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长老此言一出,饶是空闻早已料到少林今次劫难,却也仍难免心疼地一抽眉峰。冯长老见状,不由哈哈一笑,劝道:“空闻方丈,所谓不破不立。待赶走鞑子,咱们丐帮给你重建寺院,定然比如今的更大更阔绰!”
江湖帮派中丐帮原是出了名的穷酸,这污衣派冯长老所言空闻怎能信他,不禁苦笑着答道:“只愿来日天下太平,百姓再无战火之苦。纵使烧光了少林寺,也不枉了!”
空闻此言才真对了冯长老的胃口,当下连声夸赞少林高风亮节。莫声谷却紧紧盯住了宋青书,低声问道:“你呢?”他对宋青书了解甚深,心知他每战皆是身先士卒。此次安排战略,宋青书竟不曾与他一同往后山吸引元军,莫声谷心中顿生疑窦。
宋青书也知自己绝难瞒过莫声谷,当即苦笑一声,小声答道:“我经书还没背完。”莫声谷眉头一挑,刚想说一句“还管什么经书?”宋青书已然又道:“昨夜玄冥二老潜入藏经阁,定是为了来偷经书。如今眼见我等弃寺而逃,必然还来趁火打劫。我正好将计就计,去藏经阁准备一番,藏起经书,再一把火烧了藏经阁。玄冥二老见少林连藏经阁也烧了,必然深信我等的确自后山逃走,将此讯息传给王保保。”
莫声谷也知宋青书的思虑周全,只是不知为何,他的心头阵阵烦乱,好似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心,当即言道:“我与你同去!”
宋青书却正色道:“丐帮弟子只听七叔号令,还请七叔以大局为重!”
莫声谷凝视宋青书许久,宋青书也只面色平静地回望向他,瞧不出半分破绽。隔了一会,莫声谷无奈叹道:“烧了藏经阁便来寻我!”
宋青书微微一笑,答道:“七叔安心!”说罢,他向空闻与莫声谷二人躬身一礼,大步流星地向藏经阁行去。
163.做贼心虚
藏经阁内,负责洒扫的少林僧人已按宋青书先前所言在藏经阁的偏殿内挖出了一个深坑,将少林七十二绝技连同一些珍贵的佛家经典以防火毡布包裹埋入土坑。做完这些,他又将偏殿内的地板钉回原位,从表面看来绝然看不出半点异样。那洒扫僧人见到宋青书回来,即刻上前来紧张发问:“宋少侠,这个办法当真可行吗?”
宋青书安抚地拍拍他的肩头,问道:“已经烧成废墟的地方,你会想到里面还有宝藏吗?”
洒扫僧人木然地摇摇头,他自入少林便在这藏经阁洒扫,如今想到这里很快将被付之一炬,却是难免心疼不忍。只是方丈师傅早有吩咐,要他事事听从宋青书的安排,他也不敢不从。
宋青书笑了笑,目光四下一扫,见这洒扫僧人已将火油取来,便吩咐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去寻空智禅师罢。”
洒扫僧人闻言,不禁奇道:“宋少侠,我们不是点了火一起离开吗?”
宋青书静默了一会,沉声答道:“我还要等人……”他四下张望了一番这座历经百年风雨的藏经阁,又是幽幽一叹。“这藏经阁中有多少珍贵典籍,如非迫不得已,我也不想放火啊!”
那洒扫僧人不知他话中深意,听他这般所言顿时双眼一亮,只当他有办法使藏经阁免受这火患之苦,喜道:“宋少侠既然早有安排,小僧便告退了!”说罢,向他合十一礼,离开了藏经阁。
宋青书要等的自然是玄冥二老,王保保用兵谨慎,纵使见了张无忌等率五行旗与少林弟子自后山突围,也必然会派玄冥二老上山查看情况。所谓贼不走空,前日玄冥二老未曾盗得经书,这一回必然还来。为了方才定下的声东击西之计能够奏效,宋青书是绝然不能让玄冥二老探明寺中详情,回去禀告王保保的。
莫约是半个时辰之后,玄冥二老果然窜了进来。他们师兄弟二人奉了王保保之命上山,任务之余再来探访藏经阁,也算是公私两便。这盘算原是打得极好,不想方才进入藏经阁,抬眼便见着宋青书正在阁中等着他们。只见他意态懒散地靠坐在藏经阁最顶层房梁上,正百无聊赖地翻阅着一本书册。见到玄冥二老出现,他竟连眉梢也不动一下,只缓缓言道:“玄冥二老鹿杖客、鹤笔翁,宋某在此恭候多时了!”
玄冥二老武功了得目力惊人,借着房内微弱的烛光,一眼便看清那书册的封皮上写着的正是《易筋经》三个大字。两人彼此互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的眼中见到了凛冽的杀意。玄冥二老的武功已是登峰造极,寻常武学典籍如何入他们眼中?然而他们所练玄冥神掌原是天下至阴至寒的武功,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些年来他们师兄弟二人的年纪愈发老迈,内功修为再无寸进,这寒气时常反噬自身,教他们苦不堪言。普天之下,除了九阴真经、九阳神功两门绝学外,唯有少林绝学多走半至刚至阳的路数,能解他们苦楚。玄冥二老成名已久,一贯刚愎骄横,鹤笔翁天性暴烈残忍,此时眼见救命的经书正在宋青书的手上,他脸上肌肉一横,当即跨上一步,正要开口说话,师兄鹿杖客忽然伸手按了按他手腕。鹤笔翁心知师兄比他聪明百倍,当即收回步子,待鹿杖客与宋青书周旋。
鹿杖客为人女干狡,心中杀意愈盛,面上笑意便愈盛。只见他走上两步,好似一个慈爱的长辈般与宋青书温声言道:“宋青书,这少林派是保不住了,你们中原武林的豪杰都已各自逃命。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咱们好歹相识一场,你也走罢!”
宋青书却是充耳不闻,只好奇地发问:“少林七十二门绝技天下闻名,前日两位前辈夜访藏经阁空手而归。今日再来不知瞧上的是哪一门武功?”
玄冥二老见宋青书将手中书册翻地哗哗作响,仿佛稍一使劲便要扯破,俱是心疼地眉心猛抽,一时竟无暇答话。宋青书见他们的目光只落在自己手中书册上,不由戏谑地一笑,了然道:“原来两位前辈为的是《易筋经》。”当即举起书册朗声念道,“易者,阴阳之道也。易之变化,存乎阴阳,阴阳之变化,存乎人。弄壶中之日月,搏掌上之阴阳。”这易筋经乃是天下至尊武学宝典,玄冥二老正盼着宋青书多念两句,宋青书却忽然将书册一合,摇头叹道。“无趣!当真无趣!既是佛门经典,又何必唠唠叨叨说什么‘易’,比起我们道门的《道德经》,着实过于浅薄了!依我之见,这少林易筋经欺世盗名,比起我武当派的太极差得远了!”说罢,他双手一拍,那本书册瞬间便被他以内力震地粉碎。
玄冥二老大叫一声,如何也料不到宋青书竟会毁了《易筋经》。两人呆立当场,目瞪口呆地望着被震碎的纸片纷纷扬扬地飘落,心头怒火却好似滚水一般直冲头顶,当即暴吼出声:“宋青书,你找死!”呼地一掌打向宋青书坐着的房梁。
玄冥二老同时出掌,掌力何等惊人。宋青书方才翻身落地,耳边便已听得“砰”的一声巨响,那根宽约十尺的楠木房梁竟被这一掌打地粉碎,无数木片好似一把把凌厉的飞刀一般飞溅而出。这些木片有的射向墙壁,瞬间便将墙壁刺穿;有的射向书架,又将书架横隔打断,架上的书册即刻倒了一地。还有的,却是射向了宋青书。
眼看这些木片将要伤他性命,宋青书即刻拔剑出鞘,随手挽了个剑花,使一招“分花拂柳”,眨眼间连刺二十七剑,将向他飞来的木片一一穿在了剑身上。饶是玄冥二老气冲牛斗,见宋青书露这一手也是暗自赞叹,楠木原就坚硬又灌注了他二人掌力,宋青书竟能将这木片一一穿透而不伤其分毫,眼力、腕力、内力当真缺一不可。仅凭这一招,他二人便知宋青书的剑法已是登峰造极,武林之中再无敌手。
宋青书横剑在身前,语音温和口角含笑,然而明亮的剑身上却清楚地印出他眼底的杀机。“少林七十二门绝技,没有《易筋经》还有《洗髓经》,没有《洗髓经》还有《一指禅》,二位前辈何必发这么大火呢?”
玄冥二老也知是这个道理,只是藏经阁中原是书山文海,要找出适合他们所用的武功绝学谈何容易?前日夜访藏经阁却见少林派容许宋青书在藏经阁中看经书,鹿杖客即刻便猜到宋青书必然知道那些秘籍所在,当即沉声道:“臭小子,只要你将《洗髓经》交出来,我们兄弟二人便饶你一命!”
哪知宋青书又摇头道:“前辈既非少林门下,怎能窥视少林武学?两位前辈武功高绝,不想也是庸人,非但不思发愤图强将本门武学发扬光大,反而贪图别派武功,当真可笑、可叹!”说罢,他手腕一抖,那些串在他剑身上的木片瞬间便自长剑上脱出,如暴雨般疾射向玄冥二老。
玄冥二老方才躲开那些木片,却见宋青书一闪身,已持了一支蜡烛在手。“少林武学虽比不上我武当武功,可也不是凭谁都能觊觎的。”他将手一扬,那支点燃的蜡烛在半空中翩然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一旁的书堆中。
“轰”的一声,那些书册即刻便燃烧起来。猛烈的火焰瞬间窜至半空,滚烫的火舌不断舔舐着书架与墙壁,只是眨眼间整个藏经阁竟都成了一片火海。震碎《易筋经》、烧毁藏经阁,宋青书的所为件件超出玄冥二老的想象,两人只见宋青书在这冲天的火光中缓缓展露笑靥,他原本有多俊美如今这笑靥便有多狠毒!
“这藏经阁中早被我浇了火油,空闻方丈临行前曾有一言托我转达二位前辈。‘二位既然来了少林,就留下吧!’。”宋青书神色悠然地道,提剑在手,一剑刺向玄冥二老。
眼见治愈痼疾的希望被宋青书轻易焚毁,玄冥二老更是怒不可遏,同时嘶吼着运起玄冥神掌,一掌接一掌向宋青书击来。玄冥二老一生浸氵壬玄冥神掌,掌力奇强,掌风所至之处便好似狂风暴雨一般。然而宋青书也早已不是昔日吴下阿蒙,他原有天赋,又两世苦练剑法,用剑之道已至巅峰,此时以太极剑法对敌,剑意轻灵圆润,极为巧妙。两方对敌,便好似猛虎遇着了游鱼,鱼儿固然不能吃了猛虎,猛虎却也捉不着游鱼。
莫约百招之后,藏经阁中的火势直扑向房顶,缭绕的浓烟教人几乎无法看清眼前的景象,更有不少被烈火烧断的砖瓦纷纷砸落。玄冥二老眼见这阁楼上四下冒火摇摇欲坠,咽喉隐隐焦灼生痛,身上因高温冒出汗水瞬间又被烤干,顿时心知若不能及时脱身,只怕兄弟俩俱要困死在这火场之中。两人当机立断,不再追逐宋青书,同时反身向阁楼外冲去。
然而宋青书一番苦心设计,全是为了取他们性命,如何能容他们逃离?见他二人要走,当即运起梯云纵轻功,双足在不断掉落的砖瓦上微微一点,借力向前疾冲。浓烟虽说阻挡了视线,宋青书却有听声辨位的本事,身形化影,身与剑合二为一,化为一支利箭直刺向鹤笔翁的背心。宋青书这一剑来得极快,鹤笔翁视物不清又躲闪不及,即刻便被这一剑贯穿了右胸。鹿杖客见状,急忙一掌拍向宋青书。宋青书身形一闪,又在鹤笔翁的背后补上一掌,将原本被串在他长剑上的鹤笔翁打向了鹿杖客。
鹿杖客见师弟跌向自己,急忙收掌回来,将鹤笔翁接住,右手疾点他胸前数出大穴。然而不等他们喘息片刻,宋青书已然再度挺剑而上,此时他出剑更快,剑招愈发凌厉狠辣,剑气瞬间化做点点星芒,甚而将身边蒸腾而起的火焰也打地四散飞溅。玄冥二老见宋青书一张温文秀雅的面孔如今布满暴戾与他们以命相搏,裹挟着银色的剑光与赤色的火光向他们步步紧逼,俱是心头发寒。见到宋青书又是一剑刺来,玄冥二老退无可退,联手发出一掌。他二人师出同门配合极有默契,此刻合力同出一掌,当真非同凡响。一掌击出,排山倒海,便犹如一个强横的气浪虎啸着向宋青书迎面袭来。宋青书深知这一掌的厉害,眉心狠狠一凝,前进之势却是丝毫不改。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宋青书手中长剑化为一道银光狠狠撞在那气浪上,顿时那猛烈剑气犹如一条巨龙长吟将咆哮的猛虎贯穿而过,那刚猛的气浪即刻崩碎,含光穿透了鹿杖客的胸膛。宋青书大喝一声,双手齐握住剑柄咬牙再向前冲,鹤笔翁躲闪不及,亦被含光穿透,两人竟俱被宋青书钉在了墙上。
鹤笔翁身中两剑,体内经脉俱被震断,已然气绝。却是鹿杖客犹有一息尚存,强忍着前胸被长剑贯穿的痛苦,又是一掌拍向宋青书。他重伤在身,这一掌连平日的半成功力也不到,去势更是极为缓慢。哪知宋青书竟无力躲闪,当场被这一掌打飞出去,狠狠地撞在对面的墙壁上,大口喷出鲜血来。原来玄冥二老方才那一掌,同样也将他打成重伤。
鹿杖客见师弟身亡,宋青书又重伤不起,他也扶着胸口缓缓地跌坐在地。待喘息了一阵方才低声问道:“为……什……么?这里……是,少林……”
宋青书却好似明白他在问什么,伏在地上大口咳出两口血,低笑着道:“若要突围,便不能……让你们,传讯……王保保。更何况,你们、你们……见到……我……七叔……”话未说完,他又狠狠喷出血来,仿佛是要将全身的鲜血都吐尽了一般。只因地板滚烫,那殷红的鲜血竟不多时便冒出汩汩的泡沫,逐渐烧干,只留下了地板上的一点暗色印记。
鹿杖客明白宋青书说的前一句话,后一句却好似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当即艰难地问道:“见到,什……么?”这句话方才问完,鹿杖客便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宋青书闻言却是一愣,许久方才浮出一个莫测的笑容,轻声道:“原来你们,不……知道。原来我……原来……”原来做贼心虚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此时藏经阁中只剩下了他轻浅的呼吸与火焰燃烧的哔剥声,自后山传来的喊杀声与兵刃相交的声响反而愈发激烈,宋青书听在耳里便知王保保等不来玄冥二老的回讯,终究按捺不住,将大批兵马调遣至后山。玄冥二老已死,七叔他们也可顺利突围,他是再无遗憾了。只可惜,七叔临走时竟不曾多看他几眼。他努力睁大双眼,上一世是如何死的,他只是听到不曾见到,这一世他想看清楚自己的结局。火光之中,竟见着了七叔的幻影立在了自己的身前,宋青书微微而笑,向那幻影伸出手去,以无比温柔而眷恋的口吻轻声唤道:“七叔……”
164.死到临头终有知
宋青书本不期待那幻影会有反应,谁知那幻影竟不如以往那般冷漠而厌恶地看着他,反而走上前来,将他抱在怀中,痛心地问:“为什么,青书?为什么?”
背后有股暖融融的热流缓缓注入气海时,宋青书仍旧以为是梦,直至察觉到那幻影的滚烫泪水滴在自己的面上,宋青书方才悚然而惊,不敢置信地低喊:“七叔?”
莫声谷只觉手脚冰冷发颤,他从未如此害怕过,只能狠狠抱住他,将全身的内力注入宋青书的体内。突围之战比预想的更为顺利,因为冯默之也带着武当义军提前赶到了。有强力的火药开路,有他们与冯默之里外夹击,王保保手下元军很快便被打地狼奔豕突。张无忌等要按原计划绕去少林前院接应武林群雄,莫声谷却是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宋青书,带了几名丐帮弟子折返了回来。哪知不管他如何快马加鞭,却是终究晚了一步。
“为什么要瞒着我,自己对付玄冥二老?”莫声谷忍不住再度发问,语音中有痛惜有愤怒,可更多的却是无奈。他这一生都好似在追逐师侄的脚步,可他却从来都弄不明白他的心意,就好像他从来都分不清他所说前世今生究竟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