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潜的意识开始模糊,他那方才死也要拖周涵正垫背的那股清明转瞬即逝,一时间糊涂得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我……”程潜发出一声蚊子似的呓语。
严争鸣低下头,缓缓地将耳朵靠近他的嘴唇:“嗯?”
“……想回……家……”
严争鸣怔了半晌,露出了一个似悲似喜的笑容。
他踉踉跄跄地抱着程潜站起来,温声道:“好,回家,师兄带你回扶摇山,咱们走。”
程潜好像是笑了一下,逐渐开始没力气说话,于是缄默了下来。
同时,他突然不着边际地想道:“真是疼,死已经这样疼,生的时候也是一样么?”
后来他想起来,生的时候好像是有他的亲娘替他疼了。
突然之间,程潜对父母、对所有人的怨愤就都烟消云散了,连他短短一生中的颠沛流离与寄人篱下,也都化在了那阵幽然暗生的兰花香里。
终于,程潜的头骤然失去支撑,无力地落在了严争鸣的肩膀上。
既称尘缘,便似喧嚣,来而复往,不可追矣。
李筠连滚带爬地追上来:“师兄!师兄!你放下他吧,小潜不在了!”
严争鸣充耳不闻,李筠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师兄!”
严争鸣脚步微顿,转头静静地看着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李筠的心一时间提到了嗓子眼,唯恐他来一句“铜钱睡着了,别吵”。
眼下这一死一失踪,要是再来个疯的,李筠简直已经不知道怎么办了。他后退了半步,颤声道:“大师兄,你可别吓唬我。”
“我知道。”严争鸣垂下眼睛,自言自语地低声道,“我没疯,你让小师妹别哭了。”
李筠听了反而更慌,因为大师兄这疯得好像还有点不同寻常。
“去打水来。”严争鸣吩咐道,他头也不回地抱着程潜的尸体往荒岛中间走去,口中道,“让他干干净净的……然后我们想办法做条船。”
李筠呆呆地问道:“坐船去哪里?”
严争鸣:“先回严家看看,不过我估计严家已经不在了,我家虽然富甲一方,终究也不过满门凡人,除掉他们,和掀一个蝼蚁窝没什么分别……我就是亲眼看一看,没了,也就不惦记了。”
李筠蓦地浑身发冷,就在来时路上,他们还在自欺欺人说雪青的傀儡符只是丢了,人没事,严家当然更不可能有问题,而现在,他的掌门师兄好像已经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这世上一切可能加诸于他身的噩耗。
赭石默默地将水坑放下,手脚麻利地找来水,又搭手帮严争鸣将程潜放下来,洗净了少年一身血污。做完这一切,严争鸣却还是觉得程潜这衣冠不整得有点委屈,于是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把程潜包了起来。
严争鸣半跪在程潜身边,怔怔地看了那张脸许久,仿佛看到了自己心里飘洒的万念俱灰。
严争鸣忽而想道:“我还活着干什么,不如跟他一起走吧?”
这念头一起,他体内真元登时逆转,严争鸣脸上忽而笼上了一层不祥血色,隐约竟是走火入魔的征兆。他心中有千万条怨气纷纷起落,无头无尾地串成了一张天罗地网,紧紧地箍住他的三魂七魄,周涵正,唐尧,白嵇……无数张面孔从他眼前闪过。
“为什么他们不去死?”严争鸣忽然喃喃出声,“所谓天道,就是让无耻之徒长命百岁吗?”
离他最近的赭石立刻感觉不对劲,小声唤道:“掌门?”
严争鸣的目光缓缓地转向他,看惯了的、常常带笑的桃花眼如两眼深不见底的枯井,黑得看不见边际,严争鸣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一字一顿道:“我若得道,也要横行无忌、随性滥杀、强取豪夺,谁敢挡我的路,我必让他千刀万剐,永世不得超生,管他是神是佛!”
李筠大骇:“师兄,你、你说什么呢?”
“凭什么?”严争鸣的声音低低地压在沙哑的嗓子里,“凭什么!”
他话音未落,周身已经升起了一层黑气,一圈砂石全都应声而起,别人一时近身不得,李筠贸然伸手去抓他的肩膀,还没碰到人,已经被弹开了三四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赭石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眼巴巴地望向李筠。
李筠从地上一跃而起,色厉内荏道:“严争鸣!小潜出事,小渊丢了,你当我就没心没肺、不知道难过吗?我宁愿死的人是我!”
李筠从小性格就不怎么尖锐,坏也是蔫坏,随着年纪的增长,更是很少疾言厉色地发脾气,因此好不容易积聚起的一点暴怒,三两句就发泄光、再衰三竭了,李筠跳完脚,红着眼眶抽了口气,继而带着哭腔说出了他多年一直不肯在嘴上承认的话:“至少小潜比我强多了。”
可惜他难得一遇地吐露心声,结果却是对牛弹了琴,严争鸣仿佛聋了,地面上飞起的石子一记耳光一样扇在李筠脸上,顿时留下了一道血印子,李筠被迫又往后退了几步,正好撞到了被扔在一边没人管的水坑。
水坑无助地抱住他的大腿,不过几天的工夫,她鼓包子一样的脸已经明显地消瘦下去了,变成了小小的一团,下巴尖得和她脖子上的两根搜魂针如出一辙,李筠目眼神一扫,突然蹲下来按住她的肩膀,急促地说道:“搜魂针借我用一下!”
水坑不及反应,李筠已经一把将一根搜魂针拉了下来,弹指破开针头木塞,向严争鸣挥去。
水坑吓呆了,伴着她一声尖叫,搜魂针径直没入黑雾中,分毫不差地戳进了严争鸣肩膀。
浓重的黑雾倏地散了,严争鸣闷哼一声,整个人往前扑去,伏在程潜身上,半晌起不来。
李筠立刻冲上去,迅速拔下那根毒针,截断严争鸣血流,一道真元打进去,将还没来得及蔓延的毒血尽数逼了出来,直到流出的黑血带了红,他才松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了一瓶被海水泡过的解毒丹,推了推一动不动的严争鸣,讷讷道:“我叫你你不应……迫不得已,师兄,先把解毒丹服下吧。”
严争鸣没抬头,李筠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回音,于是小心地将手搭在了严争鸣没有受伤的那边肩膀上,这才感觉到大师兄的身体颤抖如瑟瑟的落叶。
严争鸣紧紧地抱住程潜已经冰凉的身体,痛哭失声。
他们在岛上逗留了半个月,一艘刻满了粗糙符咒的独木舟终于做完了,小舟中只能勉强坐下两个人,好在水坑还小,可以凑合着挤一挤,严争鸣可以御剑,倒也能勉强同行。他扯了一块布,将程潜的霜刃剑包好随身带上,行囊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掌门师兄,走吧。”李筠提醒道。
严争鸣点点头,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名不见经传的小荒岛,他原本带着些少年跳脱气的眉宇间似乎是一夜之间就笼上了一层沉郁之色,仿佛方寸的岁月被无限拉长,不过一俄顷,少年就已经脱胎换骨、长大成人。
严争鸣望向岛上,眉目忽然一弯,露出几分沉甸甸的温柔:“等有一天,我们能光明正大地重回扶摇山,就来接你回家好不好?”
自然是没有人回答他的。
严争鸣将破布卷起的霜刃背在身后,踩上他那豁开一角的佩剑,御剑开路而去。
海天一色,两处皆是茫茫。
——卷二·上下求索·完——
卷三:事与愿违
第49章
风雨如晦,婆娑密林中夹着一条羊肠小路,一眼望不到头。
此地显然是久无人迹,被暴雨一冲,越发泥泞难行。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扶着一位老者在其中走得举步维艰,这两人身上穿着聊胜于无的蓑衣,走了大半宿,该湿的地方也都湿透了,那老者约莫是腿脚有些问题,受了寒,时不常要停下来揉一揉酸痛的膝盖。
他眯起昏花的老眼,努力地向远方张望,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旁那少年不满道:“什么狗屁仙人,平日里吃着我们的供奉,求见一次却要百般刁难,乡亲们省吃俭用的供奉着他们有什么用?”
老者闻言吓了一跳,忙连声道:“可不敢胡说!”
少年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小老虎似的,一股脑地道:“我说得难道不对?他们美其名曰镇守这里,保佑过我们风调雨顺吗?遇上大旱大涝,哪一次少要过供奉?安平王起兵造反那年,三县十五城全都遭了大难,四处盗贼横行,百姓流落,他们可曾露过一面?好,就算这些都是人间事,仙人们不管,那么如今恶鬼横行乡里,吃人放血,他们也全当不知道,要我们上赶着来求吗?”
老者腿疼得直不起腰来,口中道:“仙人清修不问世事,若我们有求,自然是自己前来禀报,你说得什么话!”
少年怒气冲冲地说道:“可不是么,通往明明谷可就这一条路,要过艰难险阻,还非心诚者不能抵!他们派人取供奉的时候怎么不这样一步一步地走下来,这会倒讲究心诚了……”
“六郎,闭嘴!”老者用力将拐杖往地上一戳,“再要啰嗦,你就自己滚回去!不要在仙人面前连累十五城的乡亲们!”
少年见他发怒,脸色一黑,不敢言语了,只趁他爷爷转过身去的时候满脸不屑地一撇嘴,嘀咕了一句:“仙人好了不起么?”
就在这时,一道极暴虐的炸雷突然从天而降,近在咫尺似的,少年猝不及防,当场吓得脸色一白,顿时将方才的小心眼放在一边,等轰鸣声稍弱,他忙问道:“爷爷,今天这雷怎么响得这样邪门?”
老者没来得及回答,接二连三的惊雷已经雨点似的落下了,将整个夜空炸得一片惨白。老者面露惊惶,忙拉着身边的少年五体投地地跪在了地上,匍匐在天威之下,口中念念有词地祷告,一动也不敢动,林中鸟雀野兽全吓得不敢露头,连草木都跟着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方才平息下来,余韵依稀,地面似乎仍在震颤。
少年半晌听不见一点声音,满心震撼,再不敢出言不逊。
直到这阵骤雨初歇,浓云微微散去,天上露出了一点朦胧黯淡的月色,少年才战战兢兢地将老者扶起来,继续前行。
少年六郎问道:“爷爷,方才那雷声恐有几十道呢,这……这明明谷不会被炸平了吧?”
“少多嘴,”老者低声呵斥了他一句,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水堆积的小路上跋涉,压低声音道,“恐是有仙人渡劫。”
“渡劫?”
“仙人修行没那么容易,要历经千劫百难,我听说其中就属这天劫最凶险,无数仙人在天劫中陨落,但是挨过了的呢,修为却能大涨,离真正的与天地同寿也更近一步。”老者说到这里,脸上疑惑之色一闪而过,“过去我曾听我爷爷说过,他亲眼见过一次仙人渡劫,当时打下来的也不过九道天雷,怎么这一位这样凶险……莫非这渡劫之人是谷主这样的大能?”
说话间,羊肠小路突然一拐,前方竟豁然开朗,露出整个明明谷的全貌来。
山谷明净悠远,雨水洗过的山花漫山遍野地绽放,一点月色如烟似纱,谷中真如人间仙境。
少年惊喜道:“爷爷,快看,我们到……”
他话没说完,整个人已经怔住了。
只见那鲜花坡旁边有一处大平地,四下刻了一圈寻常人看不懂的符咒,此时,那大块平地已经给雷劈成了一片焦黑,符咒圈子中同外面对比鲜明——外面是百花齐放,里头是寸草不生。
焦土之上,却笔直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长袍已成了破布,整一条袖子都焦成了渣,从背面看,此人身量颀长,约莫是个男子。
隔着百丈远,那人却好像听见了六郎说话,回过头来看了这爷孙俩一眼,这人虽然破衣烂衫,模样却长得清俊非常,月色下如玉人似的,唯有眼睛里像是含着一把经年的白霜,六郎与他目光一碰,当即只觉得自己从头凉到了尾,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下一刻,六郎被自己的爷爷伸手一拉,两人一起跪在了地上,老人冲着那男子连连磕头,口中道:“拜见仙人,小人乃是谷外十五城中之人,此来有事相求仙长,并非有意闯入,求仙长万万不要见怪。”
那男子愣了愣,而后随意地摆摆手,六郎便觉一股仿佛来自深秋的寒凉之意四下蔓延开,有点冷,但也不至于冻人,随即他整个人身体一轻,和自己爷爷一起被那股凉意托了起来。
这仙人竟意外地好说话,非但没有为难他们,还颇为彬彬有礼地说道:“没事,不必这样——谷外的事不归我管,等我给你叫个人来。”
说完,他弹指射出一道白光,光束直冲天际,片刻后,远处有一团萤火似的小光点急速飞来,及至其近在眼前,六郎才看出那是一个御剑而来的道童。
道童收剑落地,恭恭敬敬地对这破衣烂衫的男子行礼道:“程长老,恭喜长老度过大天劫,修为更上一层。”
“没什么好喜的,险些烤糊了,”那男子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回手一指身后狼狈不堪的爷孙两个,“外面来的,可能是有事,你处理吧。”
简单交代完这几句,他便冲六郎他们爷孙两个点点头,随即人影一闪,倏地不见了。
这飞天遁地之能将六郎看得一愣一愣的,直到道童上前来请他们入谷,他脑子里还是方才那人站在满目焦黑上,随意回头一瞥的模样。
六郎心不在焉地想道,那人好似也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样子,竟已经是这明明谷中的“长老”了么?心里不由得有些艳羡,随即他想起那人结了霜似的目光,又忙将那点艳羡压了回去,生出了敬畏,再不敢胡乱腹诽。
道童从怀中摸出一片叶子,含在嘴边,长短错落地吹出一段小调,只听空中应声传来一阵马嘶,接着,一匹白马拉着一辆车从天而降,威风地打了个响鼻,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上。
那道童和颜悦色道:“今日若不是托二位的福,我还不一定能跟他说上话呢,请吧。”
两个凡人惴惴不安地上了飞马的车,六郎年少,嘴快道:“仙人哥哥,那位是谷中长老吗?”
老者怕他多嘴说错话,连忙拽了一把,诚惶诚恐道:“仙人赎罪,这孩子……”
“不妨事的,老丈,”道童架起飞马,颇为活泼地说道,“我们明明谷中有一口冰潭,冷极了,我都不敢去,听说凡水悬于潭上一丈便能结冰,但是潭中神冰水却一直流动不息。那位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住进去的,在潭水边上开辟了个洞府,将整个冰潭的寒意都镇在了那洞府中,自己日复一日地在那极寒之地修行,你们瞧,这谷中现在这样生机勃勃,还多亏了他镇住了那冰潭呢。他平日里不大露面,我们私下里都偷偷叫他‘幽潭长老’。”
六郎听得呆住了,不由得道:“那有多冷啊,他不怕么?”
道童笑道:“修行中人本就该炼神忍性,心志不见如何能成大道?”
说话间,马车已经几起几落,到了山谷腹地中,缓缓地落地。
六郎下车一看,只见此地竟有亭台楼阁、流觞曲水,来往清净无人,只有几只仙鹤翩然起落。走进其中,六郎只觉周身一轻,他震惊地低头一看,只见自己整宿风雨兼程沾上的一身泥水竟消弭一空,全身都暖融融的。
道童将二人引入一个小亭子中,在二人千恩万谢中给他们倒了一杯热茶,这才询问起所来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