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那离家时满怀白马轻裘向往的少年,历尽世道沧桑,他的魂魄终究可以了无怅悔的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
李守德回想那一时的场景,心中不由长叹。口中道:“杜将军去时安然从容,只如睡去一般。”言罢只觉喉中再发不出声来。静默许久,只眼见赵慎乌黑瞳仁在朝阳微光中越来越为明亮,如含着这风凉清晨里劲草茎叶上的晶莹水珠。
人生譬如朝露,逝者当以长歌哭之。
此时,赵慎心中千头万绪如拍击轰鸣的汹涌浪涛,直逼得他胸中气息翻涌。从军十年,他从不惧白刃染血,是因他坚信那刀头终是握在自己的手中。而今日,他只眼相看的尽是麾下同袍被利刃索命,方知为将者的锥心之痛便是如眼下这般,钝刀切肉割在心头。
这样的自责苦痛,更甚于入敌营被万箭穿身之烈。然而,这样的自责苦痛,却正是他永不能逃避抗拒的命数。曾几何时,这世上便已无赵慎,有的,只是守卫洛城的将军。
旭日初升,那狂乱的心潮终究在沉默矗立的坚实堤岸前无声退去。然而那寸寸退去的浪涛,却每一步都如踏在利刃之上,无痕无血,却步步锥心。
那青年将军静默的端然挺立,水雾将他的眼睫微微润湿,然而那已盈然于眶的悲愤泪水,终究只是含而未落。
东城茔域外,士兵们已往来搬运将尸身葬入坟茔。新翻开的泥土带着草木根茎气息,早起的晨露将众人靴头袍摆尽皆打湿。周乾牵马行至赵慎身侧轻声道:“将军?”
赵慎侧头问:“几时了?”
周乾道:“就快卯时了,众人想来都已预备升帐。”
赵慎望向累累新坟,接过青追缰绳点头道:“是了。”
这围城困境的阴云罩顶不散,纵多少难处亦由不得他兀自徘徊感伤。赵慎翻身上马,轻叱一声“走!”,便向中军帐中而去。
夏暑未尽,秋凉已至,正是天高云淡的时节;空中骤然响起雁群的鸣叫,那长鸣悠长辽远,犹如古老郑卫的国风:
日月其除,无忧子心
日月其迈,无老子形
昔子往兮,南山峭峭
山陵荡荡,胡不见归
往兮往兮,匪子倦悔
归兮归兮,我心怀伤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瞻彼日月,踽踽我行
赵慎在马上倏然回首,只见一队雁群从头顶翱翔而过,仿佛列队前行的士兵。那一时他不由愣怔,原来他们都不曾离去,他们都化作了这南飞的雁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