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钊君没有等到庞景的明确答复,倒是展骏几日后接到了庞景的电话。
他当时正在家里做饭。一个人吃的饭比较不好做,他又重新拾起了和温珈言同住之前的经验,把自己料理得相当舒坦。锅里的鸡汤咕嘟嘟冒泡,他擦了擦手才谨慎万分地接了庞景的电话。出于对失恋人士的人道主义关怀,买新手机的钱他没让丛飞白出完,丛飞白却叨叨他几天了,总说他扭扭捏捏不坦荡。
庞景的声音依旧很冷静,他称呼展骏为“展先生”。
“展先生,王先生的意思我这边已经接收到了。但是在我看来,这个事情还没有结束,钱我不能给你们。”
艾玛,果然是个孙子。
展骏一面腹诽,一面恭敬地问:“庞总的意思我不是很明白。我们签订的合同上对于这件事要达到的目标是非常简单明确的,就是丛哥和你分手。现在丛哥已经向你表达了这个意思……”
“不,他没有。”庞景稳稳当当地说,“他一直没有直接跟我说过分开,相反的,我任何联系他的意图都被他拒绝了。在没有听到小白的明确答复时,我不会认同你们的说法。”
展骏算是明白了:丛飞白现在回避还不够,庞景是要当面直接地跟他说老子要甩你啊。老总一直都比较英俊伟岸的身躯在展骏心里瞬间萎缩成了个果核,他的语气也不由得冷了下来:“那就请庞总说得明确一点,丛哥要怎样表达你才能认可你们分手了这个事实呢?你说得不清楚的话,我这边也很难办事。”
“分手这个不急。我是想跟你谈另一桩生意。”庞景说,“你能不能想个方案,让庞氏和薛氏这一次的联姻计划破产?当然,最好是让我父母彻底断绝给我找老婆这个想法。”
展骏掏了掏耳朵:“嗯……庞总,我、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庞景于是缓慢地给他重复了一遍,最后还加多一句:“除了丛飞白,我没想过和任何其他人一生一世。”
展骏被这个神展开惊呆了。
52.目标转换的分手任务
在庞景的表述中,他之所以答应让展骏去完成自己和丛飞白的这件事,是因为来自于父母的压力。虽然他已经三十多岁了,但从未有过娶个女人结婚生子的想法。母亲是西方人,原本对儿子养育后代这件事也完全不干涉,充分尊重了庞景的意愿,但他那位传统又渴望抱孙子的父亲就不一样了:过了而立之年,又有了相当稳固的事业,儿子再跟他说“以事业为重”,就再也没法取得他的信任了。
庞景有一个同性恋人,他的父母是知道的。他们认为庞景只是“玩玩儿”,可没想到一“玩”就过去了那么多年,那人似乎还是那人,自己儿子对妻儿的渴望却是越来越淡了。父亲拉着自己的歪果仁妻子一合计,被传统家庭伦理观念震惊了的女人才明白,庞景不结婚不养育子嗣,是个多么可怕的事情。
恰好这个时候,薛景烨的表妹学成回国,频频出现在他们那个圈子的宴会和活动中。女孩美丽大方,顿时吸引了包括庞景父母在内的许多人的注意。很是花费一番功夫后,庞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于一场规模较大的活动中和那女孩“无意”见了一面。不出庞景父母的预料,自己儿子实在相貌堂堂风流倜傥又绅士儒雅,再加上身后庞氏集团的光环笼罩,女孩果然沦陷,回家二话不说就跟自己父母表达了非君不嫁的强烈愿望。于是庞景父母笑呵呵地在家里,热情接待了来访的薛家人,一来二往地,就敲下了两个人的婚姻大事。
从父母那里得知自己居然被安排了这么个事情,庞景气得都笑了出来。他一是没想到自己已经独立出家族这么久了,父母居然还试图钳制和控制自己,另一方面他也察觉,即使已经向他们出柜,但父母亲对自己的取向并不认同,甚至采取的是“我觉得你不是你肯定就不是”的无逻辑方式,试图扭转他已经走歪了的人生轨迹。
庞景怎么可能这样简单地服从。可他同样也从这次与薛家的密切往来中,敏锐地察觉到新的商业合作机会,所以并没有回绝得太死。他一边向丛飞白隐瞒着家里施加的压力,一边斡旋于薛家和自己父母之间,巧妙地寻找着远高于儿女婚姻幸福的那一个共赢点。就在电商平台项目初具雏形、薛氏也表现出极大兴趣的时候,父母亲给他甩了一张“王氏婚姻咨询公司”的名片,并告诉他:我们已经给你找了一个可靠的分手师,帮你妥妥当当地解决和那个谁谁的关系,快给我好好地交往、结婚、生孩子吧忤逆子。
这段时间将太多时间和精力放在电商平台项目上的庞景被父母的这一招杀了个措手不及。拿着王钊君的名片,他细细地想了一夜,终于琢磨出一个暗度陈仓的方法来。
展骏把热得发烫的手机换了边耳朵,倦倦地说:“我懂了,你一开始想的就是和薛家那边断了这个联姻的可能,但是保留商业合作的机会,对吧。”
庞景大方承认:“是的。我是生意人,这是对两方都有利的办法。”
“两方?”展骏觉得好笑了,“丛哥不在你考虑范围内,那个喜欢你的女孩子也不在你考虑范围内是吧?”
庞景没回答。展骏捏着手机顿了一会儿,把自己烦躁的心绪收了收,继续道:“所以第一次见面时,你跟我说什么‘让他和我分手’,都是骗人的了?你既然要依靠我的帮助来暗度陈仓,为什么还要骗我?庞总,很不够意思啊。”
“不是骗你,是我当时没能信任你。”庞景平静回答,“你兼职的那个公司是我父母找到的,我怎么知道你是站在哪一边的?”
展骏一拍大腿,心道原来如此。他还以为庞景是心胸宽广,眼看自己集团里的员工,而且还是极其关键的电商项目组的员工出去兼这种莫名其妙的职都能一笑而过绝不追究,原来都是因为庞景知道他是丛飞白的下属,觉得与其要个不清楚两人状况的,还不如留着个跟丛飞白关系似乎还不错的——至少自己背叛他这个计划的可能性,比全然陌生的分手师是要低一些。
他是个做决定之前会考虑到许多利益问题的生意人,展骏终于体会到了。
自己在第一次见面的最后问过庞景,他这样踢开丛飞白有没有想过丛飞白会难过,这句突兀而且不符合自己第三方身份的问话,却无意中又给展骏自己的信誉加了不少分。想到自己在庞景心里的分数起起伏伏,又联想到自己正职和兼职的差异,展骏有点想甩手不干了。真特么累。
庞景半天没听到他回话,拾起之前的话头问:“可以想个办法让这次的联姻破产,但是不伤彼此和气吗?还有,最好能让小白不生我气……”
“这个我可做不到。”展骏关了炉子的火,嗅嗅浓郁的肉羹香气,“丛哥不是因为我而生你气的,我能做什么啊?”
“……好,那第一个问题,能解决吗?”
展骏没声响了。他正在艰难地博弈和选择。
一边是一百万,是自己遁走此处的必备资金,是王豆豆的教育基金,是做十年分手师都不一定遇得上的好报酬;一边是他从未接触过的目标对象变更,而且这次还牵扯到薛景烨,想想都心塞。
最后让展骏下了决心的是庞景在另一端低声恳求的一句话。
他说展骏,你帮帮我和小白吧。
展骏心道我不帮你,我要帮的是丛哥。
“好,我尽力。”他说。
庞景很快把他对那女孩的印象整理出几百字,发到展骏的手机上。展骏边吃饭边看,看完了都没想出个头绪来。
无他,除了迷恋上庞景这一点,那姑娘简直太完美了。展骏看到的都是庞景的印象,而庞景观察力非常强,他回忆出来的关于那女孩的细节,每一个都表明薛景烨的表妹是个真正的淑女。至少在目前看来,是的。
展骏失眠多日的头又疼了。
没有明面上的弱点,怎么攻破?还得是在不撕破脸皮的情况下巧妙攻破,这太难了。展骏一向习惯近身搏斗,和目标人物面对面交流,运筹帷幄这种事情,不适合他这个执行力比较强的小兵。
想一会又看会儿美剧,再想一会又上汤不热刷刷偶像的GIF,展骏就这样严肃一阵傻笑一阵,白白过了一夜。等到快要睡觉的时候,他才想起安眠药早被自己吃完,新的还没买到。他托王钊君公司里几位正牌婚姻咨询师给他开安眠药的处方,但现在国家有了新规定,咨询师不能再开药,他又辗转了好几个人,总算顺利买到了药。没买到药的那几天,展骏活得生不如死,每天在办公室里走路都像游魂,整个人都快羽化了。
他知道自己正在对药物形成依赖,虽然理智告诫他“stop”,但心里某处角落有个尖细凄苦的小声音老在喊:“我就这样怎么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负责,再说又没人心疼……”
他甩甩头,把那又苏又俗的词甩开,拿了钱包手机钥匙,下楼往药店走去。他知道药店是买不到安眠药的了,但至少还有一些助眠的药物。
从药店回来路上,展骏顺便在便利店里买了一盒牛奶和两个苹果。他还想着回去弄个热水泡泡脚,然后边喝牛奶边吃苹果,最后把剩下的那个果放在床头。据说这所有程序都对入眠有帮助,他不确定,但只能试试。
快走到宿舍区的时候下起了一点毛毛细雨。展骏在枝繁叶茂但果子全无的芒果树下走了几步,抬头就看到温珈言一个人站在路灯杆子旁边盯着楼上的窗子呆看。
大概每一个和恋人分开后的人,都免不了会设想两人再一次见面时候会是什么模样。自己必须是光鲜亮丽的,对方则应该是穷困潦倒,最好还苦着脸说些对不起要不是当初我脑子进水了我们也走不到这一步之类的话。展骏也想过,想过许多次。他们应该在商城里偶遇,温珈言和他的妻子孩子携手走过来,展骏冲上去给他一个巴掌,打散他脸上欢喜的表情。或者他们会在路上再见,温珈言一边挤公车一边把啃了几口的馒头和还没喝的豆浆装好,在密密麻麻的乘客里站得笔挺。而他会坐在自己的车子里,听着广播中关于道路情况的播报,在等绿灯的间隙中扭头,发现车子旁边那辆公车上的一个熟悉面孔。温珈言可能看到了他,也可能没有看到。温珈言的表情是麻木冷淡的,被沉重的生活把身上的活泼和朝气都压没了,一双大眼睛死气沉沉。
展骏每每想到这里就更睡不着。他会跳起来翻出药片,抖着手倒出水多吃一片,然后倒在床上捂着自己双眼,在难以消去的悲伤中等待睡意,勒令自己停止那些愚蠢的想象。
哪怕只是设想,落魄的、悲惨的、冷漠的温珈言,都让他觉得无法接受。
此刻路灯下的青年安静站着,而他注视的窗户只亮起一盏小夜灯,秋风把单薄的窗帘拂了一角在窗外,轻轻摇晃。
展骏走不过去了。眼前的人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温珈言。他依旧穿着西装白衬衫,被细雨打湿的发梢搭在额前,侧影挺拔又好看。
自己实在没用。那么几日不见,展骏好像已经把他对自己的欺瞒淡忘得差不多了。
或者他也和庞景一样,有着自己的各种打算,只是没有说出来——当时王钊君劝他而他听不进去的话,现在倒是自动窜了出来。
宿舍区的路上除了他和温珈言就再没其他人。展骏还僵在那里时,温珈言终于低了头,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转身似是要走。
展骏再躲也来不及了,他看到温珈言脸上不掩饰的惊喜,和惊喜褪去后的片刻尴尬。
“展哥。”隔着七八米的距离,温珈言挠挠脖子,笑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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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个和剧情无关的脑洞:
小温:展哥。
展哥:干嘛?
小温:原谅我QAQ
展哥:想得美。
小温:(。﹏。*) 我错了……真哒,我知错了。
展哥:嗯……知错了就躺床上去。
小温:(愣一下后大喜)好的好的!我今天一定会好好表现的!
展哥:(拿本书坐在旁边看)躺着,但不许睡着。
小温:……?
展哥:不让你尝尝失眠之苦,我就不姓展。
小温:……就、就这样?不是要做运动吗?我理解错了吗?
展哥:嗯。不。是的。
小温:QAQ
当夜展骏用尽所有方式,保证了小温一夜枯燥又干燥的无眠。
53.失恋的毒舌男神
展骏不声不响地站在原地,没有搭理温珈言。
温珈言觉得他看上去像是依旧在生气,实际上展骏正在疯狂地思考着此时此刻应该说什么才不至于让自己丢面子又不至于让温珈言太丢面子而甩头就走。虽然温珈言会“甩头离开”这个场景出现的可能性极低,但展骏还是不希望它发生:所以选择一句合适的、能让交流继续下去、还让对方感受到“老子没有原谅你哦”的话,太重要了。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出门?”没得到回答的温珈言又走了两步,看到展骏一身家居服脚上还穿着拖鞋,目光闪了闪,“吃夜宵?”
展骏最终没想到怎么回应温珈言,干脆顺着他的问题走:“关你屁事。”
温珈言抿抿嘴:“嗯……”
展骏:“……”
他简直想抽死自己:这是什么狗屁回答?!
温珈言现在住在哪里他不清楚,但是这么一个深夜他跑到自己楼下来盯窗户,那副沉默又乖顺的模样让展骏心里又疼又难过。在他不知道的夜晚里,温珈言也许已经等过了许多回。对温珈言生的气是认真的,可是看到他一副不知如何应对自己的模样时感觉到的难受也是真的。
一直好好的突然就走到了这么尴尬无措的状态,展骏此刻终于想起王钊君对他说的话,也开始有点后悔自己没有在那次争执中再多听温珈言说几句话了。
“你……你要不要上去坐坐?”展骏问。
温珈言睁圆了眼睛盯着他,好半晌才摇了摇头:“不用,我要回去了,我妈一个人。”
展骏心里方才涌起的几丝柔软一下又消失了。王钊君曾评价过他说他是个“滥好人”,一觉睡醒很多仇怨就能抛在脑后。展骏心道我还真是啊,这么掉面子的邀请都说了出来,可人家还不是照样无情地拒绝了?
他冷着脸扭转了前进方向,往宿舍楼里走去。这时温珈言在他身后开口:“展哥,最近你弟弟或者你家里其他人有没有找过你?”
去展韦那边见准弟媳时发生的事情温珈言还全都不知道,展骏还没跟他说,温珈言就已经提着行李走了。此时他问起这个,让展骏心里有种警惕的怪异感。展韦要是想找到自己的恋人其实不是件难事,他有王钊君的电话,甚至可能还保留着薛景烨的联系方式。展骏有些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居然在设想弟弟会用什么手段去挖出自己同性恋人的事情,这种自然而然的怀疑和警觉让他突然间有了种兄弟俩感情开始发生变化的预感。
温珈言甚至说了个“家里其他人”。他家里还有什么其他人?除了展立国,展骏根本想不到任何可能。
念及那个男人,展骏的头又开始疼。他凶巴巴地回头朝温珈言吼:“关你屁事!”
走了就走了,再掺和自己的那些复杂家事,对自己、对温珈言都不是件好事。展骏一边坚定地往楼道里走,一边跟自己说你可以的,你完全可以自己解决,谁都不用靠。
楼道的感应灯坏了,亮不起来。展骏走了几级楼梯,一直绷紧的肩膀缓缓松下来。他提着沉重的步伐一直走到楼梯拐角的窗子那里,往外望去。温珈言离开的背影在树丛的阴影和灯光中渐变渐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