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护立在江边,看了看夜色以及对岸的皇城,心想,寇七大概和那个女人睡下了,他们在做什么,是不是搂着对方说着情话,是不是玉体纠缠,为慕容氏延续香火,是不是别的什么。
想着,阿护便痛苦的抱着头大哭,因为他已经不敢想了。
哗哗哗,江水拍打着堤岸,发出沉重的声音。一脸泪水的阿护脱下了外袍,脱下了中衣,站在江边,握紧了双拳,做了一个沉重的决定。
他是将军,他见过可怕的修罗场,他见过最血腥的地狱,而且他也怕死,可是,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活着好累,他突然不怕死了。
他常年练武,身子强健,再加上一腔热血,即便是在这么寒冷的冬天,他也不畏惧寒冷,可是,今天,他突然觉得很冷,冷到心寒。
阿护深吸一口气,然后哭着笑着看着对面的皇城,嘴里喃喃着寇七的名字。随即,鼓起勇气的他一无反顾的跳进了江里,迸溅出一个巨大水花。
阿护沉进冰冷的水里,寒意逼近,像一只只狡猾的小虫子,一点一点的钻过他皮肤的肌理,渗进他的骨骼,然后啃咬着他的全身,疼的他在水里苦苦挣扎。
他像一只想要扯破茧的蝴蝶,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飞鱼,伸开四肢,不停的挣扎着。他想带寇七离开,他想要告诉所有人他爱寇七,他想要抛开世俗,抛开羁绊,在所有人的面前,抱紧寇七。
可是,他的蝶翼被风吹折了,跌进了水里,他的鱼尾被人斩断了,溺在了水里,最后像一片无力的白色花瓣,顺着江流,在冰冷的河水里漂流。
初春,寇七和他的皇后新婚燕尔,而阿护独自一人纵入护城河。
次日,阿护一人在深夜跳江的事情传到了宫里,一身疲惫,顶着黑眼圈的寇七听见了这件事,立刻穿上了便服,歩在长廊里,一边唤着宦官备马,一边整理着衣领,问道:
“将军大人怎么会跳江?”
宦官疾步跟上,拱手回答道:
“回禀皇上,听将军府的人说,昨夜将军大人饮酒过多,不慎失足掉进了护城河。”
听到这里,寇七心里一紧,伸开腿跨上骏马,坐在马鞍上,继续问着:
“那他现在如何了?”
宦官擦了擦额上的汗,停在高大的骏马旁边,回答道:
“将军大人已经被人救起,不过身子染上了风寒,正在家中静养。”
这样,寇七才缓了一口气,算是放心了。
当他执着缰绳,想要扬鞭启程的时候,一身华衣的皇后跟了过来,站在骏马前面,跟寇七行礼,有礼有数,然后道:
“皇上,一会儿,您同臣妾还要去母妃的坟上上香。既然将军大人已经无碍,不如臣妾命御膳房煲点滋补的汤药,给将军大人送去。”
没把皇后放在眼里的寇七只是正视前方,冷冰冰的语气里还带着一丝严厉,说着:
“朕与将军十六年的情谊,哪里轮的到你一介女子多费口舌!让开!”
皇后依旧立在原地,想要张口劝诫寇七和自己去上香,寇七踢了踢马肚子,拉着马首,绕过皇后,冷冷的瞥了她一眼,然后扬鞭往将军府去。
皇后转过身,看着寇七离开的方向,又想起从成亲开始发生的一系列的不愉快,小声埋怨道:
“皇上,本宫才是你昨夜迎娶的妻子,册封的皇后。”
等寇七赶到将军府的时候,阿护房间的门口围着一大群奴婢,她们都静候着房内的阿护的需要。寇七走到门前,想和儿时一样,直接推门进去,可是他没有;想要叩门,求阿护见见他,可他没有,最后只好让奴婢传话进去。脑袋昏昏沉沉的阿护听见门口传来了寇七的声音,再听了奴婢的传话,小声的咳嗽,摆了摆手,表示让寇七回去。
奴婢走了出来,掩上房门,跪在寇七面前,说着:
“皇上还是请回吧,将军大人怕将风寒传给皇上,损害皇上的龙体。”
寇七一惊,这几日忍受的委屈直接爆发,干脆火爆的像儿时那个欺负阿护的自己一样,大力踹开那扇紧闭的门,用力一摔,把其余人都关在了门外,留自己和阿护在房间里。
阿护闻声,也没有转过首看来人是谁,以为是那传话的小丫鬟,便说着:
“我不想见他,让他归去。”
寇七气的几乎怒发冲冠,握紧了双拳,恨不得走上前,捶死那个没良心的阿护,问道:
“阿护,你就这么不想见我吗?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阿护见寇七来,艰难的起身,掀开棉被,想要给寇七请安,谁知寇七直接一脚,把他踹回了床上。
还没等阿护说话,寇七走上前,像个街头恶霸一样,揪着阿护的衣领,吼道:
“你没事去江边喝什么酒!你知不知道我会多担心你!担心你疯了,傻了,痴了,死了!”
吼着,寇七便哭了,接踵而至的泪水就像断了的珍珠项链,连绵不绝。阿护没有说话,明明想要握紧寇七的手,搂着他,抱着他,吻他,可是,最后还是将无力的手摆在了一旁,一脸平静的看着哭闹不绝的寇七。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阿护,你告诉我。”
寇七钻进阿护的怀里,问着阿护,而阿护抬起手,擦着寇七脸上的泪,只是平淡的说:
“回去吧,整个燕国,千万子民,都需要你。”
“那你呢,你难道不需要我吗?”寇七反问阿护。
阿护不说话,而寇七似乎明白了很多,猛地起身,快步走出了房间,摔上了门。嘭的一声,见那扇门被摔上,阿护叹了口气,然后怒气之下,将一旁的茶盏全部打散在地上,表示愤怒。
02.
寇七和凉国公主成亲后的第三个月,蠢蠢欲动的魏国见燕国和凉国联合,便忍不住了,肆意在国界边上滋生事端,想要挑起战争。终有一日,战争打响,魏国军队拿起了武器,架起了投石车,攻打燕国边关的一座小城,惹得燕国上下皆是愤怒。朝堂之上,在众大臣和寇七的合计之下,准备联合凉国的军队,一起抗击侵犯本国领土的魏军。前一个月,寇七派去了几名名将,带着五千兵马,粮草七千,去前线击退凶狠残暴的魏军,保住边关。可谁知,魏军的投石车以及火箭手将那五千兵马打的措手不及,在燕国边关攻城略池,嚣张无比。于是,多数文官认为阿护才是能够阻挡魏军的护国大将军,便一起举荐,希望寇七能够派遣阿护去支援边关。可谁知,寇七厉声拒绝,认为阿护如此重要的猛将应该留守京城,守护在自己的身边。
这一日,皇后的探子来报,听完探子所说,皇后见情势严峻,立刻命人备轿,往将军府走了一遭。
这几日,将军府里的媒婆络绎不绝,一个个都是给阿护做媒的,阿护倒也没拒绝,只是留了各家小姐的画像,称自己会考虑。
轿子停在将军府大门,皇后让守门的门童去阿护的房间传话,说自己想亲自见见他。坐在房里喝茶看书的阿护听说皇后亲自从宫中赶来,便立刻起身,迎皇后进府。阿护将皇后领进自己的房间,让她上座,自己为她泡着茶水。
皇后环视着阿护的房间,然后笑盈盈的接过茶杯,赞许道:
“将军大人果然如传说中的一样温柔体贴,怪不得皇上如此器重您。”
阿护自然是听出了皇后的意思,便汗涔涔的笑了笑,谦虚道:
“皇后娘娘抬举阿护了。”顿了顿,他坐在了一旁,向皇后拱手,问道:
“不知皇后娘娘此番前来,是为何事?”
皇后将手里的茶杯放在小桌上,站了起来,理了理披帛,沉重说道:
“如今魏军嚣张跋扈,大敌当头,本宫同朝中大臣皆认为将军才是能够镇压敌军的人选,可皇上执意让将军固守京城,实在大材小用。今日本宫前来,是想将军亲自是劝劝皇上。”
阿护闻言,脸露难色,因为他比谁都理解寇七的脾气,倔强,自尊心强,而且说一不二。
皇后见景,便向阿护行了一个大礼,庄重说道:
“将军,本宫身为燕国皇后,当该母仪天下,体恤黎民百姓,如今魏军攻占我燕国边关,其行令人发指。本宫恳求将军出征,为我燕国杀敌,保我燕国平安。”
阿护见那皇后娘娘快给自己跪下了,立刻将她扶起来,说着:
“皇后娘娘,起来说话。”
皇后起身,用手捂着自己的腹部,继续说道:“您是燕国最勇猛的将军,只有您能保住燕国,保住皇上,还有我和皇上的麟儿。”
说完,皇后狡黠一笑,而听到麟儿两字,阿护愕然,感觉自己的心正被一把刀子割舍,疼痛难耐。
阿护想,寇七啊,有他自己的孩子了,他要做阿爹了,真好。
最后,阿护答应了皇后的请求,五日后,他便会率领自己的精兵良马,往边关支援。当然,是瞒着寇七的情况下,至于一切责任,皇后和阿护,以及满朝文武官员,全全承担。
五日后,当寇七还在书房里熬着夜,想着如何应对来犯的魏军时,阿护已经趁着夜色,在皇后的饯别下,打开城门,带着他的兵马离开了京城。山路之上,身穿盔甲的阿护骑着骏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一名副将走到他的旁边,小声说道:
“将军,没有皇上的圣旨,我们私自带兵出城,可是犯了以下犯上的大罪。”
阿护挑眉看着一旁的副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跟了我这么多年,先斩后奏你怎么还没学会?”
副将噗嗤一笑,退到队伍里,吆喝着后面的小兵快点跟上。
另一边,朝堂之上,皇后和满朝文武跪在殿内,而高高在上寇七站着,冷眼看着这一群大臣,随手抓了一个茶盏,用力的往地上掷去,咆哮道:
“你们是不是一个个都没把朕放在眼里!全当朕是酒囊饭袋!”
顿了顿,寇七唤来小兵,嘱咐道:“快给朕把阿护将军召回京城!”
座下大臣都不敢言语,唯有皇后起身,禀报道:
“皇上,吾等认为阿护将军勇猛善战,实为此战最佳人选。养兵一日,用兵一时,如此事态下,阿护将军当该义不容辞。”
寇七看出了皇后脸上的骄傲和跋扈,用手指着座下的皇后,喝道:
“若阿护将军有什么闪失,你也别给朕当什么皇后了!”
就在这时,众臣皆呼:“皇上三思。”
皇后哂然一笑,继续应着:“皇上,凉国已经派兵马去边关支援阿护将军,不出一月,阿护将军定能将魏军杀个片甲不留,凯旋而归。”
寇七闻言,气得怒掷广袖,用凶恶的眼神看着那信誓旦旦的皇后,然后转身离去,而座下皇后意味深长的一笑,然后对着各位大臣纷纷道谢。
过了半个月,战场之上,阿护扬起他的那杆银枪,奋勇杀敌。可是,魏军军队实在庞大,根本不是他们能够应对的。看着自己的兵纷纷倒地,杀红了眼的阿护轻功一飞,飞到敌方大将的马上,抽出靴筒里的匕首,绕过那将军的脖子,猛地一划,一刀毙命。
擒贼先擒王,是那个他那个不理解他的阿爹教他的,而如此简单而暴力的招式,是那个杀起人来凶狠古怪的寇七教他的。
鲜血喷溅在他的脸上,可战场之上,他已经没法顾及那么多,他推开了那已经死去的大将的尸体,扬起长枪,和敌国小将们厮杀。
见我军大势已去,他策马至自己的副将前,问道:“凉国援军何在?”
副将一边斩杀着难缠的小兵,一边回应道:“大雪封山,凉国援兵被困在山路上,今日想必是赶不到了。”
阿护闻言,看着来势汹汹的魏军,心想,看来今日他势必要死在这魏燕凉三国的战场上了。
“带着剩下的兄弟先撤!”阿护喝道。
副将闻言,紧紧的抓着阿护的肩膀,又想起这些年他和阿护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场景,问道:
“将军,你要干什么!”
“如果你不想我白白牺牲,就给我带着兄弟们撤!”阿护说着,执起银枪,顺手拿来了一个盾牌,一个人策着马往前冲去。
这一刻,看着阿护的身影,副将哭了,扯开了嗓子,对着身后的兵将们大喊,领着他们撤回营地。
阿护苦苦撑着,一只流矢射中他的胸膛,让他摔下马背。他忍着胸前的疼痛,宛如战神张飞上身,咆哮着冲向前去杀敌,震慑对方。对方将领一身令下,躲在城门上的弓箭手全全放箭,抵御不得的阿护身重万箭,穿心而死。
当燕国城门关上的那一刻,将军阿护倚着银枪,站在战场上,人已逝去,灵魂却屹立不倒。
03.
连日的大雪终于停了,边关雪山上的积雪开始融化,顺着山脉,流淌下来。战争结束了,原来是一片血腥的战场成了废墟,驻扎在营地的士兵回了收拾包袱,回到家乡,成了凯旋而归的英雄,而战死的将士的尸体逃不过秃鹰的喙,野狼的嘴,也逃不过一把熊熊烈火,将其烧成白灰,带回家乡。
京城将军府,挂满了白色的灯笼,霜染鬓发的老将军披麻戴孝,立在阿护的灵位旁,神情肃然,而阿护的母亲早已泪湿罗衫,疲惫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言不发。
死亡对于一户人家来说,是一个痛击,而更悲哀的是,家里的白发人送着逝去的黑发人。
京城的百姓听说了阿护将军战死沙场的消息,皆是扼腕唏嘘,自发的在自己的屋檐上挂起了白色的灯笼,为那位为国捐躯的精忠之士哀悼。
一身素衣,白裙拽地的皇后下了轿,提着裙子步进了将军府。走廊一折二绕,走到演武场旁,皇后停驻了脚步,注意到了那个已经陈旧的演武场。
褪色的风幡和旗帜随风飘扬,微微有些生锈的冷兵器被摆置在武器架上,几块地砖裂开来了,好像之前被力大无穷的怪兽踩过似得。皇后不知道,那些褪色的风幡和旗帜见证了寇七和阿护的感情,那些生锈的兵器是阿护和寇七平日里拿在手里把玩的玩具,而那几块碎裂的地砖,是因为曾经寇七和阿护在那里打斗而留下的。
一旁的侍女见皇后不走,便提醒了她一下,间接催促着她快走,还说道:
“娘娘,阿护将军已经死了,那您可就高枕无忧了。”
皇后闻言,抬起手,捋了捋被狂风吹乱了的头发,淡漠的回答道:
“皇上瞒着本宫,深爱着阿护将军,最后辜负了本宫和阿护将军两人,他该死;而本宫这样的人,不敢和皇上发生冲突,只知道为难一个无辜的阿护将军,不小心造成了他的死,更该死。”
说完,一旁的侍女愕然,她自以为皇后很开心,谁知皇后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皇后见到了侍女脸上的疑惑,双手一摊,无奈的笑了笑,道: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反正将军大人已经死了。”
是啊,阿护已经死了,她可以安心呆在寇七的身旁了。
想到这里,胜券在握的她笑了,走着,看着将军府的摆设,即使黑灰白三色点缀着整个将军府,但在她的眼里,这里根本没有黑色,灰色,和白色。
等她走到礼堂,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披麻戴孝,跪坐在阿护的灵位前,手里捧着阿护那身冷冰冰的盔甲,像一个为丈夫守灵的妻子。
没错,跪在那里的不是别人,而是当朝皇上,寇七。
在座众人都向皇后行礼,皇后尴尬的向各位大臣以及将军的亲戚点了点头,然后她径直走向前,执起三根香,用烛火将其点燃,为逝去的阿护上香。
跪在地上的寇七对着宦官招了招手,说道:“去,把朕早上写的诏书读出来。”
宦官惊讶的看着寇七,但在寇七的怒视下,他还是照做了,哆哆嗦嗦的抽出了广袖中的圣旨,清了清嗓子,说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念阿护将军护国有方,为国捐躯,鞠躬尽瘁,朕特以皇后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