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觉得那个孩子很眼熟,但不管怎么想破脑子,他还是想不起自己到底在哪里看过这么一个小孩。
小孩子的出现就如同开关,当章文目光从消失的小小身影中移开时,本应只有枯草迷雾的空间慢慢地出现了一些行人。
他们或走或停地与章文他们擦肩而过,有些人在笑,有些人在哭,甚至还有一些人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什么也没有做。他们闭合着嘴在不停地说着话,但在章文他们看来,他们发出的声音微小得如同蚊子翅膀拍动的声音。尽管声音不大,但说话的人多了之后,几百个声音相互交错着在这个空间里回响,不由得让人有种置身闹市的喧嚣感。
“人善记,也善忘。很多人都说忘记了的事其实不是忘记了,而是被深埋在记忆的深海中,当某个条件达成,这件事的记忆又会重新浮出水面。这话其实并没有说错,但在回想之前,很多记忆,其实早就被遗弃不能追溯。而异域,就是一个存放各种记忆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章文的错觉,吕望手中的灯笼,在这些人出现之后变得更亮了。他拿着灯笼依然故我地向前走着,对于擦肩而过的人,穿过身体向着不同方向跑去的人连看都不看一眼。
“异域是一个超脱三界之外存在的另一个世界,它是一个多层面空间。只要是三界中找不到的东西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同样的,被三界丢弃的东西,最后都会到异域来。不管是记忆还是别的更为抽象的东西,只要有人不想看到它,那么异域就成了它们唯一的归宿。在异域之中除了妖邪之物之外还有别人不要的记忆,而你们现在看到的,就是那些记忆的片段。”
记忆这东西其实不会害人,也不具有攻击性,但却会影响人的判断力。记忆是依附人存在的东西,没有人,它们就不会有价值。也因为有了人,所以它们才会具现化成一个一个的片段。
异域之中没有人类,所以这些记忆即使在异域中存放了几百年几千年都不会有人看到。而今天,因为三名人类的闯入,这个空间里的记忆就这样全部苏醒了。
“你的意思是说,这里全部都是别人丢弃了不要了的记忆?”
李雅郁指着刚好从自己面前飞过的一只蝴蝶,虽然目光所在之处都是沸沸扬扬的人,但他发现,在那些人之中,也有一些动物的身影参杂在一起。
“只要有意识就会有记忆,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都是一样的。你刚才看到的那只蝴蝶,其实就是某只死去蝴蝶的记忆。人,动物,植物,就连物品,只要时间够久,有着某种契机,他们都会产生自我意识。而记忆,也从那时候开始累积。”
就像故事里所描述的山精妖怪,他们一开始也是没有自我意识的低级生物,要不是经过长时间的修练,他们也不会拥有思考能力。
“听你这么说,这异域还真像一个数据存储库,只是存储的都是别人不要的数据而已。”
神神怪怪的东西李雅郁不了解,所以他只能用自己可以明白的方式去理解吕望的话。
“记忆这东西有好有不好,有些事情,如果可以忘记,还是忘记了比较好。”
或许是想到了什么,吕望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转头看了某个方向一眼。章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的是刚才那个已经消失了的小孩,不知何时他又出现了,而这一次,小孩的身边还跟着一个人,牵着手,与那个小孩渐行渐远。
看着那两人的背影,章文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场景好像在哪里见过,但真要去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当然,如果是很重要的记忆,那就要抓紧它,一旦它到了异域,就再也没有要回去的可能性了……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我说对吧?”
“什么?”
当章文留意到吕望话说的语调不对劲时,对方已经停下了脚步。因为是跟着走的缘故,吕望停下了,后面跟着的章文和李雅郁也不得不跟着停下。而这时,他们也终于注意到,吕望之所以会停下,是因为他前面坐了一个人。
章文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枪,而李雅郁也在看清那个“人”的长相时掏出了好几把手术刀。
如果说刚才看到的稻草人让他们觉得恶心的话,那么眼前这个人的长相,无疑就和善多了。
但在这么一个空间里看到一个坐着轮椅的女人,章文可不会天真地认为那是什么善良人士。他可没有忘记,自己和李雅郁之所以会到这里来,完全拜眼前女子所赐。
吃过一次亏,章文可不会再毫无防备地接近这个女人了
第十一章·之二
“异域这地方,存在着许多人类丢弃的东西。有记忆,有思念,也有难以割舍的各种感情。欲望延伸出了贪欲,而贪欲引来了另一世界的妖物。原本异域之中其实什么都没有,但各种各样的感情各种各样的舍弃,最后让这里成了一个世界。它们存在于每个时间之间的缝隙中,是连通各个空间的道路,同时,也是让各个空间紧密相连的锁链。”
吕望抬脚向着轮椅上的人走过去,章文在后面叫了他一声,他却只是摆了摆手,并没有回头。
“这里是遗弃之地,如果有人把什么东西藏在这里,并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过那个人似乎太小看命运了。只要有所接触,就代表他们的生命已经交错在一起,虽然微小,但这种发生在过去确实存在的事实,却是无法掩盖和改变的。把你丢弃在这里的人肯定没有想到你会与李雅郁的灵魂相呼应吧?”
吕望一边说着,人已经走到轮椅前面。白色连衣裙包裹着的身体并没有任何动作,但章文确定,在吕望说那些话的时候,虽然只是一个非常细小的改变,那个女人的头,确实是向前点了一下。
不管是衣服还是帽子,就连手套都是一尘不染的白色,这种颜色虽然洁净,但在这个由白雾笼罩的空间里,她的存在,就如同这层雾气,微弱得随时都会被吹散。
“她是谁?我认识的吗?”
听吕望提到自己的名字,李雅郁不明所以地盯着那顶白色的遮阳帽,长长的帽边把对方整张脸都遮挡住了。虽然衣着和身材都给人一种年轻的感觉,但那顶帽子,却又有种并非如此的怪异感。
章文看了他一眼,然后目光瞥向另一边。对一个失忆的人解释失忆时候发生的事,其困难度与对牛弹琴一样。
很明显吕望和章文的想法一样,对于李雅郁的疑问,他只是简单地丢下一句“你不认识”就当没有这回事了。
李雅郁左右看了看身边的两人,虽然不太确定,但他总感觉这两人好像有什么瞒着他,说话跳跃性太大让他都有点跟不上了。
“这女人是谁你知道?”
看吕望那态度好像是知道对方是谁的样子,虽然他刚才有对自己摆手,但章文可不打算对这个女人放松警戒。
“不,我不认识。”
吕望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抬手一把掀开那顶大得有点夸张的白色遮阳帽。
“但我知道,她是一个死人。”
“……”
遮阳帽一消失,一直隐藏在帽子后的脸容立刻就显现了出来。出乎意料之外,在帽子的下面,居然是一张死人的脸。
不,更正确来说,那已经不叫死人,而是一具干枯了的尸体。
章文慢慢地放下手中的枪,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张已经没有了水分,只剩下一层如同树皮般干燥的人皮包裹着的人脸。从尸体的干燥程度来看,这人貌似死了很久很久,就连眼球也因为岁月的侵蚀而什么都没有了,眼眶之中只留下两个深深的眼洞,而眼洞之中到底还会不会隐藏着另一双眼,他无法确定。
“……等一下,如果这是一个死人,那么那时候在案发现场唱歌的人又是谁?”
那时候的轮椅确实有活动过,那时候的歌声到现在还能清晰地回想起来。就连刚才,他确定自己在盯着那顶帽子看的时候,这个死人的头确实是动了一下。
即使是非常微小的动作,在全神贯注的观察下还是逃不过他的眼睛的。
章文已经搞不清楚这人是不是真的死了。
就在他脑子正处于混乱中时,那个理应已经死掉很久的人却突然抬起了头。
她的动作不大,但那一下的动作却让她的脸摆向了另一边。漆黑得仿佛黑洞的两个眼洞正对着吕望所在的方向,就在章文觉得这具尸体要做出什么进一步动作而想拉开吕望时,黑红色的液体却突然从那两个眼洞中流了出来。
如果不是因为这张脸会让人联想到木乃伊,这个情景,应该会让人想到流泪。
“对不起……”
低声哭泣的声音带着一点随时会飘散的无力感从尸体所在的地方传来,那是一把女人的声音,但哭腔却让她整个声音都扭曲了,就连话语,也在听到的时候变得模糊不清。
“对不起……”
在卢家的时候章文已经见识过明明死了却还会动的尸体,所以在发现这个女人是死人的时候他并没有那么的惊讶。就连她会动这件事,也在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而变得更为自然。
“你为什么要道歉?”
只要不去害怕,就能正面面对。
对于章文来说,对象只要不是神话故事中难以捉摸的山精妖怪,他都能镇定地应对。
毕竟死人在死之前也是人类,而鬼魂,本身就是从人类身上分离出来的东西。即使表现形式不一样了,但本质上还是一样的。
“对不起……”
也许是情绪波动得更大的缘故,从眼眶中流出来的黑红色液体变得更多了。章文不知道那液体是什么,但在液体流出的时候,他们确实是闻到了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腥臭味。
那感觉,就好动物的尸体腐烂了一样,又腥又臭。
“对不起……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如果我能更坚强一些,事情……或许就不会变成这样……求求你们……救救他……他只是被利用了……我知道我们的罪无法被任何人原谅……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们……救救他……”
“他是谁?你说的被利用又是怎么回事?”
虽然他不知道眼前的女性到底是谁,但对方的话无疑让人有很大的想象空间。
“他”是谁?
是这次案件中杀人如麻的凶手吗?
还是说“他”并不是真正的凶手,那个在幕后操纵着一切的人才是真正的凶手?
章文觉得这名女性的出现是有一定意义的。在这件案子中,她的存在或许就是这件案子之所以会发生的关键。
“他是……复……活……啊——!!!”
“退后!”
就在女子张着口仰望着章文他们,准备说出什么的时候,嘶哑得如同要把空间撕裂的惨烈叫声突然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怎么回事?”
眼看事情就这样水落石出,但女性的声音却在说了几个字的时候变成了难以忍受的恐怖叫声。
章文用力捂住耳朵,突然出现的巨大回声震动着耳膜,即使已经用手严密地把耳朵给遮盖了起来,但那声音却有着难以想象的穿透力,相互交错的各种惨叫声刺激着脑袋,不管怎么忍耐,那股神经扎紧的感觉依然难以忍受。
“有人在她身上下了噬魂咒!”
即使用全身力气吼到了最大音量,但吕望的话在章文听来却有种从遥远时空传过来的不真实感。
他看了看李雅郁那张五官扭曲成一团的脸,又看了看吕望那个即使只有皱眉也依然可以感觉到他在努力忍受的表情。
他知道,在这一刻,大家的感受都是一样的。
而所谓的噬魂咒到底有多可怕,从这个撕心裂肺的叫声中就能知道了。
“我不会放过你的!即使魂飞魄散我也不会放过你的!你这个应该下地狱的可恶的家伙!我诅咒你生生世世都不得好死——姜云——!!!!!”
姜云?!
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名字,章文怔了怔。
他抬头看向吕望,发现对方的目光并不在他们身上,而是看着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
不知何时,应该只有枯草的泥土中伸出了千千万万只手,他们有小有大,从泥土中破土而出的同时不约而同地伸向轮椅所在的地方。
“吕望!”
章文不知道那些手要干什么,在他看来,那些手伸向了女子的尸体,但又没有给尸体造成任何伤害。但从那些拉扯的动作中可以猜测,那些手虽然碰不到尸体,却能碰到尸体之内的另一些东西。
在章文叫出名字的同时,吕望抬手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红色的血从伤口中冒出,以极快的速度汇成一滴殷红的血珠。吕望并没有看自己的手,在血珠出现的那瞬间他立刻举起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符号。
那些血就好像有着什么神秘的力量牵引般漂浮在半空中,随着吕望的动作慢慢地变成一个看不懂的象形文字。
“缚!”
吕望大喝一声,红色的血字瞬间变成一条条红色丝线向着尸体冲了过去。
“啊——!!!!”
就在千百只手把什么东西四分五裂的时候,红色的丝线终于在最后一刻缠住了虚空中正在消散的什么东西。那些手的目标应该是把尸体中的什么完全撕碎才对,在看到红色丝线包围的地方还有着什么剩下时,它们想也不想地向着红线冲了过去。
在章文看来,那些手就像千军万马,这么一下子全部冲向那些红线,那些红线是否能抵挡住还真的不好说。
他飞快地看了吕望一眼,虽然脸色有点差,但那神情却是镇定的。
由此可知那些手他并不放在眼里。
难道那些血除了会变成一个网之外还会做别的事情?
章文迅速把目光挪到血网所在的地方,即使只有手指头那样的大小,但在这片只有白雾的空间中,这一抹红色,却艳丽得有点炫目。
啊!
眼看着成千百万的手全都向着血网所在的地方冲过去,那些手的速度明明很快,但在碰到血网的同时,却又以更快的速度化为了尘埃。
看着那个灰飞烟灭的瞬间,章文惊讶得差点叫了出来。
当所有的异变全都以尘埃的形式消失在空中时,白雾弥漫的异域之中,轮椅还在,尸体依旧,就连白色的纸扎灯笼也在晃动中依然坚挺地燃烧着灯火,所有的一切就如同几分钟前一样毫无变化。
唯一变化的,就是空中多了一颗散发着黯淡光芒的红色珠子。
章文看着那个接住红色珠子的人,脑袋一片空白。有那么一瞬间,他连自己会说话这件事也给忘记了。
虽然他在认识这个人的时候就觉得他有点不可思议,但连身上流着的血也有着神奇的力量,这就有点超乎他的想象了。
“……吕望,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边,章文还弄不清自己到底要想说什么时,另一边先一步回神的李雅郁,已经开口问出了他们两人都很在意的事。
有些事情不说,不代表他们看不到。
吕望在警局中有着特殊的地位,这一点其实大家都看出来了。但他的为人比较低调,平时又不常说话,如果不是章文带着他,他根本不会独自离开异域图书馆。
这样的人,无疑带着让人难以捉摸的神秘色彩。
李雅郁一直认为同事之间有隐私是很正常的,但在共患难的此刻,他觉得自己应该更多了解这个人。
不管是他的出现还是他的言行,从一连串的事件中,吕望表现出来的镇定以及应对事情的方式,都让人觉得他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