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元松不是轻视表演这份职业;对真正的表演艺术家,他是敬佩尊重的。
越是如此,对娱乐圈中的明星艺人,他就越是看不起;那些乌烟瘴气的腌臜事,他更是深恶痛绝。
“好好的不跟着沈先生演话剧,怎么去当艺人了?”舒元松摇头。
舒夫人白了他一眼:“艺人怎么了?我觉得他演吴旭就演得挺好的。”
舒元松转过脸,不跟夫人争。
沈携忙送上台阶:“家父的教诲我从不敢忘记,一直是以一个话剧演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哦?你就这么自信,不会因为环境而同流合污?”
沈携微微低了低头。这个问题,他并非没有想过。
无论哪一个行业,都有正规则和潜规则,都有光明面和阴暗面,但演艺圈因为大量财和色的交汇,潜规则和阴暗面更容易滋生蔓延。这是客观事实。
“淤泥中也能生出莲花来。何况环境本来就是受人影响的。如果洁身自好的人都因为害怕而远离,那么演艺圈就会被小人占据。相反,如果看到有持身谨严的人在演艺圈站稳脚跟,就会有更多同样的人进入,将小人排挤出去。”
舒元松冷冷一笑:“说得好听。《茶馆》秦二爷最后的结局,你知道吧?”
“知道。毕生心血化为废墟。”
“他争取过,成功过,最后还是抵不过那个世道。你觉得凭你一己之力,就能跟整个圈子对抗?”
又是一个难题。
沈携沉吟片刻,若有所思;舒元松也不催,只是拿起茶杯,用茶盖拂去茶叶。
“所以那个世道崩溃了。”
“嗯?”
“比如人体,是由各种细胞按照固定规则组成的;偶尔有个纤芥之疾,那只是局部的混乱。但假如这种混乱扩大到一定程度,发生严重病变,那么人就会死亡。”
“世道也是一样,必须由一定的秩序组成,如果失序达到一定程度,世道就会崩溃,引发革命和政权更迭,从而建立新的秩序。”
“正义必定会战胜邪恶,这不是什么响亮的口号,而是客观的道理。因为正义是人类秩序的总结,是秩序的代表;唯有秩序存在,整个生存环境才会存在。所以,邪恶不是正义的反面,而是寄生在正义身上的蠹虫。”
“演艺圈也因为秩序而存在。举例来说,商家投资,目的是利益最大化,所以实力好、名气大、形象佳的演员、编剧、导演对他们有利,他们希望把钱投到这些人身上。肯定会有一些人,或者生活糜烂、嫖赌吸毒,或者依靠不正当的手段上位;他们会在其中浑水摸鱼,但不会占上风,或者说,不能占上风,否则投资商就赚不到钱;无利可图,资金就会离开;圈子缺乏资金,就会死掉。届时恐怕只有政府出手整治了。”
“综观当下国内演艺圈,还是蓬勃发展的。这是当前正规则大于潜规则的明证,因为假如潜规则超过一定限度,资金就会警觉起来,徘徊不入,圈子也会停滞。”
“这是一个好时代。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代了。等再过若干年,圈子的发展放慢,潜规则的生存空间会变大,乌烟瘴气会更多。但是,如果现在有清正之风吹入,即便不能阻止最终命运,也可以让那个时候来得更慢一些。”
“我希望自己是清正之风中的一息,也希望舒旷是。”
钟易愣住了。他没想到带来的这小子能搬出这么一套说辞来。
舒元松也很意外。他根本没指望沈携能说出个所以然。他以为沈携不过是个年轻意气的小后生,凭着一股子豪情壮志就想改变世界。
“这种说法,倒是有那么点意思。”舒元松点头,“看来你还是读过几本书的。”
“家父一直要求我多多充实自己的内涵,不能做一个华而不实的人。”
“沈先生不愧是艺术家。”舒元松注视沈携的目光多了些暖意,“所以,你今天来,是为舒旷当说客的?”
“这只是其中一个目的。”
老实说沈携有些后悔。要是早知道舒元松推崇沈晋,他哪怕求也要求父亲一起过来;就是打一通电话来也好。
“哦?别的目的呢?”
“舒旷落了些东西,我给他送过来。”
“东西?”舒元松的视线落在了沈携手里的公文包上。
“是礼物。原先舒旷说过,要把它送给伯父伯母。”
舒夫人笑了:“就知道儿子孝顺。是什么礼物?”
沈携拿出了一台平板电脑。
舒元松摇摇头。这种东西他想买就买,不稀罕。
沈携却没有送过去,而是径自开了机,手指在上面划拉几下。不一会儿,清晰的人声传了出来。他举起平板,将屏幕送到舒家二老面前。
“他很犹豫,不知道要送什么才好。我说,对父母来说,儿子的成就就是最好的礼物。所以我帮他录了下来。这是舒旷在话剧团做过的最好表演之一。”
舒元松忍不住前倾了身体。他记得这台词,不会错的。
这是《茶馆》。
约二十分钟后,片段播完了。
舒夫人脸上笑开了花,“真不错呀,你看,他连说话的声调都变了。”她左看右瞧,问,“能不能借我再看一遍?”
沈携笑着说:“还有别的,我放给您看吧?”
“那麻烦你了。对了,我去叫舒昶下来,他一定也想看哥哥的表演。”舒夫人美滋滋地离开了会客厅。
舒元松一直没说话,眼睛里的光明灭不定。
过了一会儿,他哼一声:“原来是有备而来。你跟舒旷关系很好?”
沈携挑肥拣瘦地说了一些,着重讲了舒旷在话剧团苦练基本功的过程。
舒元松老半天才终于吭了声:“有你带着,他也不至于走偏。”
沈携说:“还有我父亲。”
“嗯。”舒元松瞧了瞧钟易,“你是跟他暗地里联手了吧?待会儿再跟你算账。”
钟易摇头:“这话说的,我是光明正大跟他联手!”
没理会他的话头,舒元松睨着沈携,“舒旷在三楼,你去见见他吧。”
沈携心里一松。舒元松的这个态度,离答应放人也不远了。
继而又一喜。这么些日子没有见面,他实在想听听舒旷的声音,看看他的脸。
他跟着一个黑墨镜上了楼,在有两个黑衣人把守的门前停下。他们是黑墨镜的下属,听了他的吩咐,闪到两边。黑墨镜礼貌地敲门三下:“少爷,你的朋友来看你了。”
沈携深吸一口气,微微颤抖的手握紧。
第139章
“少爷?少爷?少爷!”黑墨镜越敲越急,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紧张起来,道一声失礼,打开了房门。
房内空无一人。
窗户大开着,窗帘在风中微动。
黑墨镜倒吸一口气,拿出别在腰带上的对讲机:“全体注意,少爷偷偷溜走了!”
他无心理会沈携,腾腾腾下楼报告舒元松。
沈携回过神来,扶着额,苦笑一声。
早就该想到,舒旷怎么会坐以待毙?即便身处逆境,他也不会沮丧绝望,反而越挫越勇,奋起拼搏,努力寻找出路。
沈携没有立刻下楼。难得到舒旷自小长大的房间一次,不好好参观参观怎么行。
待他回到会客厅的时候,厅里多了个年轻人,看上去和沈携差不多年纪,长相颇为引人注目,由和舒元松、舒旷颇为相似的唇形来看,大约猜得出是谁。
对方也在打量他。
“你就是沈携?”他压低声音,语速很慢,或许是使用汉语的频率比家里其他人低的缘故。
沈携点头:“你好,我听舒旷提过你。”
舒昶来兴致了:“你认得出我?”
“你是舒旷的弟弟舒昶。”
“嗯,不错。我哥怎么说我的?”
沈携犹豫了一下:“他说你很可爱。”
“……咳,”显然舒昶对这个答案相当不满意,只好转移话题,“刚刚的事我听妈妈说了,看不出来你还挺厉害的,几乎说动了爸爸。”
两人的目光齐齐投向坐在沙发上的舒元松,一个叹了口气,一个摇摇头。
“几乎”意味着还没有完全成功,这个时候舒旷却擅自逃跑,为此舒元松大发雷霆,原本已经倒向另一边的天平很可能又会倒回去。
一个黑衣保安进来报告情况:“附近都搜过了,没看到少爷。”
舒元松冷哼一声,视线一转:“舒昶,说,是不是你帮了你哥?”
舒昶摇头:“我一直在房间里准备essay,妈妈也知道的。”
舒元松瞥了夫人一眼,清了清喉咙,继续问二儿子:“你没帮他,他既没有证件也没有钱,怎么离开这附近?”
舒昶想了想:“哥哥他没有借助绳子床单之类的东西,应该是直接从外墙爬出去的,可见以他的身手,在这栋楼上下应该不是问题;会不会是他临走前偷偷把证件和钱包拿走了?”
钟易大笑,用力点头:“不错,我教出来的徒弟,怎么可能这点墙都奈何不了?”
舒元松瞪了他一眼,“我刚刚检查过了,都还在。”他冷笑,“这小子选的时间好啊,竟然就是安保换班的时候——嗯?”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把舒旷的东西收走放在了书房里的时候,只有自己一个人,除了他谁也不知道东西放在哪儿。难道——
他腾地站起来,径直到了书房。再次回来的时候,脸上煞气更重了。
“家里和附近再搜一遍!他刚才还在家里。”
原来舒旷溜出房间后,并没有马上离开家,而是伺机而动,趁着父亲查看证件和钱包是否还在的机会,得知东西藏在哪里,而后得手。
这一次,他才是真正地走了。
如果早看破这一点的话,刚刚就该让沈携现身喊话……舒元松猛力一捶桌面,忽然又哈哈大笑起来。
“这只小狐狸……”
竟然连他也耍了。看来是自己的生活太平得太久,这点小把戏都中了招。
笑过之后,他又恢复了冷峻。拿起电话,他拨通了黄勤坚的号码。
舒旷的目的是回中国继续当艺人,不管中途去哪儿,最终一定会去机场。另外,他说不定会求助仲间。
舒元松不是没有自己的人脉,但是,要查这两者,借助黄勤坚的力量最方便;顺道还可以向黄勤坚示弱。人情债最难还,黄勤坚会很乐意看到他欠下他的人情。
布置完后,舒元松转向沈携。
“舒旷不在,你也不必在这等了。”
逐客令下了,沈携恭敬辞别。临走前舒昶暗中提醒:“我爸会派人跟踪你,不要惊慌。”他点头低声道谢。
舒元松担心舒旷会与沈携汇合,沈携却知道两人事前没有联系,互不知情,很难碰上头。
他坦坦荡荡地回到酒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赵捷要了仲间的联系方式。
赵捷得知他身在美国,很是吃了一惊,笑着打趣:“你这挺有千里追夫的风范。”
“我倒希望是勇者救公主。要是他能像公主那么安分,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准备回国了。”
赵捷低笑:“他要当大侠嘛。”
跟仲间联系上,约定好消息互通之后,他半松了一口气,躺在酒店软绵绵的大床上。
一松懈下来,身上的外伤内伤就开始发痛。
昨夜他也没睡好,脑子里不停地演练着见到舒元松后该如何言语如何动作;即便知道实际情况总是超出预料,这种演练派上用场的可能性很小,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看起来,今晚他也别想睡好了。他一时希望舒旷被找到,这样两人可以早点见面,再一起说服舒老,一时又希望舒旷就这样回国了也好,省得再费一番口舌。
两边念头交织不尽,连洗澡敷药刷牙时都没停下来。
在床上翻来覆去,他又想起了别的事。想起小时候那次获救,想起在《暴风雨恋人》现场的初见,想起自己得知对方身份时候的震惊和懊悔,想起两人渐行渐近。
如果可以,他希望一直在话剧团待下去——那时两个人亲密无间,分享几乎所有一切。
但是终究他们都是演员,都是期望在事业上还能更进一步的演员。
等这边底定,回国之后,会是怎样情形呢?他们将会踏上奔赴一个个拍摄地点的路,过上聚少离多的日子。除非参演同一部电视剧,否则很难再见。
想象这样的日子,他不由得又希望回国的日子慢一点到来。
矛盾复杂的心情也不知纠结了几个小时,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被电话铃声吵醒的时候,他眯眼一看,天还没有大亮。一瞬间他有些恍惚,不明白自己是在哪儿。
“沈携。”
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这是仲间的声音。
“有什么消息吗?”
仲间的声音很急促,背景传来隐约的引擎声,好像是在行驶的车辆里。
“少爷被绑架了。”
第140章
舒旷叹了一口气。所以说人真的不能太得意忘形。
他拿着证件钱包,闪转腾挪地躲过家里保镖的搜查,坐上了公共汽车。他知道他爸的手段,机场是一定会找人盯着的,所以没有急着去,而是先到了附近一家饭店开了房间。
他没有住进去。
住酒店容易被查到,他不会笨到在那里等着被抓。开房不过是为了扰乱视线而已。
仲间那儿也不能联系,因为这是最显眼的目标。
好在他并不是走投无路。Pumpkin Juice有一位团员,离团之后搬到本地来住;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
舒旷曾跟赵捷说自己在剧团被爸爸发现,其实是在扯谎;因为当时他才到国内,怕消息透过赵捷传回去。实际上,除了舒昶,家里人都不知道Pumpkin Juice和他的关系。
所以,去这位朋友家是最安全的。
——在成功抵达的前提下。
半道上,舒旷正为自己的计划打完美一百分的时候,突然遭遇了埋伏。
在被几把枪围着的情况下,他没有做无谓的挣扎。从对方的长相以及俄语味浓重的英语来看,他可以确定,这就是仲间之前提过的俄裔帮派“库拉格”。
看来他们“贼心不死”,还想来个大翻盘;也不知道是早就盯上他了,还是无意间撞见;总之孤身一人的舒旷是他们最好的猎物,也是他们眼中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舒旷双手被反绑,眼睛被一块黑布蒙着,耳朵空前地敏感起来。被押下车的时候,周围相当安静,大约到了一个偏远地方。大锁打开的声音、铁门嘎吱响着被推开,牛高马大的俄罗斯人一左一右夹着他走了几步,就把他扔到了水泥地上。
他听到一阵含混不清的骂咧声,全是听不懂的,估计是俄语。
他有些担心这些人会从他身上拿点什么去做证明,比如手指头或者脚趾头;幸好对方只是搜走了钱包和护照。
接着是变小的脚步声,咔吱咔吱铁门关上的声音,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哪怕是被蒙上眼睛,透过布料的间隙,也还是能感受到光线变化。很明显,这个地方一片黑暗。
这让舒旷的感觉很不好。
舒旷觉得自己的手脚迅速变得无力,冷汗涔涔冒了出来。他试着扭动挣扎,但是绳索绑得很紧实。
除了自己衣料的摩擦声,和越来越紧促的呼吸声,再听不到一点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