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朝臣里头一个人却走了出来,跪下洪声道:“陛下,众大臣都是为国效力,请陛下勿究往事。”
北宫棣本来想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忽然瞄了一眼他的席位,顿时眯起了眼睛,改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臣汤戴川。”那个人依旧跪着道,声音耿介。
陈夏阳眼皮乱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心里暗道不妙。
“哦,汤爱卿的意思,是朕无中生有了?可是朕怎么认为,你们这些朝臣,放任那些女干臣当道,却竟然无一人反抗,这样也算是‘为国效力’?”
北宫棣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还有些温和,却字字皆是诛心之语,他的眼神一点也没看着跪在殿中的汤戴川,而是直直盯着殿中的一个人,目光中流露出玩味的神色。
他又轻飘飘加了一句:“怎么朕看着,觉得你才是执迷不悟之辈,应当杀了呢?”北宫棣凤目中闪着寒光,看着下方的众人,渐渐的目光又落回了那人身上,他勾起了唇角,扯出一丝得意的笑。
那人似是知道北宫棣的意思,慢慢得站了出来。
他是方静玄。
方静玄低着头,言辞清楚而低沉道:“陛下,大臣食禄君恩,皆谋国患,思国利,非危言不敢提。汤御史决不可杀!请陛下三思!”
“若朕非要动手呢?”北宫棣冷笑。
方静玄低着头,眼前恍惚间出现了前些日子午后的那幕。京城的一条道路上,一个书生正怒视着眼前的人,他的发髻与衣衫狼狈不堪,一旁的地上有着一个倒向一边的书箱,里面的书纷纷掉出,一本本散落在地上。书生的眼前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他的一只脚踩在书生的书本上,脸上露出得意与恶毒的神色:“啊呀呀,原来是秦公子!不知你家老父可好?去年他替我潘某人办的案子,我都记在心上,片刻不敢放下呢!”
书生气的脸色通红,说不出话来:“将我的书还给我!”
“秦公子,这些书读了何用!学你那老父,投湖自尽么?”那个痞子脸上的神情愈发恶毒,一边生生用脚将那本书践踏几下,扯成两半。“秦伊尹自尽,找那昏庸无道的晋益帝去喽!你秦公子看这些圣贤之言,是要把自己念成傻子么!”
“你——”书生根本说不出还击的话语,心中大痛,只觉得死者为大,自己的父亲却被他如此嘲讽,“侮辱先父,我跟你拼了!”
“哎呦,凭你这小身板么?哈哈,爷爷看你长得倒挺俊秀,不如——”
“大胆!此处乃是天子脚下,何人如此放肆!”方静玄撞到这一幕,脸色都变了,立刻拉开了那个书生。
“呦,你倒是何人?”那个痞子看了看方静玄身上的衣服,暗自揣测他的身份。“知道你爷爷是谁么?爷爷的二哥可在禁军当差!多管闲事——”
“在下方静玄。”方静玄冷冷道。
“方静玄?哪个方静玄——哦,失敬失敬,原来是替今上拟诏的方静玄方大人!”那个人立马换了一副嘴脸,有些恶心的巴结道。“啧啧,我潘某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方大人勿怪,勿怪!哈哈!”
说完他带着几个小弟扬长而去,方静玄心底冷笑,若不是此刻文人式微,这些小人又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情。他转过头,看见书生跌坐在地上,从袖子中露出的手臂伤痕累累、青白交错。书生慢慢拾起地上的书,看了他一眼。方静玄想要说什么,却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加掩饰的不屑。
“以后不劳方大人相救!”他冷冷道,背起书箱,“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这个折节变身之辈,羞与汝为列!”
“若陛下非要杀人,请先杀了臣。”方静玄闭了闭眼睛,慢慢道,他的声音似乎有些萧索,又似乎只是错觉,“臣闻昔日齐太宗欲杀百里季,大夫嵇攸之谏言,若是令天子铸下大错,方才是臣子的不忠。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然陛下所为有失,臣自然应当进谏。若是陛下杀了进谏之人,会使国无谏士,何况祖宗有“不杀言官”之律,故而汤御史决不可杀!”
陈夏阳垂着的眼角微微耸拉了一下,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
北宫棣怒火中烧道:“大胆!真以为朕不敢杀你?来人——把那廷杖搬上殿来!”
“陛下不可!请三思!”陈夏阳吓了一跳,连忙跪出来道。
“请陛下收回成命!”又是一个人出列跪下道,却是一个中年人,正是北宫棣的近臣,翰林博士杨子荣。
廷杖制度是大晋首创的一个制度,极端野蛮。晋太祖性格乖张,在一次被大臣们惹怒至极时,便将厂卫唤进文华殿,景洪年间赫赫有名的四案三祸之一——“寅秋之祸”就此酿成。那一日无数臣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到杖责。这肉体上的折磨尚在其次,文臣公卿原有的那丝血性却被生生抹去,造成了极为不好的影响。
陈夏阳身为北宫棣的谋臣,自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祸事再度重演,立刻起身站到殿中,为方静玄苦苦求情。
第六章:苦心无人睹
那日午后,方静玄踉跄退步到街角,那个十七八岁的书生早已在人群中不见了踪影,但那句话却好似利刃,剜着他的心——你这个折节变身之辈,羞与汝为列!——那个少年清亮的浅褐色的眼睛里,方静玄却好似依稀见着了的焦亚元的冷笑,杨忠的冷漠,一张张脸都轻视着他,讥嘲万分得痛斥:折身事燕,耻与同行。朝事中众人的疏远,其余人的幸灾乐祸,同门的绝交之意的鲜明……他都知道,他早已料到,然而……他更知道天底下千千万万的读书人,他们需要一个人为他们站出来,哪怕这个人将承受莫大的折辱与艰难,他方静玄认了,这是他方静玄的罪……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毕竟,活着总比死了要艰难。
他看着眼前流流转转的人流,竟觉得自己的百般心思都这样可笑,这样孤独。
“方大人,”一个老妇的声音传来,站在街角的方静玄茫然回顾,只见一个穿着黑色的衣袍的老太太受人搀扶着,向自己走来。老人花白的头发上戴着一圈银饰。方静玄识得她,来者乃是秦家老太太,正是原来五品京兆尹秦德楷之母,受朝廷位封为宜人。出乎意料得,秦宜人恭恭敬敬得给方静玄行了一礼,真诚无比道:“多谢方大人今日救下绵琪,先前所言乃是绵琪年幼无知,是我秦家教导无方,还请方大人勿怪!”
方静玄脸色露出苦笑,他不敢怠慢还了礼,喃喃道:“不,秦公子他说的对。”
“非也,”秦宜人急急忙忙道,“若非方大人仁德,感化了那杀——今上,这京师又岂会像如今这般太平。方大人心中装着万民,委屈自己,替天下免去了一场血腥之灾。绵琪尚且不会想到其中曲折,我等老一辈岂会不知方大人的良苦用心。”
“仁德?!”方静玄蓦地抬头,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夸张怪异,似是听到今生最为好笑的逗趣之言,又好似心中的扭曲怨怼一时间勃发而出,而又不得不尽数按捺,一时间遍体生寒。
“我方静玄多谢——诸位厚爱。”
殿中,北宫棣的讥嘲一字字自高处传来:“为国之利?哈,方大人的意思是朕是国贼?昔日文熙帝为女干臣蒙蔽之时,这些人苟利偷生,为虎作伥;如今云开见日,却反过来歌功颂德。朕到不明白了,粉饰昔过,吏持两端反倒成了为国大利?”
方静玄却慢慢抬起头来,第一次对上了北宫棣的眼睛。那张脸上无悲无喜,隔着半个殿的距离,北宫棣只从他的双眸中读出了一句话:
你可,满意了?
你满意了吧……
……这一切,这些日子里刻意的借题发挥,大庭广众之下的折辱,将他方静玄打压至此,逼得众叛亲离,尝尽这孤家寡人的滋味,可……遂了他帝王的心意?
金銮殿中的气氛似乎凝固了。北宫棣紧紧握着龙椅的扶手,指尖发白,心中的怒火一下子戛然而止,像是失去了燃料的火堆,渐渐寂灭了。他心中原本存在的强烈恨意与扭曲的报复之心,竟不知为何,似乎都变得有些毫无意义,乃至陡然间变得缥缈起来。
北宫棣的脸上仍是怒极的表情,他看着那张与他对视的脸,视线划过那苍白的肤色,青黑的眼眶,有些形骨索立的憔悴。他的心头突然间极不是滋味。方静玄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他自是清楚至极的。
陈夏阳和杨子荣的请求声仍回荡在殿中,众大臣在龙颜震怒下全部伏跪在地,心惊胆战。然而北宫棣却觉得此刻的大殿失去了声音,只余下方静玄死死瞪视着他的样子。
“罢了。”他冷冷的挥了挥手,似是要驱赶掉心中的那丝莫名袭来的怅惘与疲惫一般。他在方静玄的目光中,极不自然得僵着脸,道:“退下!朕就把话放在这里,既往不咎!此事就此揭过,休要再提!”
北宫棣玩着手中的玉扳指,微微喝了一口酒,看着眼前舞姿曼妙得佳人,她目含秋水,肤若凝脂,望着北宫棣的眼中一片勾魂摄魄的脉脉情意。北宫棣斜斜倚在塌上,眼神在她曲线优美的身上流连,耳边传来旁侧乐师奏下洞箫的呜咽声,甚是享受。
“皇后驾到!”庭苑外传来一阵传呼,北宫棣姿态不变,依旧是那副闲情逸致的样子。一个高挑婀娜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她来到北宫棣身边,朱唇微启道:“妾身参见陛下!”
“梓童。”北宫棣看了她一眼,挥手让那个侍立在一旁的妃子退下。皇后趋步来到北宫棣斜斜靠着的塌边,轻柔得为北宫棣捶着肩。她娟秀美好脸庞微微侧着,问道:“陛下今日可是心情不佳?”
北宫棣伸手搂过她,皇后得脸上微红,北宫棣这般亲密的举动,让她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羞急,有些尴尬的嗔怒:“四哥!”
低低笑了一声,北宫棣伸手在她鼻尖微微一点,“梓童,这声‘四哥’若是在别的时候叫出来,才更好。”
眼前那张脸上一下子布满红晕,一时美艳不可方物,看得北宫棣心头微痒。
皇后闺名唤做陈裴华,正是原来的燕王妃。陈裴华乃是安国公陈缨的幼女,十四岁那年,她奉旨嫁给北宫棣,与他一同前往燕地就藩。北宫棣虽然在外颇为风流,但燕王府中,却是干净的很,从来只有王妃一个女人。上一世陈裴华病逝后,北宫棣便下诏再不立后,以示对孝贤皇后的尊敬与怀念。北宫棣膝下的太子与二皇子,也都是皇后所出。
此刻他怀里搂着这样一个伴随他风雨同舟的妻,不由得言语温柔得道:“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陈裴华“嗯”了一声,道:“妾身听说,陛下在早朝时大怒,险些要廷杖。”她静静看着北宫棣俊美而又无法窥测道脸庞,道:“可是真的?”
“你不是知道了么?”北宫棣闷闷得埋在她颈边。
陈裴华试探得问:“可又是方静玄?”
北宫棣得眼神一下子变得凌厉,随机掩饰了下去,若有若无闪过一道精光,他道:“梓童,朝中诸事,复杂无比,你不要插手。”
“妾身省的了,”陈裴华道,“可是妾身毕竟是一国之母。有些话陛下可能不爱听,臣妾却必须要说。”
北宫棣搂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道:“你要说的朕知道。”
“那为何——”陈裴华有些疑惑。北宫棣凝视她的双目,却仿佛在看着别的东西。道:“朕答应便是了。方——静玄,朕不再动他。只是,梓童啊,朕先前所为自然是有道理的。以后你便知道了。”
他的心中忍不出再次浮现了那人的容颜,怎么也抹不去,这个下午他躲在歌舞里,脑海中仔仔细细得梳理一番,却怎么也想不通。方静玄的的确确是入了他的心了。
宫棣眼眸暗沉,心道:“既往不咎呵,方静玄会知朕的意思么?然而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方静玄毕竟又怎么可能会知道——这句话说下时候的情不自已。”
“妾身一切听陛下的。”陈裴华道。北宫棣低笑,道:“朕听说东湖畔的花开了,梓童陪朕去外头走走可好?”他拍着她的手,“朕很怀念燕京的日子。”
方静玄悄悄得步入房中,此时夜已深重,他慢慢得坐在床侧,看着似乎熟睡得妻子,眼中露出柔和。方静玄将纱帐放下,又吹灭立一盏烛灯,便要向门外走去。
“相公。”佳人不知何时醒来了,开口唤住那道背影。她睁着眼,痴痴的看着那个灯火下身姿挺拔的人。她道:“夜深了,相公仍是……宿在书房么?”
方静玄忍住回头的冲动,道:“婵儿,你早些歇息吧。”
“相公——”郭络氏脸上微微露出黯然,从背后轻轻抱住了他,靠在他身上泣声道:“——我知相公的苦,先帝重恩,相公又岂是无情无义之人,只是天下苍生为重。我虽是一届女子,却亦知相公的如履薄冰。”
“婵儿——”方静玄的声音微微颤抖,反手覆住了那双缠在他腰上的柔荑。
“相公只需知晓,”郭络氏将头靠在他的身上,缓缓的语调异常清晰,却又带着决绝,“相公去哪儿,我便随着去哪儿。修罗地狱也罢,刀山火海也罢,不离不弃!”
“婵儿,”方静玄闭眼抬头,他轻轻得道:“你不懂的。”
“我懂,”郭络氏抬眼看着他的侧颜,睫羽轻柔扇动,“相公心中其实从来未变。”
方静玄道心却一下子沉了下去。“不,我已变了,”他在心底回答,“我已……变了。”
第七章:微服撞阴谋
秋季来的极快,转眼间,七月晃晃悠悠走到了中旬,孟秋时分,天气已不再那么炎热。而大晋的京师也恢复了一如既往的繁华与雍容。一个月前那场疾风暴雨般的政变似乎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城中的百姓依旧从事着自己的职业,城外更广阔的土地上的人也继续着劳作。然而,有一些却悄悄的改变着。
这日,趁着昨日雨停,秋风稍显飒爽之际,京城的繁华小道上一个常见的世家子弟装扮的人正慢悠悠得踱步着。他的身后跟着两个随从装扮的人,其中一个却是面白无须,这两位正是太监总管之一的左常与五品翰林博士杨子荣两个人。杨子荣是头一遭和前方的人出来“散步”,所以言辞上不免注意了许多。还好前头的这位此刻心不在焉,一副未加在意的样子,倒也未注意这些细末。
“主子,这边乃是古董行业的三大商行的地方,这‘居雁行’是左边这家,常年和西漠有所往来,‘陇海阁’则在那头,却是和南洋有所牵连。”杨子荣紧跟着半步,不紧不慢得说着,倒也颇有出尘的风范。
杨子荣,字退敏,号“八斗书君子”。这个雅号的来源却是因为一次太祖在宫中召见翰林院侍从,随口问了个《山海志》未记载的问题,难倒了诸人,却只有杨子荣悠悠答了出来。太祖心存了试探之意,又挑了几个《食货志》、《水泛》上的偏僻问题,却被杨子荣一一答出,没有丝毫错误。虽然后来,杨子荣因为父亲党野之故而受到牵连,暂时未得重用,但这段经历却被津津乐道,乃至好事者根据他八次回答,编了一个号赠送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