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建的游乐场里有这个城市最高的一个娱乐设施:摩天轮。展骏没坐上去,远远地在山上望了望。他记得毕业那年这个游乐场刚刚开始兴建,这个项目就是薛景烨他家里的,薛景烨兴致勃勃地跟几个相熟的人说游乐场建好了请所有人去玩。大家都是成年人,对这个兴致缺缺,唯有展骏心中雀跃。
他已经不记得是从哪里看来的这个事情了:摩天轮是为了让自己和心爱的人一起跨越天空而存在的。于是他憧憬着完工的那一天,憧憬着和薛景烨一起缓缓越过天空的一刻。
后来这游乐场什么时候建好的他不知道,连他自己都把这件事给忘记了。而此时此刻他在想念着温珈言。
尤其在看到自己弟弟和姑娘手牵手肩并肩亲昵昵甜蜜蜜地说悄悄话的时候。
第二天展骏起床时,发现手机里多了几条温珈言的微信,内容如他所料,十分无聊。
【醒了吗?】
【昨晚聊到一半你就睡了,今晚换你陪我聊。】
【醒了没醒了没?么么哒~】
最后一条是语音信息,温珈言的声音又低又沉,还带着点鼻音:“展哥,我起床了。还没起么?别忘了赖床的人要受惩罚。”
展骏脸上发热,在床上翻个身,给他回复过去:“我没赖床。你感冒了?”
温珈言果然是感冒了。他说是回家在动车上睡了一觉,结果忘了套外套,穿着短袖被空调吹了一程,回家就头疼发热。展骏嘱咐他注意休息多喝水继续发烧的话一定要去医院,温珈言懒洋洋地回复:“回答不正确。你应该说小温啊你开门吧我就在门外站着呢。”
展骏:“……”
确定温珈言其实精神百倍就是身体稍微欠了点妥,展骏就不太想被他牵着鼻子走。但洗漱完了之后他忍不住给温珈言打电话,认认真真地问候和嘱咐了一遍。温珈言缩在被窝里,展骏说一句他就闷闷地回一句“我想你”,听得展骏心里发痒,说话磕磕巴巴的。温珈言最后笑出声来,问他:“能提前回来么?我也提前两天回去。”
“好。”展骏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亲家定的酒店颇上档次,展骏穿得整齐端正,打了个的就往市中心去了。因为对准弟媳的印象极好,又觉得自己弟弟和姑娘在一起越发有男子汉的样子了,他对这次见面就更为紧张,生怕自己仪容不整礼数不足,转而害弟弟被扣分。
展韦和姑娘到得早,姑娘去点菜了,展韦在门口等展骏。看到展骏一身倜傥风流地走过来,展韦先是吓了一跳,随即笑着狠狠抱了抱他哥:“哥,你难道把相亲的衣服都给穿来了?”
“是啊,够给你面子吧。”展骏心知自己这张脸和这个身材,穿上正装之后分数绝不会低,抬头得意地笑笑。
展韦攥着他手臂,笑着笑着眼里浮出了一点泪光:“哥你真帅,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帅的人,真的。”
展骏相信展韦此时此刻说的话。展韦长大懂事之后,除了开心的时刻和给自己电话说借钱时候顺带撒娇卖萌,其余的表情展骏很少在他脸上看到。他揽着展韦,拍拍他肩:“你也很帅,啊。看着,今天哥给你长脸。”
也许是展韦之前已经和女孩的父母见过几面还上门吃过饭什么的,整个宴席下来都和和气气。两个老人对展骏很满意,说的话越来越亲,谈的内容也详细到订婚的具体日子和所需物品了。展骏对这个完全没概念,只有听的份。好在亲家谈到什么具体事情都要转头征询一下展骏意见,展骏知道两个见过世面的老人自然看得出自己对这个内容毫不熟悉,这是对他表示出的尊重。
展骏这下不仅对准弟媳很喜欢,连带着对亲家那边的两个老人也心怀微妙的感激。
一顿饭宾主尽欢。快吃完的时候老人们问起展骏什么时候回去,听到他说还在这里呆多一天之后,和他热烈地讨论起了这最后一天的行程。一来二去,展骏竟然发现这对老夫妻都是自己的校友,大学时跟着做项目的老师居然还是夫妻俩的同班同学,话题顿时源源不断。
展韦接了个电话出去了,姑娘和他们一起聊,四个人很快就把明天的行程定为母校一日游。事实上展骏对这个兴趣不大,他对自己就读的学校所有的印象,除了各种荣誉和王钊君,就再也没有什么好的回忆了。而就连那些荣誉,也成为自己傻乎乎的一个证据。但老人兴致很高,他也笑着应承了下来。
正谈话间,包厢外突然传来推搡和叫骂的声音,其中有展韦的一份。
“……怎么了我为什么进不去?”
“你先走,先走好吗?现在不……”
“我他妈怎么就得先走啊?我不是你爹我不是他老子啊?!展韦你良心哪儿……”
“不行!你不能进去!”
“你他妈敢拦我?!”
展骏猛地站起来,胸口堵着一口气,太阳穴突突地跳。
那个声音他太熟悉了,纵使十多年不听不想,也死死地印在他脑子里,就等着这么一个机会全都跃出来恶心他。
姑娘和父母都愣了,互相对视了几眼,姑娘忙站起来说:“我去看看阿韦什么情况……”
“不不,你们继续聊,我去就行。”展骏站起来制止了女孩的动作,关上包厢门之前还朝两个老人露出轻松安抚的微笑。
然后这个笑容在关门转身的下一瞬间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无法掩饰的怨戾。
展立国和展韦正在拐角处拉扯,两个服务员跟在俩人身后一脸紧张。在展骏转身的时候,展立国吼着“我他妈白养你了”,狠狠给了展韦一个耳光。
展韦背脊撞到了墙上,差点滑下去的时候被展骏扶住了。
展骏盯着展立国。昔日离家之前还四肢俱全的父亲,此时拄着一根拐,右腿膝盖以下空空荡荡。
比愤恨更强烈的空虚感突然涌了上来。
展立国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展骏和展韦长得很像,他在一瞬间就认出了这个冷冰冰怒视着自己的人,正是自己今天想见的大儿子。
“他是你养的?”展骏没看展立国的腿,死死盯着他的脸,“你给他煮过一次饭?你给他洗过一次衣服?你去开过他家长会?你连我们兄弟俩现在几岁都记不起来了吧?”
面前苍老的男人没有反驳,紧紧抿着嘴唇,被酒气久熏的眼睛和鼻子全都泛着不正常的红,脸上坑坑洼洼,气色极差。
在展骏的记忆里,展立国最后一次出现在他们兄弟面前是在某个夏日的晚上。他从外面回来,将带回来的几百块钱塞到展骏怀里,告诉十几岁的少年“明天去给你妈交药费”。展骏没有告诉这个脸上带着被殴打伤痕的男人,几百块钱只能支持两天,而母亲还要住很长一段时间的医院。展韦坐在没了家具的客厅地板上,把书放在腿上,作业本摊在小木凳上,认认真真地做作业。展立国摸了摸他的头,说爸爸晚上给你买拿破仑蛋糕回来吃,说完之后回房间收拾了一会,提着个塑料袋就走了。
毫无心机的展骏不知道就在自己没注意的二十多分钟里,展立国拿走了家里一切值钱的票据和所有的现金、存折、储蓄卡,母亲珍藏着的一小箱首饰他也没忘记,还连带着夫妻俩结婚时朴朴素素的一双金戒指。展韦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等待着父亲承诺要带回来的拿破仑蛋糕。展骏每次从学校或者医院回来,都能看到坐在门口咬着个哨子小声吹着的展韦。
他练习过的小提琴和展韦学过四五年的钢琴早就卖掉让展立国还债了,展立国拿走的几乎就是他们当时的所有资产。想到弟弟所有的玩具将会越来越少,母亲的病情越来越重却没钱医治,他当时瘦小的身躯差点就承受不住那么可怕的痛苦和压力。
“我知道你恨我,我也不说你孝不孝了。”展立国举起没拄拐的那只手,颤颤的手指直戳向展骏的脸,“我都听展韦说过了,你不是把那房子卖了吗?那房子卖的钱一分都没过我的手,你觉得有道理?那是我买的房子,婚前财产,写的是我的名字。”
他一举起手身体就不稳。空荡荡的裤腿上打了个结,裤子上灰灰白白尽是灰尘和石灰粉,狼狈不堪。
展骏把伸手擦鼻血的展韦往自己这边拉了拉。他觉得站在这里试图跟展立国交流的自己也是挺蠢的。
45.“美好生活,值得期待”
意识到自己的不便,展立国缩回了手,把拐在地上敲得笃笃响,一张脸涨得通红,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展骏看到他憋得脖子上青筋直冒,怎么都看不下去,转身拉着展韦往回走,谁料外间吵嚷声音太大,姑娘和他父母已经都走了出来,正在走廊上愣愣站着。
他们都见过展立国。那日双方家长见面,展立国穿得还算整齐,今天却实在不成样子,两个老人面面相觑,都有些皱眉。
展骏咬牙恨恨地想,这次自己处理得不够利落了,居然忍不住就和展立国在大庭广众之下争执起来,忘了今天的正事。
展韦抹了鼻子下淌出来的血,朝走过来拉着自己的女孩摆摆手,转身走到展立国身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展立国瞪着展骏,又瞟了展韦几眼,终于软下来,转身踉跄着离开了。
父亲从小就更疼爱弟弟,展骏心里是知道的。看着弟弟和父亲之间的气氛,展骏又难受又酸涩,却还要打起精神给亲家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等姑娘和父母坐上了回去的车,兄弟两个终于可以面对面说说话了。
展立国卷款逃了,却也没有逃到更远的地方去。他买了张站台票,背着个装着所有值钱东西的便宜书包,一路上躲躲藏藏,坐着绿皮火车来到了相距不远的这个城市。赌徒无法摆脱侥幸心理,可一年不到,他就把原先的钱和变卖首饰得来的款子全都输没了,还欠了高利贷好几万。他心里惦记着那套房子,却不敢回去,只能想了个化名,在建筑工地上打小时工。
那时正值城市建设的井喷期,大量外来务工人员涌入,他花二十块钱买了个粗制滥造的身份证,辗转换了好几十个工地,也算有惊无险地过了几年。
在一个大学园区里搬砖的时候,展立国看到了在密密麻麻的新生人潮中,一对和自己长相相似的男孩子。
展骏这才知道,原来在弟弟上大学的第一天,展立国就已经见到了他们俩。
一个多月后,新的教学楼即将落成,展韦正和几个同学抱着篮球从球场往宿舍里走,半途中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转头看到的是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带着橙色安全帽的中年男人。男人脸上还带着几道旧伤疤,躲在玉兰树的阴影里畏畏缩缩,可展韦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展韦当时几乎哭了出来。他把手里的篮球狠狠砸向那个站在树荫之下的男人。傍晚的日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他愤怒又绝望地低声斥骂自己的父亲,展立国蹲在砖块上低着头,一声不吭,只是不停地反复搓着手。
“你一直瞒着我。”展骏揉了揉死死皱着的眉间。
展韦和他都坐在路边,一人抓着一罐啤酒。听到哥哥的这句话,展韦还没说出的许多理由都梗在了喉头。
良久,展骏轻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在家里最艰难的那段时间里,展骏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压力。展韦当时被展骏保护得太好,他除了从哥哥那里得知妈妈得了重病而爸爸离开了,并不知道在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背后,自己的哥哥承受着怎样可怕的、远超出他年纪的痛苦。
所以他对展立国的感情中,怨恨是一半,依恋和爱是另外一半。
展骏明白一个人的心不可能这样直截了当地分成两个部分,但他不知道该怎么想才能压制下自己心里又一次泛起沉渣的辛酸和悲苦。展韦当时小,展韦有他的想法,展韦不懂得很多内情——他只能这样说服自己。
展韦向展骏隐瞒了展立国的事情,展骏是理解的。弟弟知道自己对父亲极其怨恨,他没办法排解,但又不可能放弃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除了隐瞒别无他法。展立国在看到自己一双儿子都上了大学,眼看前途有望,心思很快又活泛起来,在工地做工之余买了俩机动三轮车,不分昼夜地去拉客。他说是给展韦挣钱交学费,但展韦至今没有从展立国那里拿过一分钱。就连展立国买车的那两千多块钱,还是展韦从展骏给的生活费和自己的打工费用里,一块块省出来的。有了三轮车之后,展立国渐渐地就不再去工地,又一次靠近了赌桌。他欠了赌债就一次次向展韦伸手要钱,理由是“你们不是卖了房子吗一千几百块都拿不出来骗你爸啊”。展韦不给,他就在宿舍楼下蹲着。展韦自己也是个穷学生,知道哥哥的钱都是辛苦钱,可有时候实在拿不出来了,又见父亲被讨债的人打得太可怜,只能厚着脸皮想各种理由跟展骏要钱。
展骏在展韦叙述的短暂停顿中,干脆地问:“他的腿和车有关还是跟赌钱有关?”
“……车。”
机动三轮车在这个城市里是被严格管理的机动车,在今年的一次大规模的整治运动中,展立国的车被拦了下来。被允许上路的机动三轮车全都有正规的标识牌,司机还要考取驾驶证并在通过了考试之后取得市区中的行驶许可,才被记录在案,确认为“正规机动三轮”。展立国依旧使用着自己那个假的身份证,驾驶证没从家里带出来,更别提参加考试和办理标识牌了。眼看交警就要走过来,他的车速在减低之后突然拧大,轮子呼呼转着,往不设卡的路上冲过去。
一时间现场一片混乱。展立国撞倒了一个卖水果的小贩,在交警的追逐下慌不择路,车子冲上了路墩,直接翻下了四米多高的深沟。
展韦接到交警和医院的通知赶到的时候,展立国已经在手术室里呆了四个多小时。破碎的石块和尖利的三轮车碎片密密麻麻插在他右腿小腿里,几乎切碎了整个腿部的肌肉结构,膝盖的肌腱更是完全断裂,光是处理伤口和输血就花了大量的时间。截肢的结果很快就递到了展韦的手里,他麻木地签了字,盯着手术费、住院费等等发了一晚上的呆。把父亲的身份信息全都告诉了警察、正常办理了住院手续之后,展立国在医院里住了下来。而展韦在第二天给展骏打了电话,跟他要了二十万。
展骏当时就立刻察觉,二十万这个数字绝对不是展韦自己能胡诌出来的。但展韦在电话里几乎要哭了出来,他苦苦哀求自己的哥哥不要问,先尽力借给他,这关系到一条人命。
当时展立国因为术后感染并发症一直住在重症监护室里,病危通知书在展韦面前放了四五份。他不能跟展骏直说这钱是为了救展立国,他害怕自己一旦说了,哥哥就彻底将唯一的一个希望断绝。
展骏问不出来,他最终没有再问,但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种感觉:展韦很乖,很听话,可是近段时间以来,他屡屡向自己要钱,这次突然猛增到二十万,已经远远超出展骏自己的承受范围了。
“我最后问一次,你不说原因,我不会再接你电话。”
“我……我他妈赌钱了!我他妈欠了二十万现在他们要我赔命!哥!”展韦手机已经被停机,他向护士站的值班护士接了两块钱,一个人在电话亭里哭着大吼。
展骏没多久就把钱给了他,没跟他说这笔巨款的来历,展韦也没敢问。他拿着一万多块钱给那个被展立国撞倒导致骨折的小贩交了医药费,剩下的全堆在医院里,一天天看它消耗。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后要装假肢,要做康复治疗,要生活:展韦在学习之余又打了几份工,没日没夜地跟着导师做项目挣钱。他在最艰难的时候遇到了现在的女友,终于撑了过来。
展骏喝干了手里的啤酒,把空罐子扔进几步之外的垃圾箱里:“之前你问我要的那几千块钱,也都是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