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的是是非非,善恶恩仇,前途未知,命运坎坷,苦难和困顿时刻折磨着,却难以湮没男人这点微末的愿望——愿他平安。
想要相守是那么难,送走了他,男人会独自留在雪山里一辈子吗?
归衍不知道答案,他握着长命锁,牢牢记住这一刻,然后铺纸研磨,提笔道:
“此朝将亡,外敌查兹侵军压境,叛臣乱我朝纲,溯龙军提督康桓叛国,十万火急,着令溯龙军即时备战,撤退关内,守卫京城与百姓,特升溯龙军狼山营统领石策为龙骁大将军,号令全军……国将不国,吾辈唯有血肉之躯守社稷之根本,望众将士比肩而战,誓死扞卫,待明君现世,再与尔等重整我詹国河山……国师归衍亲辞……”
堂川念完了纸上的字,难以置信,“康桓……叛国?”
石策的脸色阴沉地可怕。
堂川慢慢道:“那归衍……他说人到齐了,是……什么意思?”
石策眯起眼睛。
“他……打算灭掉康桓全军?”堂川不知所谓地笑了笑,“这、这……”
“他打算同归于尽。”
堂川吓住了。
男人握紧手中的长命锁。
“吱——”
苍鹰盘旋于高空,嘹亮的鸣声破开萧索的风,传出很远很远。
护卫军渐渐走近了雪山的山脚,前方一道岔路从西北绕下来,康桓看了看天,跟身边的亲卫附耳交代两句,亲卫策马赶到前边去了。
归衍打开车窗,“行至何处?”
康桓笑道:“已经过了盘青,马上就到扎牙木。”
归衍的表情似笑非笑,“提督大人,雪山行路甚是轻快啊,有何急事?”
康桓道:“哪里,只是想不辱使命罢了。”
归衍也笑道:“我看不必再走,此处埋骨,风水相宜,来年春回屏山,这里就叫佞臣坡,如何?”
康桓神情大变,高声喊停,护卫军很快停在原地。
归衍在马车里静坐了片刻,再下车时,所有将士已经四下包围成圈,枪尖直指中央。
强敌就在边境,却要先杀自己人。
康桓冷冷地吓道:“妖师归衍,查兹国特使和铁骑就在前面,查兹国主专门派遣他们来降妖除魔,今日凭你什么手段也插翅难飞,不如趁早就范!”
归衍没说话。
烈烈的火焰点燃,锋利的枪尖雪亮而冰冷。
他站在那里,蒙着双眼,仿佛没有呼吸。
右手微扬,银光乍现,三尺寒锋横于身前,杀气凛厉逼人。
“动手罢。”
70、归衍(十)
屏山郡为詹国北原最大的郡省,国境线绵长曲折,南面入关不到百里便是京城,查兹想要灭国,先要过屏山,屏山有溯龙军,溯龙军有狼山营。
在石策的父亲那一辈,狼山营虽为马匪招安,却没有一个懦夫。
那是拼死血战累下的赫赫威名,詹国不知道,溯龙军装作不知道,临照的百姓却是看在眼里,以致于狼山营的马匪拦路劫财,并未受到过多苛责。
现在轮到新一辈的狼骑们上战场,石策受归衍任命,担起抗御外侮保卫子民的重责。
黑龙蹑云的旗帜,燃燃的烽火,便是溯龙军所在的地方,鲜血浸透的土地,滚烫的硝烟,更是溯龙军所过的地方。
演武场上站满了人,披甲,提枪,佩剑,负弓,红缨映着白雪,鲜艳热烈。
堂川、那敞羽、那敞峰并排立于狼头营旗下,石策站在点兵台最前面,黑色的盔甲流转着黯沉的光。
他道:“今日收到紧急战报,已派遣斥候证实,溯龙军提督、临照城主康桓率八百亲卫叛国,掳走国师归衍,欲与查兹敌军合作将其劫杀!屏山全境备战,我军即将后撤入关,守卫京城!”
底下一片哗然。
“四当家查出康桓扣压三日前的朝廷军令,”石策等他们安静些,继续道,“现在我手上的,是国师的委任状,由我出任大将统领溯龙军后撤,但我不打算就这么走了!”
那敞峰小声道:“他这打算跟你们说过吗?”
堂川:“……”
“国师于我詹国社稷至关重要,他此刻深陷敌阵……”
石策缓了缓呼吸,声音低了下去,“我不能让他一个人死在边境……”
不能,不该,不许。
“我狼山营镇守此地多年,还从未放过一个查兹敌军过境!既然老爷子们当初守得住,我们凭什么不能!狼窝里不养丧家犬!要想进临照,先过我狼山!”
众人齐喝,吼声震天。
“好——”
康桓捂着腹部流血不止的伤口,脚步摇晃地慢慢后退,“不……你怎么……可能……”
归衍单手执剑,素袍染血,双瞳妖冶,神情淡漠。
“妖怪么,总要防着人,”他歪歪头,“你若知道我底细,怎么会轻易露出马脚?”
马车散架,周围几十步之内尽是尸首,几乎无处下脚。
“你……”康桓跌坐在地上,沾满了血的手指着他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问我怎么算到吗?”归衍轻蔑地弯弯唇角,“我一直在听着西方传来的马蹄声,查兹军刚到,你便来找我,何以如此巧?”
他踱到康桓跟前,那人已然目光涣散,神志恍惚,长剑没入心脏时也仅仅是抽搐了几下。
“我来时,朝中已经有人查出你卖国,这佞臣坡,配得起你。”
“啪、啪。”
不远处,一队队重甲精兵严阵以待,为首的查兹特使骑着披甲战马,悠然地击掌叫好。
“詹国国师果真厉害。”
厚重的长袍上绣着古怪而繁复的纹饰,兜帽半遮面,腰间是一根奇怪的手杖。
使者笑道:“本以为康大人自己也能办到,可结果差强人意,国师的大名在我国亦十分受人敬仰,阁下真的不考虑随我回国做客吗?”
银光冷冽的剑刃不沾半滴血渍,归衍的指尖在上面轻轻滑过。
“我猜,康大人一定更想留你做客。”他漫不经心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使者冷笑,“不就是龙屏山么,怎么不见你们的溯龙军啊,难不成吓回窝里过冬了?”
他身旁几个亲卫都哄笑。
归衍闭上眼睛,侧耳倾听。
风雪从他身畔绕过,带走温暖和生机。
“你也瞎了么?”他轻轻笑道,“我站在这,我就是溯龙军。”
石策带领上百轻骑循着斥候不断点起的火堆逆向风雪疾行,直扑扎牙木山麓。
各大军营接到那敞峰示警,沿途点亮烽火台,那火龙从临照纵至狭壶关,不出明早,整个北原俱会知晓边关告急。
也许有援军,也许没有,也许最后只剩下狼山营,但即便是这样,石策也不退——总要有人去挡,他便做那第一道关。
“还有多远!”石策大声道。
“还有二十里——”副官回他。
“咻——”
翎箭突然射来,石策堪堪勒马,急吼道:“有埋伏!下马——”
众人混乱了少顷,连连后退,乱箭飞射,把他们逼到山壁附近,骑兵没有盾,只能躲在石头后面,开始搭弓反击。
石策将箭尖在火毡上一抹,三支翎箭带着火命中敌军,引来更多的乱箭。
天色太暗,又下雪,视线被遮蔽得厉害,然而石策依旧能做到箭无虚发,敌军的气势渐渐被压制下去,朝着松树林转移。
“去,从右边包抄!”石策拽过副官发令。
副官的头盔都歪到一边,皱着眉头反驳,“不行,林子里太黑看不清!他们在后撤,会中埋伏!”
石策骂他,“笨死你!”说完拉过一匹马在它尾巴上绑了捆松枝,狠狠抽鞭子,那马嘶鸣一声狂奔进树林。
“咻——”
火箭射中松枝,火苗“噌”地窜起。
“就这么办!”石策踹走副官,翻身上马,喊道,“来几个人跟我去追!”
松树林中的火越烧越旺,松枝即使在雪天也十分易燃,浓烟滚滚,被风刮散,马蹄踏进数寸之深的雪地里磕磕绊绊地奔走,阵线混淆甚至分不清楚敌我。
石策走着走着便与众人失散,翎箭所剩不多,他改将长枪提在手里,从松树林的另一头钻出来。
“咻——”
冷箭从背后突袭,石策矮身避过,勒马转向冲去。
数十重甲精兵从雪地里爬起来,长槊直直对着他,前方已经用绊马索封死了出路。
果然有埋伏。
石策险险停住,侧旁的弓箭手瞄准了他,随时可以松弦。
卧槽……他暗骂。
查兹的精兵把扎牙木的山顶围堵得水泄不通,归衍站在山道尽头,脚下的路淌满猩红的血,正渐渐冷却。
查兹特使躲在几排兵士后面,高举手杖笑道:“归衍,你的妖法可是不灵了呀。”
归衍盯着他,指尖微动,长剑悬起。
“啪——”
突然一道雷光经由手杖指引,劈在归衍身上,带出一道细小的电弧火花。
特使语带得意,“啧啧,你已经重伤,何必再顽抗呢?”
苍鹰忽地尖啸,从山崖下冲天飞起,越过军队直扑他后颈!
“吱——”
特使头也不回,手杖上雷光闪烁,仅仅在方寸之外将苍鹰劈落,羽翼烧得焦黑。
归衍道:“你们的真神米伽查一定没告诫过你们,遇到泽罗鬼,千万要躲。”
特使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过去几个人,把他绑了。”
归衍盯着他,手中的剑收敛寒光,泛出无比冰冷而不祥的气息,从雪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哀嚎,在山崖边回荡,黑色如有实质,潮水般蔓延开来。
他双眸中的水青絮丝越来越多,渐渐透出一股血红,甚为诡异。
查兹兵被猛烈的风吹得步履维艰,又慑于他的气势,犹豫着不敢近前。
归衍低声道:“白骨业火,焚沙荒河,祭鬼之眸,引为泽罗判世于我……”
随着他的念诵,浓重的阴云从四方迅速聚来。
堂川找到扎牙木山麓的时候没见着石策,抓住那敞峰问:“老大呢?”
那敞峰擦把汗,“说来话长……”
“滚!”
“……”那敞峰老老实实地指一指他身后的山道,“归衍把查兹军引到山上,我从树林那边把大哥拉出来他就追上山了,扎木营的人跟着呢。”
堂川简直气得说不出话来,“那你还杵在这干嘛,开花儿吗!”
那敞峰吁了口气,“我累得已经找不着北了,饶过我罢,或者你挖个坑把我埋了,我一定争取开花儿。”
“……”
“轰——”
刹那间惊雷破空,惨如白昼!
两人浑身一震,所有将士齐齐望向扎牙木峰顶。
铅云倒垂,凝聚为骇人的漩涡逼近大地,雷光酝酿,万钧之势咆哮而来——
“轰——”
天地间一声旷古般的巨响,白雪覆没的山巅不过须臾便被炸得粉碎!
碎石崩塌滚落,千年的积雪如洪水般盖顶将至。
堂川大吼道:“躲开——”
那一晚惊动了整个边境,扎牙木山被削去半个,只剩下一座低矮的山头。
到处都是碎石和积雪,方圆几十里内的所有可见之物都埋到厚厚的雪下,乍看过去几乎像是大片平地。
石策从半山腰上被扎木营的人救回来,疯了一样到处找归衍。
“你看见国师了吗!”
他逮着人就问。
堂川在后半夜才想起来去拦住他,差点挨揍,“别别别……我有急事。”
石策双眼通红地盯着他。
堂川被盯得心里发怵,赶紧道:“查兹军都死了,边境暂时安定,我们收拾收拾准备要回营,你现在是大将军,临照城还等着你……你走不走?”
石策满脸木然,不说话。
堂川重重叹口气,心里也不好受,沉默了好一会儿。
“其实……我看见归衍了。”
堂川说完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你别跟要吃人似的看我!他没死!就是……唉唉,你去看看他罢,他可能要走了,喏,那边,那个火堆那。”
临时建起的营地里来来往往全是人,将士们或躺或坐都在休整。
石策狂奔到偏僻角落处的火堆旁,归衍还是披着素色的斗篷,背对着他坐在那。
“衍衍?”
归衍听见了,慢慢转过身来。
石策万万想不到,那兜帽摘下后露出的眼睛上,不是缠着平日里的素纱,而是一圈一圈看着不知缠了多少圈的绷带。
“衍衍……”
男人哽咽道。
“我剜了眼。”
归衍淡淡道,仿佛不在意地勾了勾唇角。
石策脚底一软,踉跄着跪倒,以长枪拄地,浑身颤抖。
归衍伸出手,仍然准确地摸到他的脸,“别哭。”
石策低下头,归衍将他揽到自己怀里,那冰冷的铠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被滚烫的热度融化,石策靠着他,依偎着他,再没有半分力气。
天地无声静默,素白的袍子纠缠着黑发,燃烧的火焰映红身躯与脸庞。
那些热血正在干涸。
夜色深重。
大雪纷扬。
六年后,詹国亡。
战乱的年代里,临照城的人们都说,每当风雪夜,总能听到东尔萨冥传来狼啸,是龙神泽罗鬼派遣的使者在守护雪山。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