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东流 下——过时不候

作者:过时不候  录入:06-19

他这是早早做下的准备,一时两旁便有卫士上来去按赵慎肩头,孰知按了两按那身躯却都纹丝未动。此时执军棍的军士已经上来,见状便要挥棍去砸赵慎的腘窝,却听赵慎低声喝道:“用不到你们。”

裴禹只冷眼看着,见那几个军卒一时竟真撤了手,那厢赵慎已俯身下去。他看着军卒掀过赵慎袍摆那一时,赵慎垂首敛着眉目,似不为所动,裴禹却看见他颈上一条青筋瞬时暴起。

两个行刑的军卒上来,一个扬起军棍。裴禹转了眼光,他行过多少军中杀伐,从不心软眨眼。今日他倒也不是为着对赵慎不忍,只是不知为何忽而不想看这场面。

这一棍打下,赵慎半边身子都被击得一震。他只觉半身如被狠狠抛起摔在坚石上,连骶胯骨骼都似要碎裂一般。震痛之下,唯有紧紧咬牙。心中却突然闪过念头,从前他在父亲手下受过的罚,比起眼前的酷烈,竟都好似是玩笑。而如今竟在此听尉迟远与他说教军纪,真是平生中的莫大讽刺。

尉迟远见他垂着眼帘,神情却凛然,唇角紧抿得似是咬着一点冷笑。那当真是常年驰马征战的劲峭身姿,通身肌肉紧绷如铁板一块。尉迟远心中冷笑道,“我与你从前过节,对面为敌便也罢了,更是有害死我亲弟的私怨。你如何倔强皆不要紧,今日便可堪好生消磨。”

如是未几,赵慎已觉拷掠处似被烈焰灼烧,有烧红的尖刀在皮肉里翻搅。他硬咬着牙关,脊背上层层冷汗沁出,在这天气中激起阵阵寒凉。这副躯壳似在冰碳间辗转,正如他此刻的一副心肠。自己胸中这纠缠的不甘郁结,便如尉迟远这一场闹剧,皆令他厌烦鄙薄,只想挥臂屏去,然而这心中与皮肉的痛楚一样,密如罗网挣脱不得。

行刑的军卒俱是得了尉迟远事先吩咐的,此时当着他面,更使足气力。可受责的人,却任由捶楚,只一声不吭。将官中有人忍止不住纳罕,心道:“莫不是吃酒吃的呆傻了,怎好似连疼都不知道?”

尉迟远忽而开口,笑意深沉,向裴禹道:“不知赵慎当日可想到过今日这场面?如此不上不下,即未守住洛城,也未全下名节,”顿一顿道,“一场白忙,转头都成空。”

这话乍一听来似是讥讽赵慎,最后一句却是语带双关,亦说给裴禹听。说来尉迟远原本为人也看不出多刻薄纠缠,大约这几月中内外皆被逼得太紧,积了多深的怨气,此时行止也记不起一向的谨慎了。

裴禹听了却只淡淡道:“再如何,这一步步亦都是自相择取的,将军也用不着替旁人操心。”

一记军棍堪堪击落,那肌肤下早尽是瘀血,此时骤然绽起一汪血花。赵慎指尖倏然刺进掌心,肌肤撕扯的剧痛犹在眼前炸开一道白光,而座上这二人的对答亦在头脑中打过厉闪。他无暇细究裴禹这话是有什么他自己的深意,只是一句听进耳中,激得心中一动。他忽而忆起杜融曾对他说过的话,或是世人皆知如何能活得轻松,可这世上亦有许多事不可只图着轻松。从前每经岔路,他那时所做的抉择,即便重新来过,亦不会有什么分别。

他此刻自问一句“你难道可有后悔?”,便只觉胸中的憋屈纠结已如浮云般散去。这透彻来得似太突然,赵慎一时竟觉恍惚,直到身后的军棍又一记叠在创口上,那疼痛又将他拉扯回神。

他自己不知,帐中人却都看着。杖责数目尚不及半,情状已是触目惊心。然而众人亦在惊诧中得见,这杖击下的身躯似被注入一股力道,本已微微痉挛颤动的肌肉又在慢慢绷紧,肩背再次挺得笔直。

赵慎盯着眼前一方地面,只见有水滴滴落面前。那是他鬓边汗水,沿着颌角流淌成一道,颏下积聚的水珠随着木杖落下,被一滴滴震落,便如泰山之溜;即便像他这样的坚持看来如何微薄,点点滴滴,却终可穿石。

尉迟远似觉出些微异样,他听数目报到六十,抬手道:“且住。”

行刑的军卒听主将叫停,便拖了军棍在一旁,止不住咻咻气喘。尉迟远道:“赵慎,你如今可知己过?”

赵慎微微抬头,眼光淡然看过尉迟远状似肃厉的面目。裴禹与尉迟远在跟前皆看得清,这神色依旧是沉默,可方才的焦躁沉闷之气竟换作朗朗坦然。尉迟远微微皱眉,裴禹心头却是一动。

尉迟远见赵慎也不答话,胸中不由怒道:“他如此境地尚不知收敛悔改,今日这军法若治不住他,我便算白做一军的主将。”转而又不由冷笑,想,“这一遭打此时才入正题,他愿强耐着便随他。”他即为泄去心中恨怨,也是不信——赵慎终究也是血肉之躯,他而今的落魄境地,是能有多大意志支撑躯体的挫磨而不屈服。这样想着,口中道,“赵慎,你莫以为今日能含糊过去,你不告罪,今日的事便是结不了的。”

这已是明白的威胁,赵慎粗重喘息半晌,“呵”的冷笑了一声。

此时,起落的木制军棍却如剜肉的尖刀,一片血肉模糊中,疼痛清晰尖锐。赵慎微微阖上双眼。这似是在荒漠中跋涉,身躯中似已干得没一丝水分,血液尽随着灼热空气挥蒸而去。抑或徒手攀爬高峰——他周身尽被尖锐岩石刮破,爬的愈高,气息便愈不足。忽而他一脚踏空,向深渊中急坠之时却被拉住。原来是数根细细丝线缠住他手足。他纳罕间,抬头却见头顶有人冷笑,他看不清那人容貌,只见自己的手脚似都随着那丝线的抖动活动起来。他忽然明白,那丝线是操作傀儡的提线。那丝线在他腕上愈缠愈紧,勒破了皮肤,长进了血肉。赵慎竦然一惊,如此他将只能任人摆布。

然而,若不如此,他脚下便是万丈悬崖,跌下必是粉身碎骨。

赵慎忽而一笑,他的肋下不知何时悬上了佩剑。他拔剑而出,决然挥动,剑锋划断细韧的丝线时,发出如琵琶般的铮响。他周身一阵松快,山风在耳畔呼啸,随即便什么都不知道。

第67章:风声一何盛

众人见他缓缓伏倒,头亦垂在地上,有人低声道:“这是昏了么。”

尉迟远问道:“怎么回事?”

唱数的军卒过来看了看,道:“禀报将军,人晕过去了。”

尉迟远皱眉道:“弄醒,接着行刑。”

裴禹自方才起一直未曾作声,此时忽而道:“将军可要慎重些。”

尉迟远哂笑了一声道:“太祖征战时他侄子天光作战不力,一月内受了两次杖责,数目逾百,还不是知耻后勇,转头便立奇功而受封赏。这才七十几棍,打不死人。”

裴禹看着尉迟远道:“将军当知道分寸。”

尉迟远道:“敌军归降,不严加约束便不能统御,我今日所为,俱出于公义,监军也应当赞成吧。”他这数月间,已看出裴禹当着人前,如何敲打旁人,对他却一向客气,心道,“我知他不是敬我,只是冲着维护主将这职位。不过这亦不要紧,”他抢白着说出方才一通话,便算准裴禹驳不开去。果见裴禹顿了一顿,终是只重复道:“将军当知道分寸。”

冷水从赵慎头颈上浇过,深秋中格外刺骨冰冷,他被激得清醒,甫一睁开双眼,半身便已又袭来撕扯般的剧痛。他只觉双腿如灌满铁水,疑心那已不是他的躯体,可再度降临的疼痛,依然如噬骨一般。

赵慎喉中干渴,指尖麻木湿冷,仿佛流失的血汗已带走周身气力。见他委顿在地,亦不知是因疼痛还是寒冷,周身都不由打颤。众人心中暗道,“只当他是钢筋铁骨,原来亦不过是常人血肉之躯。”

那冷水将赵慎半身泼得湿透,微微颤抖中一双肩胛骨骼如山石嶙峋突兀耸起。众人在惊异中见他双肘撑地,生生抬起了头颈。尽贴住肩背的衣袍勾勒出一双臂膀的轮廓,众人此时只是诧异却都忘记,若无这样的臂膀,他往日又如何千百次拉开硬韧的长弓。

此时每一杖下,都激起一汪血花。赵慎面上已惨淡得几乎人色,只下唇在齿间咬噬下显出异样嫣红。他撑起的半身亦在不住摇晃颤抖,只强项不肯让额头触地。裴禹静默看着,隐约生出些许忧虑的预感。

晕眩依然阵阵袭来,赵慎心智却还清明,他不愿再露软弱姿态,一手拼力去握另一只手掌。他曾听人说按压腕前与掌心可解晕昏,可要待用力时却发觉,已几乎连自己的手臂亦抓不住了。

他眼前昏黑,双耳嗡鸣,已听不清士卒的唱数,亦分辨不清疼痛自哪里传来。乱世之中,成王败寇;身在此间,他的傲骨,他的意愿,或是他的坚持,都不值一提;然而于他而言,此时他所有的,除去一身血肉,便也只有这些。

这一场军棍打完,帐中倒是一片安静。众人口中不说,心中却暗自都觉震动。尉迟远面色甚不好看,祭出这一场好打,末了却连句讨饶叫痛都不曾听得。不由皱眉道:“架起他过来。”两个军卒上前也不管眼下情形,便去执赵慎肩头。这明摆着仍是为着羞辱,赵慎欲挣摆开那制挟,道:“闪开……”他自觉已奋尽全力,却已不能挣脱分毫,连声音亦喑哑得听不出本声。他此时方知身不由己的痛苦,在昏厥中他尚可以拼去性命来解脱,此时却已无能为力。

忽而听闻座上有人道:“住了。”原来是裴禹。裴禹立起身来,推衣就食的做作他一向不屑,亦是觉得,收服赵慎便如缚猛虎驯烈马,非强权铁腕而不得。只是一步步看到如今,却是先前皆看低了他。

众人皆转目看他,只见裴禹抬手解了外氅掷在地上,道:“打罚都过了,便就如此也罢。将这与他盖上,送去帐中。”又道,“一时这里亦当好生打扫,这是主将军帐,不是屠户的里坊,遍地鲜血,着实难看。”说罢迈步而出,经过赵慎身侧亦不曾斜视,踏着一地殷红,径自走了。

一日无甚事,到入夜时,李骥进来掌灯,见裴禹端坐着闭目不动。他知这是在思虑事情,忙轻手轻脚拾掇妥当,便要退下。却听裴禹道:“赵慎那厢如何,你可知么”

李骥见他睁眼,笑对道:“再没什么特别,尉迟将军亦没再纠结。医官去看过,料没什么不妥。”他见裴禹沉着面色,微微收了笑意道,“先生若不放心,便我陪先生去看看。”

裴禹冷笑道:“我先前对他讲了半晌太师爱重,转头在帐前便出这一遭事,我又没救他,此时还厚颜去他那里,可说什么?”

李骥道:“为敌军降将损主将威信,便是分不出内外了。”

裴禹轻叹了一声,忽而道:“你去看看。”

李骥颇觉意外,道:“我去可做什么?”

裴禹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亦无军中职务,想去说什么便说什么。”

李骥一路思忖裴禹的话,只觉这事难办,想来想去还是先去寻了医官。那医官已过了中年,大约是见惯了残肢盘肠的血腥惨烈,听李骥问起赵慎,并不甚担忧,只道“筋骨肺腑未伤,性命无碍”。

李骥问:“可多久能痊愈?”

那医官道:“他这样年轻体健,又不娇贵,有十来日也够了。”

李骥亦不知这十来日便够的意思,是够起身、够行走,还是够和未伤的时候一样?心想,不知这医官可是在军中浸氵壬的时日久了,性情也显粗豪;或是因为对敌军降将,尽到本分便了,也无需额外关照。一时暗自摇了摇头,却也没再问。

他一路默默行至赵慎帐外,那卫士中有人认得他,便要放他进去。李骥却在这几人中寻了一阵,待看见周乾,开口问:“赵将军如何?”

周乾听这问话,直闷了半晌,似憋得一双眼睛都些微泛红,终是咬牙道:“好得很。”

李骥见如此,也觉讪讪,一时抿了唇角,径自迈步进帐。

帐内只燃起一支灯盏,光亮并不分明。他行至赵慎榻旁屈身坐下,轻声唤道:“赵将军?”

赵慎只伏着一动不动,李骥见他不应,一时只得又道:“将军觉得如何?”他本是为找话头,也未多想。可话甫一出来,忽觉这话听来似有些嘲讽意味,不由略略尴尬。却见赵慎抬眼看他一时,问:“你是哪位。”

李骥郑重施了一礼道:“我是裴先生跟前的文书,”顿一顿道,“只是先生跟前听用,没有品职,从前源长亦做过。”他特意解说这一句,便是为了顺势提起陆攸之。他见赵慎听见陆攸之表字时神色似有一动,不由暗自道,“难道果真如此……”一时也有些叹息。他铺垫了一句,要进正题还需得继续说,便道:“先生自己未来,而遣了我。他说今日不曾回护将军,自觉有愧而无颜。”

赵慎冷冷道:“这事我甘心无怨,不必谁来可怜。”

李骥不由一噎,低声道:“先生今日确是无奈……”言及此出,他忆起这一向的情形,裴禹而今的处境如何不艰难。更再念及自己前景,只觉人人皆不易,他还在这里说服别人,却不知来日自己靠谁开解。他心中既存着这样的念头,语气中便不由带出来,道:“将军说甘心,难道是存心要成眼下这般?”他见赵慎扬了眉梢,心知要趁着眼下这口气,便接着道:“将军难道愿部下每日都只见你如此落魄的情状么?”

这话音清朗,尾音上更带着气势。他见赵慎眼光一瞬,肩头亦是一动,便知这话是说进人耳了。这也才觉出胸中心跳得厉害,强抑着气喘道,“此间还有三百骑兵,将军应为部下打算。”

这便才是真正正题。李骥跟着裴禹年久,先生想些什么总可猜出八九,许多事上已不需格外嘱咐。这番话他这一路费神思量,岂能白想。见此时这话显已是说在赵慎心上,又道:“将军领兵,自然知道军中不养闲人,若要部下周全,便必是得有用处。我知将军对同袍的看重,那便不可再蹉跎,否则这三百骑兵无人倚靠,将军要他们如何自处?”他一向守拙,在裴禹太师面前都不愿露锋芒,此时真如换了一人。他微微兴奋,接着道:“再向深里说,将军这三百人马虽少,可若为基础,再加训作,不愁建不起又一只铁骑。或是比当日还要更为得力,他日沙场之上……”

正说着,忽而瞥见赵慎望着前方,不知是沉思还是出神;李骥不由住了口,轻声道:“赵将军?”

赵慎瞬目看他一眼,点头道:“你说的有理,我都听着。”

李骥觉出自己方才是有些忘形,不由微微懊悔,于是也不再说,只道:“将军自有思量。”转而心中又一动,缓缓道:“更何况这世上尚有些人,将军即便为着他们,为着或有一日再见,也当好生活着。”

他说这话时,声调甚为恳切,至于可是为谁而发于肺腑,却自己亦说不清。待到言罢,见赵慎微微敛了眉目,心中叹道:“有些人许是这般心中记挂便了,见还是不再见的好。”

如是默了片刻,李骥方笑道:“将军还有什么吩咐,我去回复先生。”

赵慎略想了想,道:“我想要自己军中医官来。”

他军中未散的人此时都在城内,要唤医官还需特意着人去找。李骥闻言想起那中年医官的散漫,不知可是得罪了赵慎,心中道,“他这也稍有些矫情了。”不过也终究亦这不是大事,便道:“虽是要略费些周折,却也不难。我向先生报一声。”

李骥回来时已是入更,裴禹却果然还在秉烛等着,见了他问:“如何?”

李骥忙道:“大约有些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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