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模糊了双眼,视线里模糊一片,黎曜完全凭着卓越的听力与禁卫军拼死厮杀,哪怕是金刚不坏之躯以一敌百都尚显局促更遑论刚刚经历一场鏖战的黎曜,然而他的杀意丝毫不减,那些加诸他身上的刀剑伤好像不能带给他痛觉,他需要发泄,自从见了花君诺之后他把情绪藏得太深,终于在这一刻喷发而出。禁卫军纵是人数占尽优势,然而在黎曜猛烈的攻势之下显得底气不足。时间恍若退回五年前,那年,被穆武逼迫交出兵权,也像今日这般疯狂厮杀,杀尽了整整一支精锐的羽林军,那一次为保护重华,几乎搭上了整条命与穆武抗衡,此后郁王嗜血修罗,九天战神的名声渐渐传开。讽刺的是,今日,竟是那人把他逼上绝路,又一次激出他血液中的暴戾与残酷,几乎不需要使剑,他的指尖凝聚剑气,剑势荡开,数人毙命。重华交叠着双手,掌心里冷汗涔涔,他又怎么能忘,曾经的黎曜为了他罔顾性命,神思飘渺的片刻,城门下异变突生,重华脸色瞬间冷了下去。无声无息,杀人如麻,行踪诡异,他们似乎是死神的化身,暗影悄然护住他们的主人,迅速地收割着禁卫军的性命。“放箭!”重华握紧了阑干,劲道之大仿佛要折断它。漫天的箭雨飞落,为这悲壮的一幕画上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黄沙滚滚,再抬眼看向城下,重华的眸子深不见底,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不甘心,沙场上只剩下几个伤深至骨的禁卫军,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暗影和黎曜消匿得无影无踪。“皇上,臣这就领兵去追。”拱了拱手,重华身边的御前侍卫尽管竭力维持冷静,声线仍带着丝丝颤抖,不知是畏惧眼前的圣上还是远遁的郁王。“不必了,随朕回宫。”收回了视线,重华转身离去。
第18章
“将军,将军……”黄磊并未跟随大军前行,浓重的不安让他透不过气来,几乎下意识地他调转了马头按原路追了回去,于是恰巧碰上了暗影,一眼就瞥见了满身鲜血,伤痕累累的黎曜,他的脊背仍然笔直,他的眼神仍然凛冽如刀,看到黄磊焦急担忧的神情,他略微颔首,示意暗影跟黄磊走,抬手欲拉马鞭,气血上涌,眼前漆黑一片,黄磊眼疾手快,扶住了体力透支的黎曜,低低道:“将军,得罪了。”伸手将几乎陷入昏厥的黎曜拉到自己前襟,血腥气扑鼻而来,让黄磊感觉到锤子击打在心脏上的闷痛。夹紧马肚,疾驰而去。在马背上颠颠簸簸,黎曜神志恍惚,那个人的怀抱回想起来仍然温暖得令他想要流泪,曾经,马背上十指相扣,许诺不离不弃,或许这些荒唐的誓言终究会输给时间输给现实,他们剩下的只有一个人的地老天荒。君诺,君诺……黎曜嘴唇翕动,急着赶路的黄磊并未能听清他的呢喃,但却真切地感受到这个平日里强大到令人心惊的男人的脆弱。
泠寒教大殿外,花君诺负手而立,空中飘散着几缕似真似幻的琴音。“魔头,竟然背信弃义杀我阁主,拿命来!”在荒野上蛰伏已久的天音阁长老们怒火飞涨,指尖的琴音却愈发缱绻缠绵,花君诺眯了眯眼,也不反驳争辩,淡淡开口道:“你们自负到来我的地盘上撒野,果真一群老糊涂。”“你如今泠寒教就是一座空城,魔教的主力已去牵制摄政王了。”花君诺倏忽蹙眉,杀意已起,然而他并未出手,平静地问道:“是谁给你们通风报信,我可不认为你们这些老朽会愿意和我的教众暗通。”“既然今天是你这个魔头的死日,便让你死得明明白白!阁主死了之后,石明澈忧思成疾,我们为她出谋划策,得知皇上想除去郁王,也发现你最信任的手下投靠了皇上,于是就有了今日一幕,恐怕那个薄情的王爷命已休矣,现在轮到你了,大魔头,让你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长老们怒发冲冠,满心恨意,他们能做的便是不择手段的报复。听到这席话,花君诺神色不变,还勾起了一个戏谑的笑:“凭他们,是杀不了他的,而你们会发现今日来此自投罗网,是你们最糟糕的一个决定。”说罢,突然一抒袖,流云发出铮鸣,响遏行云,他旋身而起,随着音律,盛开的是一场绝世的剑舞,花君诺在琴音的冲击中翩翩起舞,既不是纯阳刚之气,亦没有半丝女子的娇媚,他就像一朵罂粟,在风中极尽他的颤栗之美。不错,花君诺是毒,一旦沾上,便会陷入相思之苦,没有解药,没有超度,只有无尽的痛苦与折磨。长老们也惊异于花君诺抖涨的功力,指尖更快地掠过琴弦,不敢有丝毫怠慢。花君诺之前显现的极致的冷不是刻意为之,为了武艺的精进,他闭关良久。多重琴音在眼前缓缓编织起一个幻境,枕流阁,十里秦淮,他们初见的地点。黎曜在小酌,时而会温柔地为对面的佳人夹菜,佳人羞红了脸,几乎握不住箸。花君诺双目光华流转,墨色缓缓褪去,暗红色密布眼底,出手也愈发鬼魅,流云在虚空轻轻一点,竟有裂帛之声,怎么可能?长老们看着震断的琴弦,百思不得其解,还未回过神来,剑气逼来,转瞬身首异处。屠尽天音阁诸人,气流在花君诺的体内乱撞,他的眼前一幅一幅画面交错闪现,分不清今夕何夕,他眼底骇人的红色愈发深沉,扯出一个苦笑,花君诺用最后一丝清明的神智将流云反手刺入了自己的肩胛骨。被星魂告知天音阁偷袭的消息后匆匆赶来的雪涯,怔怔看着花君诺用自残的方式摆脱走火入魔的兆头。花君诺从立教以来,武功精进的速度之快令人咋舌,最近尤为明显,雪涯知道花君诺为了练成那些被武林正道视作邪功的招式心法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恍若与地狱冥主交易,武艺越高深,被反噬的危险愈大。心里是被利刃翻搅般的疼痛,教主,教主,是那个摄政王,让你变得不像曾经的你,也让你受了百般痛苦,他可知道你日日经受蚀骨之痛,他可知道你随时可能走火入魔?
泠寒教的东厢,是典雅的书斋唤作枫燃斋,周围被火红的枫叶包裹,似乎有满眼的火焰跳跃舞动,仿佛将一切燃尽成灰。夜幕沉沉,花君诺斜倚在书架边,书斋里没有点烛,只有一颗夜明珠散发出淡淡幽冷的光晕,一片静谧中是有规律的液体滴落的声音,血腥味近乎充塞整片空间,他的目光有些慵懒更多是深不见底的疲惫,自从近乎自虐的闭关修炼之后他几乎没有给自己片刻的休憩时间,此刻,胸口有千百只蚂蚁在撕咬,脑子却愈发清醒,浮出的图景都在秦淮河畔,曾几何时,当他浑身是伤的时候,有人温柔地照顾他,依稀记得那时,那人展颜一笑,便是冬雪消融,春回大地,百花绽放一般,那一眼,倾城之美大抵如此了吧,心动,再无法忘怀。突然,花君诺目光中异芒闪现,重伤之下依然出手迅猛,电光火石之间手指已经扣住闯入者的命脉,那个人并不挣扎,只是沉默地低着头。“雪涯,所来何事?”花君诺语气低柔,手指的力道却没有放松,“教主,属下担心您的伤势,这已经是这旬日第三次出现走火入魔的兆头,教主,您……”雪涯睫毛下的眼眸里盛着浓郁的忧心,似乎对他脖颈上随时能取他性命的手指不以为意。“本座的情况自己清楚,雪涯,你逾距了。”清清冷冷,不带感情的话语是教主一贯的作风,雪涯低低答道:“属下知错,请教主责罚。”哪怕为了这几句话丢了性命他也在所不惜,只为心中那独一无二的存在。“雪涯,你可会背叛我?”花君诺话锋一转,手指松开,改为轻轻搭在对方肩上,雪涯浑身一震,立刻全身僵硬,这个动作对他而言,简直是奢望,这是教主与他最为亲近的一次。“雪涯哪怕背叛所有人也绝不会背叛教主。”出口的话庄重,认真,一诺千金。“很好。”花君诺抬手,指尖滑过雪涯柔顺的发丝,雪涯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心底最重要的人,只见花君诺神色淡淡,不再开口,雪涯的所作所为他怎会不知晓,然而他没有阻止,如今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已在他的计划之中,很快,便要结束了,黎曜,我会给你整个天下。
蜀南竹海,满眼的碧绿荡漾开来,青翠欲滴。黎曜身体恢复得很慢,间歇发热,大多数时间他都很缄默,暗影一直守在屋外,生怕皇城里的人前来暗算他们的主人。为避人耳目,黎曜住在了黄磊的家里,黄磊有个贤惠的妻子,虽然没有倾城之姿,但却温婉动人,虽然她并不知道黎曜的身份,但心细的她自然看出了丈夫眼中的敬意,因此她日日去山间采药,回家后煮粥熬药,夫妻二人全心全意照顾大病未愈的黎曜。黄磊一开始很担心在宫中一贯享受玉盘珍羞的王爷吃不惯寻常人家的粗茶淡饭,但他渐渐发现自己多虑了,黎曜并没有显示出任何排斥,然而他却始终保持很少的饭量,他的眼神依旧冷冽却平添了几分寂寥与空洞,他的傲气依然萦绕,但却可以感受到他的疲惫与虚弱。期间,江湖郎中悄然探访过数次,黄磊每次都很焦急地打探黎曜的病情,郎中只叹了口气道:“虽然这次受伤较为严重,但以公子练武的身子骨来看,这病该痊愈了,然而症结在公子心里,心病还需心药治啊。”黄磊无可奈何,他只当黎曜之所以每日毫不留情地倒掉郎中的药,消极避世是因为他被一手扶植的皇帝逼到绝境,几乎失去一切而放不下自尊,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如果黎曜愿意,他依然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夺回整座江山。这世间唯一难测的是人心,唯一难以控制的是感情,当无情的人心中有了牵挂,他就从神坛上坠落凡尘,从此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第19章
平静的日子终是要被波澜席卷的,在强烈的不安中度过了多日之后,这一日的黎明,黄磊被窗外浓重的杀气惊得睡意全无,掀开窗帘,竟然是暗影在跟一队人马交手,显然对方是高手,两方交战虽激烈,却毫无声响,冷汗涔涔而下,黄磊急急忙忙去黎曜的房间,生怕他有闪失,打开门扉的片刻,黎曜已经从窗口俯身跃出,白衣翻飞,背影单薄而抹上了苍凉的颜色。看到来人的一瞬,雪涯抬手示意魔教教众停手,黎曜也向暗影的头目颔首示意,两方人马默默对峙,微风飒然,竹叶萧萧,虽是盛夏,却有着说不出的惆怅衰飒。黎曜微微仰着脸,黑曜石里全是冷意,侧脸的线条冷硬紧绷,修长的手指扣紧了扳玉,泄露了他此时的动摇。“郁亲王,你已被全城通缉,犯了死罪要在这里做缩头乌龟吗?”雪涯淡淡开口,眼里夹杂着疯涌的恨意,“哦?羌王可知道枭首你成了要离忠心耿耿的走狗?”神色不变,黎曜眼底全是讽刺,“郁王,你不该当时放我出去,你该知道,我定会来取你性命。”雪涯似乎不以为意,慢慢抚上身侧的剑鞘,“忘记告诉王爷了,我所有的举动都是在教主的默认和许可下。”听到这句,黎曜顿时觉得万箭穿心,先前兜兜转转的猜测在一次次自我欺骗的安慰之后被压抑,而今赤裸裸的答案就在面前,甫一揭开,鲜血淋漓。强压下几欲沸腾的情绪,黎曜平淡地答道:“要我的命?你不配,你以为就凭那个蹩脚郎中的几符药就能毒死本王?”“郁王,雪涯一直知晓你的手段,又怎会派区区庸医来给你下药呢?那药里不过是……教主!”一袭黑衣飘然而至,雪涯恭敬地俯身,退到了来人的身后,不再开口,眼神带了一丝惊喜。花君诺负手而立,墨发柔顺地披了满肩,他的眼眸里恍若流淌着七彩琉璃,邪美得令人窒息,他的嘴角弯弯,这表面的温柔落在黎曜眼里却是触目惊心的,这温柔的实质是残酷。“公子,你说他不配,那我配吗?”声音悦耳如泉水淙淙,花君诺勾着嘴角,眼里盈着笑意点点,不着痕迹地向黎曜靠近了几步。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称呼,两个人竟是回到了原点,黎曜突然想仰天长笑,笑世事的荒诞,笑人心的诡谲,笑自己的执念,这便是所谓人生若初见,便是这样伤人至深,有人肝肠寸断。
蜀山之巅,一黑一白,流云飞墨,百世难遇的顶尖高手对决。没有人插手,出于对各自主人的敬意,不论是暗影还是魔教教众都没有出手,但都蓄势待发,仿佛一旦胜负分出,就会冲出去将对方人马撕碎。黎曜的心一阵阵地抽痛,然而手下动作却丝毫不见留情,无论出于怎样不利的局势,他的高傲与他强大的自尊都不允许他有丝毫的退让。 真可笑,曾经良辰美景,花前月下,你我执剑,指月为誓,如今这对剑却是要收割对方性命。曾经以为的永远,曾感受的脉脉温情,都被嶙峋的现实撕裂毁灭,那些温暖是泡沫,一沾即破,那些幸福是毒,上瘾之后戒不掉,在绝望的追逐后沉入无边黑暗的堕落。空中,光华一片,剑气翩若蛟龙,游走不定,两人动作快得惊人,在山脚行走的路人抬眼以为凭空出现了八卦图,都惊惧地俯身长拜。为什么要取我性命,黎曜永远不会问出口,因为对方是花君诺,他可以舍命相救,亦可以随时收回你的性命,或许就是兴之所至,不需要任何理由。果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教教主,即便你双手捧着真心,也会被他漫不经心地捏碎,无情践踏。
在黄磊还没理清这扑朔迷离的局势之时,回眸一看,心胆俱碎,原来皇朝禁军已经包围了蜀山,竹海周围隐隐看出星罗棋布的箭镞,离山崖不远处立着当今的九五至尊,在众人还未回过神来的片刻之间,已是漫天箭雨,成千上万的利箭在空中穿梭,势如破竹直指缠斗中的两个身影,雪涯脸色一变,旋身向黑色的身影飞去,教众们拔剑,便是大开杀戒,暗影也没有再与魔教教众周旋,加入了杀戮。此刻,他们都是束手无策,眼见主人深陷危险亦无法出手相救,唯有杀尽眼前的禁卫军来泄愤。“看来有人要我们死呢。”花君诺戏谑地一笑,竟然放手任蓄满剑势的流云飞坠,似乎不在乎黎曜的飞墨下一刻就会刺进他的心脏,他张开手臂环住了那个日思夜想的躯体,黎曜好不容易收回出手的飞墨,便听到“噗”箭入血肉的声音,风声在耳畔呼啸,黎曜脸色苍白,仿佛那些箭刺入的是他的身体。一向临危不惧的他却是慌乱的,思绪成了一片空白,能感受到的全部是那令人依赖,可以汲取温暖的怀抱,耳畔只剩下那个人强烈搏动的心跳。时间仿佛倒退回去,当时的马背上,同样的人,同样的呵护姿势,同样的不顾一切,那时候,他们不过是两条平行线,谁也没把那种隐秘而难以宣之于口的吸引放在心头,而今,黎曜心里阵阵绞痛,他在害怕,他的全身都在不可抑制地颤抖。这一次,他强烈的预感告诉他命运之崖的断裂,那个人最终要松手了吗,用他最习以为常的决绝的方式。“黎曜,黎曜,”那人在他耳边呵气如兰,声音温柔欲滴,仿佛就是呼喊这个名字就能获得恒久的平静,黎曜感受到搂住自己的手臂加大了力道,像是最后的道别,黎曜可以感受到他环住对方的手背上黏黏腻腻的触感,只一眼就痛彻心扉,那个人的血坠落成最妖娆的红莲。喉头像被什么堵住,黎曜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无法阻止那个人的一意孤行与决绝残酷,他从来都不能左右对方的想法,花君诺和他一样强大,从来都是站在云端,睥睨众生,执掌微芥的生死的王者,他人能做的只有臣服。
雄鹰展翅,在漫天箭雨中划出一条绚丽的弧度。花君诺抬头,眼眸中暗红氤氲而出,全身玄色的雄鹰看见了沐浴血色中的花君诺凄厉地嗷叫了一声,朝他们俯冲下来,花君诺眼中神色浓重得化不开,他缓缓松开了自己的怀抱,俯身,唇轻轻触碰在对方唇上,蜻蜓点水,转瞬唇分,片刻之间,花君诺已经敛去了眼中流淌的不舍,眷恋种种难以诉说的深情,纵然有千言万语,却最终还是深深埋葬了心底,他们之间不需要言语,便是心意相通。他朝黎曜勾起嘴角,似乎是个漫不经心的邪肆的笑,从此日日夜夜在谁的脑海里辗转,思念翻滚不息。花君诺出手如电,抚上了黎曜的黑甜穴,将他扶上了鹰背,朝空中吹了口哨,通灵的雄鹰再次展翅冲向了更高的天空,离开之前,在蜀山顶盘旋了数圈,黎曜强忍着倦意,凭借过人的意志力怔怔看着那袭浴血的黑衣在视线里无限缩小,唇上依然残留着那人的温度和那独有的淡淡草药香,然后,竟是粲然到极致,妖冶的红,焚尽一切的红莲业火,所过之处,万物化尘,从此以往,心字香烧,一寸相思一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