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查,陈少游并没死。
五年前,与归鸿相好的不是陈少游,而是陈少游的书童,此人叫陈福。陈福本姓李,因家境贫寒,从小爹娘就把他卖入陈府当苦役。陈福天生好学,常常跑到小少爷读书的地方偷听。三年后,陈福已能出口成诵,作了陈少游的书童。陈福只比陈少游大四岁,两人终日厮混在一起,情投意合。
这一年,陈少游刚十七,胡家小姐十五。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陈老爷打发陈福陪着陈少游来到了钱塘。陈少游并不想结这门亲,遂与陈福定计,让陈福替他去胡家退亲。可是,胡家百般纠缠,陈少游金蝉脱壳,溜回苏州,留陈福在钱塘善后。如此一来,陈福就堂而皇之地变成陈家少爷,当起了阔公子。
陈少游回到苏州后,反说胡家想悔亲,留陈福与胡家说合。后来,陈少游派人去钱塘暗查陈福的行迹,得知他已变心,恨之欲其死。
半年后,陈福将陈家给胡家的订亲彩礼挥霍净了,冒充胡家名义给陈家写了一封信,要另一半彩礼。陈老爷见到书信很高兴,把彩礼钱给了陈福,打发陈福陪陈少游去钱塘迎娶胡小姐。
陈少游与陈福一同上船,途中,陈少游将陈福推下船,然后调转船头,回苏州去了。
江水太急,陈福被冲到海上,好容易被一条船救起,没想到却是一艘贼船。陈福皮囊姣好,在船上当了一年娈胬,贼船经由钱塘江时,他趁机逃脱,跑回了珍膳楼。与归鸿重聚后,陈福只字不提这一年来的际遇,缘是他本是冒牌货,又作娈奴,实在难以启齿。
几日后,陈福死了。可是,陈少游不肯善罢甘休,要将归鸿一并弄死,打着陈家要儿子的名义告状。
庞不器连夜将此案奏明皇上,归鸿也在一旁听着,不知他作何感想。管他呢!庞不器打着哈欠从御书房出来,外面黑灯瞎火,随从打着灯笼照路,光晕昏黄摇曳。路过徐泛舟的宅院,见里面隐约有灯亮,庞不器心一硬,走了。走了挺长一段路又返回,令随从叫门。
下人打开院门,见是总兵大人,立刻进去通禀。庞不器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下人出来时,一张脸难看得像腌皱的茄子。
庞不器问:“怎么?”
下人抖着舌头道:“徐大人说,不见。”
庞不器道:“只管开门,不关你事。”
下人犯难地把门打开。庞不器进去了。
庞不器在窗外窥见,徐泛舟在看书,屋里灯火通明。
庞不器挑起门帘子:“徐大人看什么书呢?”
徐泛舟不理他,一手执书,一目十行。
庞不器不请自来,一点也没拘束,脱鞋上小榻,隔着炕桌,盯着徐泛舟的侧脸看。
徐泛舟被看得不自在,放下书:“有事么?”
庞不器笑呵呵地说:“没事儿不能来啊?”
徐泛舟瞪他一眼,继续看书。庞不器见他眸似清溪,鼻若悬胆,细长的手指像白玉雕成的竹节,一件普通的青灰色长褂,与他那光滑温润的皮肤映衬着,相得益彰,煞是好看。
徐泛舟看书看得沉浸,不觉夜已深了。庞不器悄悄把随从遣走。徐泛舟合上书,伸展一下筋骨,从榻上起来。
“很晚了,庞总兵怎么还不回去歇息,本官要就寝了。”
庞不器可怜巴巴地说:“我把随从都打发回去了,天这么黑,你叫我自个儿怎么走。”
徐泛舟道:“来人,送庞大人回去。”
下人在门帘子外面应声:“是。”
“我不走。”
徐泛舟熄灭书房灯,走进卧房。知道庞不器怕黑,一定会跟着进来,徐泛舟随手关门。庞不器在门缝里伸进一只脚,卡住:“让我睡在这里吧。”
徐泛舟道:“本官不喜欢与人同床。”
庞不器揶揄道:“习惯习惯就好了。”
“庞总兵再不离开,本官叫人来了。”
“别……”庞不器非但不走还把手伸进去,抓住徐泛舟的衣襟:“泛舟,我想你了。”
徐泛舟一撒手,庞不器整个的撞进门来,脑袋扎在徐泛舟肩窝,弹出去,趔趄着要倒,徐泛舟在他腰上揽住。眼对眼。
“你刚才说什么?”
庞不器低头揉脑门子,紧着转悠眼珠子:“下官忘了……”
徐泛舟婉然而笑,兜着他的小腿,将他打横抱起来。
26、留职
一早,皇上在御书房召见徐泛舟,与之商议回朝事宜。
偏厅里,庞不器捶着肩膀子,哼哼唧唧。
洛昂问他怎么了。他说:“床太硬,浑身疼。”
洛昂扑哧一声笑了:“这都要走了,你才睡出床软床硬来?”
庞不器扁扁嘴,心忖,你知道个屁呀……
不一会儿,徐泛舟从御书房出来了,皇上又传杨逊。
徐泛舟进偏厅,庞不器问:“怎么样,定下回朝日期了么?”
徐泛舟道:“暂时保密。”
庞不器嘴斜眼歪地夹他:“切~”
徐泛舟默然一笑,上了小榻,挨着他坐。
庞不器查了一圈儿,独不见王村芦:“王大人干什么去了?”
邢德感道:“王大人跟皇上请假去杭州了。”
“去杭州干什么?”
“办点私事。”
庞不器气哼哼道:“邢大人怎么也爱说半截儿话!”
邢德感默不作声。
大家没再问,都闷着。庞不器憋得难受,忽然倒抽一口冷气,想起上次在珍膳楼,自个儿跟王村芦念叨杭州郡的销金窟来着。
徐泛舟问他:“怎么了?”
庞不器扯扯嘴角:“没事儿,没事儿。”
邢德感清清嗓子,一字一顿:“不是你想的那样。”
洛昂道:“哎呀妈呀,累死了,怎么一个个说话都跟打哑谜似的?”
庞不器不理洛昂,只看着邢德感,看得他有点不好意思,喝茶的动作变得不太自然。徐泛舟也好奇起来。
“你们俩说什么呢?”
庞不器道:“不该问的别问。”
邢德感连忙给徐泛舟解释:“徐大人,是这样,王大人到杭州访友去了。”
徐泛舟道:“噢。”然后等着听下文。
邢德感却没下文了。
洛昂装做根本不感兴趣的样子,摆弄着翠玉香炉。
徐泛舟瞅两眼庞不器,心情就莫名地好,有一搭无一搭地问:“然后呢?”
邢德感浑身一哆嗦,敷衍道:“庞大人以为王大人干别的去了。”
徐泛舟已猜到大半,微笑着问庞不器:“你以为他干什么去了?”
洛昂在一旁抻着脖子听。
庞不器叹道:“唉,俗话说,到江南没逛过窑子就等于没到过江南。”
徐泛舟笑:“这是哪儿的俗话?”
庞不器道:“徐大人是笑我粗俗,我这人本来就俗不可耐,这句话的出处就在我这儿,怎么了。”
邢德感连忙打岔儿:“对对,王大人应该是去访阮芸了。”
庞不器斜楞他一眼:“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
徐泛舟笑:“还是邢大人厉害!”
庞不器正要说什么,一个内侍太监出来说皇上传他。庞不器挺高兴,捶捶肩膀子蹬蹬腿儿,跟内侍去了。
龙书案后,皇上抱着一只长耳兔,稀罕得不行。庞不器进来,礼毕,赐座。
皇上道:“此次江南之行,诸事顺意,朕心甚慰。庞爱卿功劳最大。”
庞不器连忙下座叩拜:“为皇上效力,微臣万死不辞。”
皇上轻轻点头:“回朝之事已跟诸卿商定,只有一件事尚需庞爱卿费心续力。”
庞不器忽然感觉事儿不好,听皇上接着说。
“朕命你留任浙江总兵一职,监促浙江府捉拿陈少游和那一伙海寇,将其依律处置。”
这句话好比晴天霹雳,五雷轰顶,庞不器立时昏了过去。所有的内侍太监都围上来,连呼带喊,见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皇上瞥他一眼:“庞爱卿有何异议?”
庞不器抖着嘴唇道:“微臣……尊旨……”
皇上顿了顿,又道:“叫董太医留下,给你好好调理调理。”
“谢主隆恩……”
皇上抱着小白兔溜达了。
庞不器尸体一样趴在地上,由两个内侍太监架出御书房。
洛昂讥诮他说,这下可以合适儿逛窑子了。庞不器听而不闻,眼睛直愣愣盯着一处,晚饭也没吃,邢德感和徐泛舟两人轮番解劝,一点咸淡不进。
邢德感六神无主地问徐泛舟:“是不是找个仙儿来看看?”
徐泛舟道:“邢大人怎么还信那些东西。”
“可是……唉!”邢德感从来没急到来回踱步的份上。
徐泛舟叹道:“此事怨我了。”
邢德感瞅着他:“徐大人此话从何说起?”
“若不是我给皇上献计,他也不会被皇上留下。”
庞不器的眼珠子滴溜一下转到徐泛舟身上,正好被邢德感看见。
邢德感吓了一大跳,连忙大喊:“他眼睛动了!”
徐泛舟装没听见:“皇上向我问计,说要留个人在这里处理归鸿一案,我考虑庞总兵官职现成,又掌兵权,调动官兵捉拿贼寇比我们这些文官方便得多,所以才……”话到此处,只见庞不器猛地抽了一口气,整个人剧烈抽搐起来。
邢德感唬得一哆嗦,忙给他摩挲后背。隔了好长时间,庞不器这口气终于呼出来,扑上去撕缠徐泛舟,大叫:“原来是你!你个乌龟王八蛋!狗娘养的臭混蛋!袖子里翻跟斗的卑鄙小人!跑马使绊子,存心的你是!啐啐。”
徐泛舟也不搭话,只抓住他冰凉的手,挡着他的拳。
邢德感懂了。
不多时,杨逊和洛昂都来看热闹,见庞不器怨妇似的,徐泛舟孬种似的。徐泛舟有点不好意思。
洛昂道:“我说庞总兵呐,这是皇上的意思,跟人家徐大学士有什么关系。”
杨逊道:“是啊,事已至此,别闹了,看惊动了皇上。”
庞不器双手紧紧攥着拳头,发抖。邢德感双臂捆搂着他。
徐泛舟整了整衣服,对邢德感道:“待会儿喂他点饭,我先走了。”
邢德感道:“好嘞,放心。”
庞不器列架子要追徐泛舟,可惜身上乏力,被邢德感拦在房里。杨逊和洛昂笑够了,揉着肚肠子走了。众人走后,庞不器已然面白如纸,额上冷汗打湿了鬓发,靠在床头,涕泪泗流。邢德感一勺一勺喂他稀饭,边喂饭边解劝,好容易他才不哭了。
27、小别
几日来,徐泛舟一直没露面。上午,徐泛舟与其它几位大员在偏厅商讨回朝方案,会开到一半儿,府吏禀报:“庞总兵来了。”
大家都很意外,讨论声嘎然而止。门帘子一挑,庞不器拿着把扇子故作无事地走进来。
众人都在看他。徐泛舟坐在众人中间。
庞不器手中的扇子停了停:“怎么不接着讨论了?”
洛昂道:“我们在讨论回朝方案,不关庞总兵的事。”
庞不器微怔,又笑了笑:“洛大人此言差矣,若是没有我这个浙江总兵的通关文书,哼哼,别说大活人,一只小鸟也别想从这里飞出去。”
偏厅里霎时一片寂静。徐泛舟微微蹙眉。这话若传到皇上耳朵里,事情可大可小。洛昂看了看杨逊。杨逊又看了看徐泛舟。大家都把视线从庞不器脸上移到徐泛舟脸上。
徐泛舟转头问府吏:“庞总兵可康复了?”
府吏支吾半晌。
邢德感赶忙抢白道:“还在吃药,还在吃药。”
“嗯。”徐泛舟点了点头,对府吏道:“送庞总兵回去休息。”
府吏左右为难。
庞不器直着两眼,怨怼地瞅着徐泛舟,良久,扇子欻地一合,转身走了。
大员们继续开会,徐泛舟却已没了心思。
午后,庞不器刚睡起来,坐在镜子前正梳头。
下人禀:“徐大人来了。”
庞不器掸了掸手:“都下去吧。”
两个丫鬟退出去。未几,镜子里看见徐泛舟的身影,庞不器端坐不动。
徐泛舟道:“身体怎么样?”
庞不器瞥他一眼:“离死还早着呢。”
徐泛舟轻叹:“我想,皇上总不能不管你的,稍等等。”
庞不器无所谓地笑了笑:“徐大人这话说得真肉头,听得人心里那叫一个舒坦,可是细想想,跟没说一样。”
徐泛舟走过来,手扶他的肩膀:“怎么,生气了?”
庞不器扭身子,抖落他的手臂:“我爹说过,皇上若想整一个人,就会重用他,净让他做费力不讨好的事,积怨于一身,皇上坐在后面充佛爷,最后把他一脚踹开,顺民意,平众怒。不杀,就是奇迹了。”
徐泛舟微笑:“令尊说得很对,不过,不是在说你。皇上有皇上的想法,别想多了,把案子办好才是正经。”
庞不器夹他一眼,不说话,眼睛看着别处,腹诽之。
徐泛舟捋捋他背上的长发:“我向你保证,案子一结,皇上就会让你官复原职。”
庞不器眼珠霎时转到他脸上:“当真?”
“嗯。”徐泛舟笑着点头。
庞不器瞅着他,表情越发不屑,转眼不再瞅他:“骗人!”
徐泛舟二指挑起他的下颏,捏住,掰过来:“看着我。”
庞不器翻他一眼,故意盯着别处。
“我何时骗过你?”徐泛舟温声说。
庞不器的眼神软下去。
徐泛舟温柔耳语:“皇上那边交给我,放心吧。”
庞不器瞅瞅他,鼻翼翕动两下:“其实,我在这儿早就待够了,吭吭……”他吭哧着,倒在徐泛舟怀里。
徐泛舟搂着他,轻拍他的后背:“不哭不哭,暂时分开而已。”
庞不器在他怀里使劲儿蹭脸,眼睛蹭得又红又肿,可惜一滴眼泪也没掉。
晚饭庞不器多喝了几盅。下人禀报说邢德感来了。庞不器醉醺醺地在小榻上吩咐:“请邢大人。”
邢德感进来,见他窝在小榻上自斟自饮,二话不说蹬了靴子,盘在榻上,从茶盘里捏了个酒盅,斟满,一口闷。
庞不器反倒看呆了:“老邢,你这是打哪儿来?”
邢德感又连着干了两盅,酒盅放在小炕桌上,叹了口气。
庞不器扑哧一声笑了:“邢大人今儿是怎么了?”
邢德感道:“皇上不在朝,蓬荀叫四品以上文武到他家里议事。”
“皇上都默许了,这有何不妥?”
邢德感摇头:“虽说,刚到钱塘时,张甸给皇上通了信儿,皇上令张甸等人尽力辅之,意思是默许,但,蓬荀免了几十个三品以上文官,却都没跟皇上打声招呼。”
“当真?”庞不器惊呆。
“朝中怨声载道,有人千里传音密报皇上,皇上竟把信都烧了。唉,看来皇上对蓬荀的信任是无以复加。”
庞不器点点头:“我爹说过,君、相、臣之间是三角关系。皇上不会喜欢众望所归的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