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个皇帝,北宫棣有许多不容人触及的权利禁区,他对六部的掌控即是其中的一个。然而礼部尚书的告老还乡,竟然没有和自己“交涉”过。北宫棣看似同意了,其实内心冷笑不已,显然,有一些人的手伸得太长,超过了北宫棣的底线。
突然北宫棣状似无意得问道:“孝甫觉得,盛鄄之其人如何?”
自从弄清楚了自己对方静玄存有的不明不白的心思,北宫棣既万分得不自在,又忍不住关注起了那人的一言一行,试探着他的底线。然而他既然对方静玄动了真心,便不会再把他当作一般人。北宫棣知道,他可以主动给方静玄恩极荣宠,然而这样不但非他所愿,就是依着方静玄的性子,也一定会拼死不受。
更何况,即使北宫棣不给于分毫的助力,方静玄的地位都是他自己的拼搏成果,一旦他们的事情大白于天下,也会染上一层暧昧的色彩。
北宫棣不愿意让方静玄承受这样的代价,但是,如果……如果这是方静玄的选择,那么……
方静玄道:“守礼有余,仁不知也。”
北宫棣挑眉,凤目斜睨了他一眼,方静玄才似乎不情不愿说道:“盛大人为官兢兢业业,但论为人,臣却不知是否能称为仁,因为臣与他并不相熟。”北宫棣心头暗暗翻个白眼,方静玄固然常常一语中的,有着古人“夫人不言,言必有中”的大智慧贤士之风。只是他用的一些文人推诿之词,总是让北宫棣异常无语。他一边喝茶,接着问道:“孝甫,你看张秋揽堪当大用吗?”
方静玄早上才知晓盛尚书致仕回乡一事,虽然不知道北宫棣心里具体存了什么心思,但他也并非猜不通透,又或许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闻言他只微微颔首道:“是个人才。”
北宫棣似乎对这个评价不可置否,放下玉瓷杯,又是一番问答,北宫棣挑了一个个名字问了出来,看似只是让方静玄把朝中的文人稍加评价一番。待到他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方才问道:“孝甫觉着,礼部当下可有何不足之处?解决之道?”
方静玄眼中含着一丝笑意,却依然面色镇定,却念了一句《论语》中的话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
北宫棣转头瞪视他,却察觉到方静玄正看着他,那双深沉而又温和的眼眸轻轻闪动着,似乎洞察着他的意思。他心头忍不住微微一跳,竟觉得这样坏意的方静玄让他忍不住贪看。北宫棣按捺住不知为何有些紊乱的心跳,他勾唇看着那双眼睛道:“孝甫果真不知?”
这问题的语调三分嗔懒、三分玩味,带着一丝撩人的意味。阳光下,北宫棣清莹如画的眉眼落在方静玄的眼里,明丽的有些摄人心魄。北宫棣看着方静玄的眉头动了动,却仍是面不改色得开口道:“臣不敢妄议。”
方静玄说这话的时候,放慢了语速,像是往安谧的水池中扔下了一块石头,微微荡着波面。北宫棣心中很是恼怒,他就不信方静玄不知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然而方静玄的回答,偏偏又挑不出错。北宫棣哼了一声,转过头继续看风景,方静玄余光扫过他墨色发丝下微微发红的耳际,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
三日后,北宫棣走在皇城的一处花园中,身后,杨子荣习惯性得跟着他。北宫棣倒背双手,神色间一片和煦。他眯了眯眼,看着满园的景致,若有所思开口道:“退敏,朕观近日朝廷中,颇有新气象啊。看来选拔一些年轻有为的官员的举措,果真不错。”
杨子荣心里知道他说的是谁,联想到那次惊险之旅,不免有些会意一笑。
礼部尚书辞官归乡,这个举动只是一个引子,背后推动者复杂万分,即有皇亲一党的反扑,也有其他的势力参与其中。
盛尚书之所以突然“被迫”致仕,离开京师,正是因为礼部内出现了名号之争——一派坚持认为前皇文熙帝的母妃,昔日的东太后封号不变,依旧为‘太后’;另一派人则认为,东太后乃是今上长嫂,论礼则应为‘太妃’。
本来这种事,应当是宗人府中的宗人令与左右宗正,与礼部商议定下的。但是原来担任职责的秦王、宁王、燕王,都在文熙帝削藩之时,顺带剥夺了职责。宗人府一时间群龙无首,便为某些人钻了空子。
等到一直被蒙在鼓里的盛鄄之拿到手上的邸报,方才明白,自己等人犯下了多大的祸事。这两份截然不同台本早已上呈给通政院,下面竟然署满了官名,加起来竟然有礼部超过一半的官员。
他心中咯噔一声,立刻二话不说,请求面圣,一面递上了因为自己“失职”而辞官的“致仕书”。
北宫棣算是明白,一些东西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这次礼部突发事件比上一世提前了足足三年,更是在文熙帝生母张太后生前便产生了争执,乃至盛鄅之不得不引咎辞职,但因为个中复杂不足为外人道,理由便是“乞骸骨”的退休之言。
固然此事外表看上去好似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波澜,但权谋斗争之事又有那一件是简单的,露出水面的不过都是冰山一角而已。好在北宫棣不仅有着上一世的记忆,雷霆出击,打破了那些妄图借着混乱局面,蚕食六部的阴谋。加上新官上任的方静玄雷厉风行的手段,到底把此事有惊无险得解决了。
虽然,在杨子荣眼中方静玄常常板着脸,一副严正无比的样子,别说长袖善舞,就是连亲和的同事都算不上。但是他的人品、能力与手腕,自然是受到公认的。如今方静玄受拜礼部尚书,官居三品,朝中的文人渐渐找到了主心骨,有了起色的气象,自然也比原先那般好上太多。
即使杨子荣私下里觉着,比起年轻有为却一脸严肃的方静玄,还是原来笑呵呵的盛大人更为平易近人些。
杨子荣应道:“皇上圣明!来年便是春闱之时了。”
北宫棣“嗯”了声,又问道:“那你看主考官当是谁去呢?”
杨子荣跟着他转过小路的弯,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当选拔有名望、才华且有能力之辈。”
明年正是乾宁元年头一场春闱之试,北宫棣不免非常重视,务要办好这次科举才是。他已经嘱托了刘缜等翰林院中的人与礼部诸人开始准备筹措相关事宜,至于这主考之人,还有几分商榷未定。
脚步一顿,北宫棣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他对杨子荣说道:“退敏,今日忙完后你去一趟白云观找陈夏阳,他那里有事情。”
陈夏阳和他的老友青元子袁帧住在白云观里头,就在京师外的天清山上,北宫棣看不过他的闲散,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找了点事给他做做。
其实这件事在北宫棣的上一世也发生过,就是后世赫赫有名的“南临诸疆”。那时候,在北宫棣的积极主持下,晋朝初年的航海水平其实非常发达,但是所有的水军都集中在南方一代,加上晋朝后期逐渐闭关锁国,最后被从北方远洋攻来的另一片大陆的海军打的措不及手,王朝混乱,而后整片大陆都沦为了殖民的下场。
后世甚至还争论过,世界的“大航海时代”究竟开端于东方还是西方的大陆。也有后人惋惜倘若晋太宗北宫棣能郑重对待航海一事,在北方也发展水军的话,或许世界的历史就要倒过来改写了。
北宫棣原来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只是哑然一笑,哪有会这样的可能。然而现在,自然不由得他不怦然心动,动手尝试起来。但大晋虽然占据了这块大陆最为富饶的中土,却毕竟还不是整个大陆的主人。北方的大片陆地还落在元狄人的手里,北宫棣要想在北海发展海军,就需要先解决掉陆地上的制约。
而如何解决这个麻烦,北宫棣则打算采取两面夹击的做法。一方面在陆地上牵制那些游牧民族的注意力,蚕食他们的地盘,另一方面,则开始发展海军,以便于将来绕道元狄人的后方,来个突然袭击。
第十六章:金桂丹香淡
“大人,这边请。”
京师皇城的万歆苑中,一反往常森严而又高贵的皇家规制,处处都布置上了精致典雅的器具,在一分雍容华美之上,增添了一分静妍之气。门口宫娥、舍人来往丛动,空气中飘着一丝淡淡的桂花甜香。
刘缜下了马车,来到万歆苑前时,透过重重花草,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大晋的京师处于举国的中央靠近东部之处,毗邻四河中的夏江。皇城处在京师正中央靠近北方的位置,其后便是天清山。万歆苑虽然是皇城中建制最大的园林,却并非在皇城的禁宫之内,而是建在禁宫的西边。刘缜坐着马车走了一个时辰,才来到了万歆苑的门前。
万歆苑和皇城九门五桥后,百官上朝的文华殿的建筑风格,明显不太一样了。这里种植了各种嘉木美树、芬芳珍品,在能工巧匠的精心排布下,显示出万芳萃聚的姿态,不动声色得露出皇家的天威之感。
在门口,代司礼监太监布宁正在台阶上堆满笑容,恭恭敬敬得将每一位来客都引入其中。这时,门前已经停了大大小小数十辆马车了,几乎将空地尽数占满。
在门前的巨大青石台阶上,更是有三四名还未进入苑中的客人,在那里互相寒暄着什么,各个衣饰华美,动作优雅,气质不凡。刘缜微微一扫视,就留心到,除了自己这般尚无娶亲之辈,不少来客都是携带家眷,甚至有一些还带来了貌美如花、年方嫁娶的女儿。
看来这一次皇宫宴请,还带着几分小辈相缘的意思。
看到这一切,刘缜整了整衣衫,就动作从容得跟随一名太监步入了其中。
这日是八月十五,正值中秋佳节。北宫棣见万歆苑中桂花盛开,又念及旧礼,便将京城中三品以上的官员,与一些翰林学子,皇家贵戚,尽数邀请到万歆苑中赏花宴饮。又取那中秋团圆之意,于是诏令中还附上了一条,可携家眷同赴宴。
皇家之宴,虽不少见,却是北宫棣登基以来头一回设,邀请的,也都是现在官场中的位高权重之人,或是未来官场上的衔领之辈,其中含义不言自现。刘缜现任翰林院编修,虽然只有从五品,但他却受到太子太师陈夏阳的青眼有加,更颇得北宫棣的看重。刘缜本人才华出众,文气蔚然,后世有着“大晋第一才子”之誉。此番皇家宴会,他也收到了请帖。
若说禁宫九门之内的文华殿,连同禁宫内的景心殿、景阳宫等,都依制而建,将一派神圣天子威仪,与肃穆雍容展现的淋漓尽致的话,这万歆苑便是巧夺天工,集移步换景与森严华贵于一体,是园林的巅峰造极之作。
刘缜一边面色平静得观赏,一边在内心啧啧赞叹,穿过长廊,来到园中深处,在一片盛开的桂花之间,是一处极大的庭院。庭院四周却不设墙,而是好多排郁郁葱葱,白花影绰的桂树。
在席外,一些人正三三两两交谈着。还有一些小辈,则分别被请到了旁边的侧殿中。现在还未到时辰,刘缜见到那些人,立刻上去行了一礼,攀谈起来。
方静玄走在卵石铺就的小径上,过桥经廊,跟着引路的左常,来到万歆苑的深处。此处种植着几里的丹桂,望去浩浩然一片,尽是赤色如火。方静玄刚刚走出洞天,入目却是一人站在桂树下。
只见阳光下,北宫棣含笑,看着持着一朵花急切跑来的男孩,亲昵得抚了抚他的头,接过那朵桂花,抬头恰见了从幽静园林中转出的方静玄。
方静玄今天穿着一身端正的青蓝礼袍,身姿卓越,头带高冠,青丝被一丝不落得束起,双目深邃而带着温和的波动。他站在那里,尚未走到阳光下,背后是一片参差繁复的幽雅建筑,却仿佛从古画中走出的谪仙,带着出尘的气息。隔着十步,两人遥遥相对,目光辗转交汇。只那一刻两人都觉着,彼此见到了最美的风景。
北宫棣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位温婉端庄的少妇,身着绛红的衣袍,额头描着一朵凤钿。方静玄不知为何,竟然觉得那阳光下那一幕至尊天家的琴瑟和谐,有些细微的刺眼。
北宫棣身上穿着黑色的龙袍,金红的滚边妥帖得衬出他的庄肃高贵,与天子威仪。然而北宫棣静静得看着方静玄,却情不自禁得加深了笑意,落花里,那丝忽然吹起的风,又不知触动了谁人的涟漪。
方静玄的停顿只有片刻,便接着迈步向树林间的北宫棣走去。他正待行礼参拜,却被北宫棣快步扶起,两人的手一触即分。北宫棣侧过身,右手搭放在身前刚到他腰处的男孩肩上,对他说道:“这是方静玄大人,明年你的发蒙老师,便是他了。”
方静玄心头一跳,这言外之意便是待到明年,也就是乾宁元年,便授予他正二品太子三公的官位。然而他却不敢怠慢,纵然心中复杂,却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道:“参见太子、皇后!臣不敢当!”
穿着金黄礼袍的男孩好奇得打量着他,那双酷似北宫棣的凤目中闪过灵动的色彩。太子名为北宫昱溟,是北宫棣的嫡长子,今年六岁,在北宫棣登基之时,便一并册封为太子。原先,为北宫昱溟启蒙的职责,一直是陈夏阳兼任,只是北宫棣因为陈夏阳的辞行,要给他另寻明师。
北宫棣示意皇后带着太子退去。方静玄跟着他,亦步亦趋。北宫棣随意漫步在树丛中,悠悠道:“曾闻‘人闲桂花落’,早年见先生一篇花赋,文质相彰,朕心仪不已。不知先生今日睹此盛况,可有心思做一篇文呐?”
方静玄看了他一眼,道:“臣少时轻狂,和众人嬉游赌斗之物,让陛下见笑了。臣以为,这为文当讲究合时、合事而著,文思泉涌,发于天成为佳,真情实感为上。”
北宫棣停了下来,等他走到身旁,才道:“那此刻,孝甫心中难道没有什么思绪真情吗?”
两人立在山丘之上,前面已是一片明丽的海洋,明叶煌煌,秋枫如火,遥远之处与天清山相接,仿佛没有际涯。方静玄初见天地间如此盛景,一时间心驰神往,脸上显露出震撼的神色。秋华色,而味贵淡。回过神来,他却看着北宫棣的侧脸,那人心情似乎极佳,眼中一片意气风发,竟让他有些恍惚。
方静玄轻轻道:“震动心魄而有为文。这震动,自是有的。”
北宫棣侧身看他,却见方静玄不避不闪,红叶与红花倒映在他的黑瞳中,仿佛染上一丝心火。北宫棣也不知怎么,突然问道:“方夫人与孔嘉、孔懿二子也来了?”
方静玄道:“受邀而至。”
北宫棣的心头一下子泛过一丝涩意,方静玄却走近了一步。北宫棣微微后撤,道:“方孔懿年方七岁,入宫为太子侍读,如何?”
方静玄道:“陛下想说的就是这个?”
北宫棣的眼中闪过慌乱的神色,方静玄锁住他的目光,他却看不出方静玄眼中的情绪代表着什么。北宫棣微微错开视线,方静玄却趁势欺近。北宫棣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却冷不防踩到了一枝枯木,发出清脆的声音。
方静玄眼中的情绪一下子消散得一干二净,北宫棣后知后觉得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臣子逼得后退了一步,纵使心中狼狈万分,也有些恨恨,恼道:“请先生为朕写一篇文章,就这么难么!”他却又不待方静玄回答,自己岔开话题,说起了其他的事情。
申时三刻,众人已经端坐在席位间,北宫棣终于携着皇后与太子,姗姗来迟。他接受了众人的行礼,便示意道:“今日乃家宴,朕与众爱卿赏月饮酒,共乐也!不必拘礼,来人啦,传膻!”
眼尖的人自然看到,方静玄只比北宫棣早了一些时候出现,未免有了些猜测。方静玄现任礼部尚书,景心殿行走,又常常被北宫棣召请入宫中,他的座位便在席中较为前面,对面是陈夏阳。今日陈夏阳穿着一件紫色的儒衫,敛去了昔日的城府之色,倒也文质彬彬,两人遥相举杯示意,颇有一番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