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女人盯着他的双眸,“你身上也有一样的玩意儿,对吗?否则你不会引起所谓的神迹,我龙族的火曜石没有这么容易被点亮,我不得不承认,你们的小伎俩还有些作用,可它带来的副作用更大!根本无法让人支撑下去!”
她一下发怒了,站起身狠狠揪住了景昀的头发,压低声音吼道:“把它给景冥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我们还没来得及振兴祭师一族,他就要死了!你们的计划全完了!一旦收到这个消息,你以为还有其他祭师会与你们合作吗?几百年前就已经沉睡的祭师一族,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被唤醒的!”
景昀顾不上疼,呆呆看着阿妈的泪砸在自己脸上,滚进自己的衣襟里。那么滚烫,又那么冰冷。
他从这些话里摸到了冰山一角,没错,只是冰山一角,但已经足够景昀将所有的东西串联在一起了。
他脸色瞬间惨白,看着阿妈再不似平日温和软弱的模样,气极绝望之时,那双如星辰般美丽的眼睛竟隐隐带了血红,看上去狰狞无比。
景昀脑海里闪过父亲地下室里大堆大堆的祭师之书,想起曾经暗地里讥讽过他们的族人,想起父亲看见自己拥有能力的那一瞬间的激动和挣扎。
他艰难地开口,“阿爸想要……振兴祭师一族,不是为了……龙族,只是为了……景家。”
女人揪着他,将景昀的小脸拉起来看向自己。
小小细细的脖子诡异地弯曲着,看上去就快折断了一般,因为这种姿势,景昀几乎无法呼吸,脸色很快涨红起来。
女人这才放开他一些,道:“难道你不想吗?他们派你来,想必你也是某个族群的祭师后人吧?外头的人不知道,祭师之间却知道得清清楚楚,所有部族的祭师都没有能力了,两百年前,发生那次毁灭性的大地震之后,所有祭师的能力都消失了。这么多年,我们互相暗地传递消息,想尽办法互相帮助,可没有用。我们为了族人放低身段,压抑自尊,做了一切我们能做的,可我们得到的是什么?”
女人放低了声音,诱哄似地问景昀,“我们得到了什么?孩子?他们看不起我们,我们有高贵的血统,和他们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现在的我们却被他们嘲讽,奚落,他们想对我们做什么都行,只是碍于祖辈规矩,一直拿我们没办法。相信我孩子,等到有一天他们不想再遵守约定的时候,祭师一族会被他们彻底清理。”
景昀脑袋里嗡嗡作响,上一世,他从头至尾未曾触碰到这个秘密。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龙族的覆灭,不断遭受的背叛,暗地里发生的各种不为所知的交易和秘密,因为自己和龙翎当年太过弱小,没有人能为他们保驾护航,白白错过了无数线索和秘密,而这些秘密的代价,就是龙族的灭亡。
在自己还成天与亓笙逍遥自在的时候,在龙翎还在为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族长学习,成长的时候,这些隐藏的危险已经悄然埋了下来,而自己,一无所知。
景昀猛地捏紧了拳头,“什么叫我们会被清理?无论是不是祭师,我们都是龙族人!我们是这个大家庭的一份子!”
“傻孩子。”女人仿佛又透过他看到了自己那个天真一根筋,只知道往前闯的小儿子,神色总算是缓和下来,轻言细语地道:“我们祭师一族,和这大陆上的所有部族都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当这些部族刚学会说话和猎食的时候,这片大地的统治者是祭师一族。只是后来,祭师一族分散了,各自被那些狡猾的族人哄骗进了族群里,互相站到了对立面,为了部族效力,却忘记了我们彼此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直到两百年前所有祭师的能力一起消失,我想,那是真主对我们互相仇视的惩罚。”女人看着景昀,说:“孩子,你也是我的家人,你不能带着那东西,它会害了你。现在,把它拿出来交给我吧。”
景昀当然拿不出任何东西,他甚至不明白阿妈说得“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想问,却又怕将这么好的线索掐断了。他必须得再打听到一些东西,更多的,关于祭师和族群的传说。
他将目光转移到阿爸身上,哪怕女人不说,他也感觉到了,男人的生命力正在逐渐消失这件事。
无人能救他,曲闲之也不能。
这一刻景昀内心充满了巨大的悲伤,他眼睁睁看着父亲受难,却没有任何办法。而自己的阿妈将自己认作他人,他们一家人待在这个屋檐下,却说着一件让人无法相信的巨大秘密。
“阿妈……”景昀喃喃道:“阿爸快不行了。”
女人身子一僵,慢慢地转身,看着竹椅上消瘦的憔悴的男人。
“我知道。”女人眼里有一瞬的茫然,表情重新归于了平静,在逐渐暗淡下来的日光里,看起来那么无辜和柔弱。
景昀想保护她,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到。
“一年前,他接受了你们的建议,那之后他细心培育,一刻不敢放松,直至最近才终于有了起色,让长老们对他刮目相看,他以为他终于能做成大事了,嘱咐我去药地看好那些药材,那些都是有用的药材,未来,它们能帮到我们许多。可……不过用了几次力量,那玩意儿就不受控制了,它吸食他的精血和生气,让他一点点衰弱下去,能力反而大涨。”
景昀突然说:“后悔吗?”
阿妈一顿。
“就这么平平凡凡的过日子,现在我们一家三口,还能一直在一起。”
阿妈起初就说过一句话“一年前我就觉得不对了,你阿爸这些日子瘦得太快了,这不正常,我该发现的。”
一年前,正是阿爸接下那东西的时候。就算是阿妈随口骗了自己,可这句话或许,也是她下意识的悔恨。
若没有答应,一切,就不会发生。
女人没回答,景昀却觉得自己听到了答案。他看向阿爸,伸手探了探男人的额头,冰凉,仿佛已经死了一样。只是胸口微弱的起伏,还彰显着他有生命。
“我去叫大夫。”景昀转身要走,却被女人一把拉住,“没用的,谁也救不了他。”
“那东西是不是在他身上?”景昀问:“把它拿出来。”
女人看着他,“他这样子,已经拿不出来了。若是被曲闲之发现,我们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景昀用力抓着袖口,眼圈通红,“就这么看着他去死?”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女人盯了他一会儿,蹲下身,手轻轻拂过景昀眼眶,“你和我儿子真是一模一样,他们在哪里找到你的?你能告诉我,昀儿还好吗?”
景昀看着她,半响,点点头,“他很好。”
“那就好了。”女人松了口气,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我相信他们不会伤害他,景冥去了,他就是龙族祭师唯一的继承人。他们还用得上他,不会伤害他的。”
景昀忍无可忍,“他们到底是谁?!”
女人一愣,随后又了然了,“他们断然不会将身份告诉你这么一个孩子,若是被发现了,轻易你就能招出来。”
她摸了摸他的脑袋,“孩子,为了你好,我也不能告诉你。”
景昀猛地抓住她揉自己的手,“阿妈!你告诉我,我去给阿爸报仇!”
报仇……?
女人毫无预警地落下泪来,只瞬间,便如河提崩塌,泪如雨下。
她一把搂过景昀,将脸压进他的肩窝,哭得压抑又悲伤。
这到底是报哪门子的仇呢?他们应当是为了光复祭师一族而做出牺牲的存在,他们应当感到荣耀,而不是报复。
可她又怎能不恨呢?家破人亡,以后的日子,又要如何过下去?
“昀儿……”
躺椅上,男人的声音突然响起。景冥大概是回光返照,突然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睛看向抱在一起的母子。
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竟也不气不急了,抬手招了招,对景昀道:“过来。”
景昀一时内心百般滋味,忍不住奔到父亲面前,跪在他脚边,沙哑声音道:“阿爸!你告诉我是谁!”
“是很多人。”景冥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妻子,“这事迟早也要告诉你,只是没想到,要这么快。昀儿,你是我的继承人,光复祭师一族就拜托给你了,我相信,你会比我做得更好,你一直都比我做得好,爷爷一直都这么说,对吗?”
景昀摇头,终于落下泪来,“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为什么是这样的呢?为什么?”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甚至不知道该从哪儿问起,也不知道这一刻自己到底该说什么。嘴里重复来重复去只剩下为什么。
“你阿妈会告诉你为什么。”景冥揉了揉他的头,看到妻子不赞同地对自己摇头。
“他不是我儿。”女人道:“冥,他们大概一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也许为了不伤害到昀儿,竟将他早早带走了。”
景冥的手一顿,闭了闭眼,道:“不,他是昀儿。”
女人有些诧异,却见景冥继续道:“我能感觉到,昀儿的能力是真的。”
他说这话时,眼里再次闪过那复杂的情绪,这一次景昀却是看懂了,那些不甘和挣扎,都是来自于一个男人的自尊。
“我想亲手保护的,没能做到,反而害了自己。”景冥道:“不过昀儿比我有本事,他果然是比我有本事的。”
他又不舍地摸了摸景昀的脸颊,“那些人若是知道了,或许会想带走他。你要保护好他。”
第二十七章: 笑话
景冥很快又陷入了昏睡,景昀在床前跪了一会儿,起身道:“阿妈,不管你们会暴露什么,我不会眼睁睁看着父亲去死,我要去找曲神医。”
他说着转身就走,小小年岁身上带出惊人的气势,女人只呆愣片刻便回过神来,几步冲到门口挡住,“你父亲不会高兴的!”
“他现在的样子就很高兴吗?!”
女人一时无言,缓和了声音蹲下身道:“你父亲是心甘情愿的,哪怕……哪怕我们都不愿意,可不能违背他的意愿,这事若是暴露了……你父亲会恨我的。”
景昀看着阿妈苦笑的脸,那张脸上泪痕还未干,却让人无法反驳。他忍不住别开头不去看那双眼睛,咬紧牙关发狠道:“不行,就算阿爸会恨我们,我也不能放任不管。”
他顿了顿,“否则,我会一辈子无法原谅自己。”
他绕过女人伸手去拉门,女人却从后突然抱住了他。
“昀儿。”她的脸埋进景昀肩头,泪水很快浸湿了衣衫,让景昀感到肩膀一阵冰凉。
“就当阿妈求你。”女人声音闷闷地传来,只有轻微地喘息,却不带哭声,“若你真是我的孩子,若你的父亲说得没错,为了阿爸和阿妈,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吧,好吗?”
景昀紧紧拽着门框不放手,以他现在的身体力气,如果女人要强行拉走他,他是没有办法阻止的。这一刻他心里涌起无数的愤怒和不甘,还未变声的声音带着奶气,却是充满了愤怒地吼道:“如果做阿爸的儿子是为了看着他去死!我宁愿我是假的!”
景昀用力拉开大门,屋外的阳光洒了进来。那阳光落在门口,圈出一片灿烂金色,明明前方就是触手可及的温暖,可景昀那一瞬间却觉得好似自己无论怎么努力也摸不到。
明明只要伸手就可以的……
他看着屋外绿油油的草地,前方无人的小路,熟悉的篱笆围栏,鸟儿站在枝头好奇地盯着他看。
不远处的大狗又凶恶地犬吠起来,声音却变得有些遥远。
只是一步的距离,一步而已。
他却踏不出去,身体逐渐失去力气,握得死紧的手慢慢松开,视线从矮到高——他被阿妈抱了起来。
木门吱呀一声重新被关上,屋外的美好被狠狠拒绝在了一步之遥的位置。
黑暗重新降临,景昀头昏脑涨,抬不起手臂,在阿妈的怀里有气无力地道:“为什么?”
为什么对自己下了药?
“不管你是真的有能力还是假的,我不能冒这个险。”女人摸了摸他的头,看着他的目光复杂又温柔,“昀儿,你从以前就是这个脾气,不甘心的你就去挣,不服气的你就去拼,你重来不让人小看自己,不懂的东西你就是拼了命也会把它搞清楚。阿妈不想骗你,可,阿妈又必须骗你。”
景昀脑子迷糊,越来越听不清女人在耳边说什么,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感觉全身已经软成了一瘫烂泥。
什么时候被下的药?
他蓦然想起之前女人砸在自己脸上的眼泪。
难道是那时候?绝煞的叶子用适当剂量混合水让人服下,只要吸收一点,就能起到迷药作用,
剂量若是大了,能让人永睡不起。
他不记得自己进门喝过任何东西,可若是……若是阿妈将粉末抹在了自己脸上,眼泪起到了水的作用让自己的皮肤吸收了呢?
“阿……”景昀张了张嘴,却连自己也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了。
“你乖乖睡,等一觉起来,一切会好起来的。”阿妈仿佛在对他说,又仿佛在自言自语,“会好起来的。”
景昀动了动手指,感觉到自己被放进了卧房的小床上。那张自己惯常睡的小床,此时却让他如坐针毡,他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俯下身恋恋不舍地吻了一下自己的鼻尖,然后,她起身,关上了卧室的门。
屋外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他用尽全力想挣扎起来,却毫无意义。
不知不觉泪水就打湿了脸,他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有谁来……谁来救救他的阿爸阿妈……谁来……
……
景昀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是阿爸阿妈逗自己开心的样子,阿爸教导自己看书时的样子,阿妈站在桌边,手里端着木碗看着他的样子。
“昀儿喜欢吃的炸小鱼,不过今天可不能多吃。”阿妈说这话时,大黄在桌下打转,尾巴扇到景昀的小腿上,有点轻微地疼。
“大黄也不能多吃!”他听到自己说,还有些不甘心,“可是我肚子已经不痛了!”
“那也不行。”阿妈将碗放下来,阿爸从门外进来,身上披了雪。门打开的瞬间冬风灌进屋子,冷得人一哆嗦。
屋内燃着炉火,火红的颜色让心暖了起来。大黄舔着自己的手指,阿爸和阿妈笑着说着一天发生的事,他晃着脚丫子躺在阿爸喜欢躺的竹椅上,上头披了毛毡,膝盖上搭着摊子,很暖和。
他昏昏欲睡,听到阿妈在跟自己说话。
“昀儿,你会怪阿妈吗?”
“你总有一天会明白阿妈的苦心,阿爸也会为你骄傲的。”
然后这声音变成了熟悉的阿爸的声音。
“他现在还小,到时候再说吧。”
阿妈的声音又道:“可是,我们瞒着他真的好吗?若有一天他遭遇了危险要怎么办?”
“不会有人伤害他,至少在我死之前,不会有人这么做。”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没有万一。”阿爸的声音蓦然严肃道:“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伤害我的孩子,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不如说,那群人对孩子反而还存了一些人性,要说为什么……呵,小孩子所能激发的潜力比我们可大了不少,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