。而这晏存继,货真价实的西亭大王子、日后西南交战的敌军主将,此番来帝都,早晚会亮身份。而他混在晏存继这里,岂不比混影卫选拔要更快接近北堂朝。
季华鸢躺在床上懊恼地揉了揉眉间,心道,成日和那些没头脑的野蛮人混在一起,自己的脑子都不转了!
唯一让他觉得苦恼的是,他该怎么理所当然地留在晏存继密访帝都的队伍里。
也许是倒霉了一整天后,老天终于开了开眼,决定帮季华鸢这一次。季华鸢在床上躺到傍晚时分,没想出什么法子,却是把阿九等来了。
“公子,主人叫我来问,您愿不愿意在他身边留下。”
季华鸢听罢心中一个激灵,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我为什么要留下?”
阿九顿了顿,缓道:“主人说,您跟着他,有可能能知道一个大秘密。”
季华鸢嗤道:“晏存继秘密来我南怀帝都,已是天大的秘密,还有什么秘密怕人知道的。”
阿九摇头道:“不,这不是关于王爷的秘密,是关于您的秘密。”
“我?”季华鸢一愣,随即又乐了:“我一介习武的书生,怪胎一个,能有什么秘密。”
阿九见了季华鸢怠慢懒散的样子,毫不愠怒,而是不疾不徐地吐出一个名字来:“谢司浥。”
季华鸢愣了,这回是真的愣了。谢司浥这个名字,他很熟悉,但是听西亭王子手下人口中说出,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事。
要说这谢司浥,和季华鸢,和北堂朝,都可说是颇有渊源了。
两年前,季华鸢陪同北堂朝去江南处理事务,意外地重逢了谢司浥。那时的季华鸢天真烂漫,哪有什么算计,一开始只是和谢司浥勤加走动,却不知谢司浥受了北堂朝敌家利用。季华鸢自己入局犹是不知,后来竟是迷迷糊糊地拐了北堂朝入套。
北堂朝那时爱重季华鸢,也信重季华鸢,大意落入敌家手中,几乎丢了性命。也是那件事,让北堂朝伤重回帝都,与季华鸢长诀。
然而其实真正寒了北堂朝的心的,并不是季华鸢傻里傻气害他受伤,而是季华鸢与谢司浥二人暧昧不清,本已惹得他极为不快,而后季华鸢又因这人害他落入敌手,便是踩到了北堂王的底线了。
其实季华鸢也是无辜。他原本是弃婴,被人装在篮子里随便放在了一个大户人家门口,而这个大户人家,正是昔年的谢家。他和谢司浥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乡考。他中了乡试那天,谢司浥却落了榜,季华鸢正愁怎么安慰谢司浥,却意外地等来了谢司浥的表白心迹。
当时的季华鸢尚且不知何为男男之爱,但他知道,自己不爱谢司浥。即便有爱,也是兄弟之爱,朋友之爱,绝无半分越界的情感。
那之后,季华鸢选择了一级一级地考去帝都,而谢司浥则选择了等待。直到两年前,他们重逢,已是功成名就的华鸢公子不知怎么和谢司浥解释,更不知如何告诉谢司浥自己与北堂朝的事,只能是满心的愧疚,也最终是,满心满意的入了别人设好的局。
这思绪飘得远了,季华鸢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谢司浥再有背景,充其量也不过一介江南商户,怎么就和西亭王子扯上了关系?当年利用谢司浥设局刺杀北堂朝的那伙人,会是晏存继吗?
还有一个最大的疑问,放在季华鸢脑子里,他却不敢仔细想。若是晏存继,那么,当年的谢司浥,真的如他季华鸢想的那般无辜、同样受人利用吗?
阿九见他惊愕愣神,不由得一笑,道:“公子放心,我家主人对公子并无任何恶意。如果公子对谢司浥的秘密不感兴趣,船马上靠了岸,雨也停了,公子可自行离去,我家主人绝不纠缠。”
季华鸢的脑子很乱,却转得很快,他翻身起来:“我可以留下,但我要知道,晏存继为何会对我感兴趣?”
阿九又笑:“公子机敏过人,自是应该知道,主人对您感兴趣,是因为北堂王对您感兴趣。”
季华鸢道:“那我留在这船上,岂非羊入虎口。”
阿九摇头道:“公子不了解我家主人,我家主人虽然杀人无数,却是个言而有信之人。主人既是说过不会加害您,就绝不会食言。”
“噢……”季华鸢拉长了声音答道,看起来似是在权衡利弊,心底里却已有了主意。
他要留下!不仅是为了换一条路接近北堂朝,更是为了要搞清楚谢司浥的秘密。
当年他横在谢司浥和北堂朝中间,进退不得。他一直以为这是报应,他不该背了谢司浥的感情债,还去招惹北堂朝。这两年来他每日每夜都辗转反侧,心中有愧。然而现在一个机会摆在他面前,若是真的证实了谢司浥有问题,兴许,当年的事,还有商量的余地。即便他今生注定已与北堂朝缘尽,他的心里也会好受很多。
大好机会,一举多得,怎能不抓紧?
季华鸢心中千种算计过,面上却是一派深沉,他在屋里踱了几步,缓缓答道:“回去禀了你家主人,就说,季华鸢愿意做他在南都的向导。只是还请你家主人,隐去我的行迹,不要让东门的人查到才好。”
“这是自然。”阿九办好了差事,向季华鸢一弯腰,便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谢……司……浥……”季华鸢看着那人退下,又屏息听那人脚步声是真的远去了,才放心地倒回床上,口中喃喃念道。
他初回帝都之时,虽说是奉了师命保护北堂朝,其实也是着实放不下,想回来看看,心里其实是存了几分和北堂朝重在一起的念头的。可是在帝都这数日,事情几番波折,云里雾里,却让他看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南怀与西亭之间的恩怨,绝非表面上看去的那么简单。甚至,这其中牵扯北堂朝、牵扯谢司浥、牵扯晏存继、牵扯他季华鸢,不知道还明里暗里的扯了多少人在里面。这水很深,他早已无心力去想与北堂朝复合之事,而是全心全意都扑在这乱世棋局之中了。
除了这些,还有一件事,季华鸢一直存在心里。
他回来这几天,虽然始终在东门地下摸爬滚打。可他总是隐隐觉得,这北堂王府,有问题。季华鸢找不出什么缘由,只是心里模模糊糊地有一个影子,似乎能把这一切的一切都穿起来。
这影子就是此时此刻北堂王府里,对北堂朝最重要的那一个人:洛川云氏二公子,云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