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奇葩该不会走了吧?
眼角扫到走道的屏风侧有一个人穿着深色风衣独坐,心里猜想应该就是他了,便慢慢踱了过去。
那人正低头啜着一杯茶,留海遮过眉毛,大半脸隐入左侧的黑暗,另小半边脸则在刻意营造深夜气氛的幽暗灯光下散发出一种诡异的味道,皮肤苍白得轮廓都已经有些朦胧。
颜洛卿试探地叫了声:“清风主编?”
那人头也不抬,淡淡地嗯了一声。
“刚刚加班完,实在不好意思。”其实他是在家里悠哉悠哉地吃过饭才晃过来的。
主编姿势不变,又嗯了一声。
颜洛卿在主编面前坐下,发现在这种灯光、这个距离及他这个姿势的共同作用之下,完全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
狐疑地略侧过头去打量,眼睛适应黑暗之后,对方在黑暗中的轮郭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颜洛卿不敢置信地站起来,直接伸手推了下他的额头,他条件反射的仰了仰头。
然后颜洛卿就这么地看到了赵左的正脸。
赵左略皱着眉头看着他。
两人面面相觑了半秒,空气也僵了半秒。
赵左似乎已经预见了这种尴尬情景,开门见山:“颜总,关于广告的事你怎么看?”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看。”颜洛卿不看他,翘着二郎腿夹菜。心中还在余震。
“贵公司的广告风格确实与我们杂志的风格不符……”
“那贵杂志准备好违约金了吗?”颜洛卿一句话噎了回去。
赵左叹口气道:“我事先声明一句,我只是副编。所有的决定权都在我上司那里,我只是奉命来传达一下意见。”
“那就让你上司来跟我谈。”
“他人在巴黎采风。”赵左察觉到点什么,“你该不会以为是我故意为难你们吧?”
颜洛卿要笑不笑地说:“当然没有。像清风主编这么大气的人怎么会为难我们?”
“颜总,这是工作,你犯不着夹带个人恩怨。”赵左官腔状提醒。
颜洛卿勾了勾嘴角,“我们有私人恩怨?什么时候。”
赵左说:“重申一句,我他妈的只是个副编,专业黑脸,我只是来传话。合约是你们跟我们老板定的,但老板是个生意人,他完全不懂美学。我们主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这本杂志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本人在打理,他在专业领域很优秀,我们尊重他的想法。”
“所以?”
“希望你们能把风格稍作调整,跟我们杂志统一风格,让读者在看到广告的时候也能有视觉上的享受,而不仅仅感受到强硬的推销。”
颜洛卿盯着他,慢慢地说了一句:“你们读者享不享受,关我什么事?”
“读者得到享受,当然就会对你们的产品产生好感,也会对我们杂志产生更多好感,这是双赢的。如果你们自己做不到统一风格,我们的美编可以帮你们进行调整。”
“你们美编可以帮忙调整的话怎么不早说?”
赵左认真地回答:“你们没有问。”
“你那些东西还要吗?不要我扔了。”颜洛卿话锋一转。家里还有很多赵左的衣服杂物。
赵左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什么东西?你说那本样刊?想扔就扔吧。”
看多了赵左的装傻充楞,颜洛卿冷笑,“你在我家放的那些漫画也不要了?”他记得那些似乎是赵左的珍藏,还一本一本地包了书皮。有次颜洛卿想拿一本来打发时间竟然还被严辞拒绝,理由是赵左不能忍受自己的书出现任何被翻旧的痕迹。
赵左看着他,看了很久,才面无表情地道:“什么漫画,我去过你家?”
颜洛卿微微一笑,笑得毫不矫柔造作:“当然没有,应该是我记错了。”
赵左点点头,“那广告的事可以定了?”
第76章
“然后你就跟他打了一架?”齐韩问。
颜洛卿摇头。
“那你这是怎么回事,”齐韩匪夷所思地指了指颜洛卿左臂和脖子上的大面积淤青和擦伤,“又撞树上了?”
颜洛卿面露苦闷之色,“单元楼里路灯坏了,踩了个空。”
“噗。”齐韩忍俊不禁,自觉失态,在颜洛卿恶狠狠的视线中把笑容一点一点收回去,“我给你开点药,擦一轮儿就好了。”
“还不止,”颜洛卿说,“跟他见完面回到小区,我的车轮胎就爆了。”
齐韩忍不住大笑。
颜洛卿漕了一声,“每次遇上他准没好事儿。”
“他可能也这么想。”齐韩摸摸鼻子,“不过说起来也邪了门儿了,你们这都能碰上?”
“他估计也没想到韦诚那么多事,为了点提成硬给他们拉了我的广告。”颜洛卿凉凉地说。
“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齐韩想起些什么,脸色郑重起来,“……如果……那个,啧……唉,算了,说来话长,我先跟你说说人格分裂症和精神分裂症。”
颜洛卿一头雾水:“什么玩意儿?”
齐韩叹了口气展开科普,“举个例子,某甲一直在北京生活,突然有一天他与家人争吵,气晕过去,醒来后整个人性情大变,自称某丙,六亲不认,并自顾自跑去了西安生活,重新找了工作,并重新组建了家庭。一年后,某甲突然回到北京的家里,而且对这一年发生的事毫无记忆,对某丙也毫不知情,性情也回到了之前。”
颜洛卿摸着下巴咀嚼这个故事,“你是想说?”
“人格分裂症大致分两种,一种是心因性失忆症,一种是多重人格症。某甲就是典型的心因性失忆症。因为受到刺激,产生心理障碍,不愿面对,于是衍生出第二人格,也就是某丙。”齐韩说着在桌上找了张白纸,画了两个小人,一个写着甲,一个写着丙,“甲是天然自带的人格,丙是病后出现的新型人格。两个人格挤在一个肉体里,但是互相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也无法共存。丙出现后,甲就消失了。某一天主人格甲重新苏醒,丙便沉睡了。所以某甲并不知道某丙的存在,也不会有某丙的记忆。也就是,失忆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颜洛卿有些好笑,难不成他身上也出现过颜洛卿A和颜洛卿B吗?
“我再举另一个例子,某甲……哦,这是另一个人,不是上面那个某甲……”
颜洛卿忍不住打断,“你可不可以叫他某丁?”
“咳……某丁体质很不寻常。他常常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听到常人听不见的东西,他觉得自己有超能力。时不时自称神游仙境,大家都看到他只是坐在原地而已,但是他却坚信自己去了一趟仙境,还能对仙境的景物如数家珍,说得头头是道。通常这种人如果不是出现在古装片和科幻片里,就可以诊断为精神分裂症的一种。这种病人有一定的认知障碍,常常会把妄想或幻觉当真。”
颜洛卿问:“该不会还有个某乙吧?”
齐韩翻了个白眼:“听懂没有?”
“……你想表达什么?”颜洛卿啼笑皆非,难道这小子想说他遇到的一切包括赵左都是他的幻觉?
齐韩思索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语言,“两个月前我师兄接到了一个病人,病人自称,自己穿越了,同时变得异常的健忘。他声称去年一月十四开车出门,然后不知出于何原因失去知觉。今年九月七日病人在一辆公车上突然醒过来。而这之间近一年八个月的记忆,他记不清了。由此他认定自己从去年1.14日穿越到了今年的7.15日。我师兄一开始之所以把这个病例拿到群里来讨论,就是纠结于精神分裂症或是人格分裂而无法确诊,确诊是后者是后来的事儿了。”
颜洛卿起初听得漫不经心,听到一月十四后脸色顿时煞白。
齐韩继续,“当时我只是觉得这案子挺逗的,还跟我师兄开了会儿玩笑。后来总觉得这个日期有点儿熟,查了那谁的住院日期,真的还就是1月14号。我那时候也在想他妈的不可能这么巧。于是我跟师兄要来了他的全身CT资料……”后面的他没说下去,颜洛卿已经听懂了。
二人沉默了半晌,颜洛卿低着头死死盯着地板,齐韩完全不敢看他的脸色。
“……你上次怎么没说。”颜洛卿突然发问,声音有种咬牙切齿的痒感。
齐韩挠挠头,面有难色,“不是你说什么跟你没关系的吗。”
“我就那么一说。你还当真?”
“这个事儿吧,说着有点扯,我自己都没法儿信。那时候我一想,他也终于回归了自己正常的生活,这不挺好。”
颜洛卿眯起眼睛,“你是说跟我在一起就不正常?”
齐韩说:“你别忘了,他本来是要……的。”他故意把某个词含糊了一下。
“哼,我拦着他了?”颜洛卿眼眸中闪过一丝不屑,脸色在苍白之中泛起青灰。
齐韩忙说,“嘘!”环视了一周,确定没人注意他们这边,才压低声音道,“不是约好不提这茬的吗。”
“他不是都想起来了?”颜洛卿已经放弃了。
“你没听明白?”齐韩忍不住解释,“他只记得那天他开车出门,后面的事儿他已经忘了。操,你给我沉住气,别捅什么篓子。”
颜洛卿看了他一眼,“你觉得人格分裂这些都是真的?”
“我倒希望是假的。”齐韩叹气,“可是看了我师兄的诊断纪录,一切又都他娘的太真了,完全无缝接轨。如果他没有忘掉车祸的事,他怎么没上警察局告发你?以他的性格,应该把你往死里整比较靠谱。跑掉当没事不是他的作风。而且你跟他见了这几次,他没透露什么?”
“……”颜洛卿思绪有些混乱,脑中飞快地闪过很多场景。机场重逢,前天二人吃饭时的镜头一个个闪过。确实,他对颜洛卿的态度和反应,跟之前——他失忆之前——是一样的。
齐韩又说:“像他这种情况是比较少,但是我也遇到过。患者先是遭遇事故,失去所有记忆,忽然在某一个时间点,他们恢复了先前的记忆,却又忘记了失忆期间的事情,而且恢复这段记忆的机率很低。”
颜洛卿看看他,“照你这么说,赵左跟赵小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格?”
“这倒也不一定,”齐韩想了想,“最起码赵小福这段记忆,赵左没有。你知道这一点就够了。这未必是件坏事,你最好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颜洛卿嘁了声,“这不可能,他根本就是装的。”
“我也觉得很扯,”齐韩把头往靠背一仰,“从他进我们医院开始,我就觉得一切都发展得太诡异了。我说过的吧,那种伤势,一般人早就挂了。”
颜洛卿脸色很难看,语调毫无起伏地说:“绝对是装的。”
“做人要知足,小颜。这样我们的生活才能继续。”齐韩坐好,慢悠悠地说了一番话,然后把桌上的病历本往颜洛卿面前一摔,按了下铃,“下一位!”
第77章
腹部一阵抽痛,颜洛卿从公文中抬起头,捂着胃部皱起了眉头。
隔壁一杯冒着热气的奶茶递到他面前,他接过来喝了一口,“谢谢。”
“颜总又没吃早饭?”张清桥笑问。
颜洛卿挑挑眉,道:“消化不好。”其实他压根儿没吃,因为这段时间车子进厂维修,他挤着公车上的班。每天匆匆忙忙,路又远,根本来不及买早餐。
张清桥二话不说扔了包三明治过来。
颜洛卿顾不上客气,撕开包装袋狼吞虎咽,不到一分钟就消灭了它。
张清桥笑眯眯看着他吃完,说:“今晚上我妈那边有个宴会,你要不要来?我舅舅有几个朋友是做商场的,对我们的产品有点兴趣。”
“去。”颜洛卿不假思索,把剩下的奶茶一口喝完,胃里总算舒服多了,想起什么,“令妹该不会也去吧?”
“她到英国渡假疗伤去了,没半年回不来。”张清桥玩着桌上的笔,“而且,呵呵,你放心,她不知道你是她前夫的私奔对象。”
颜洛卿掩饰了一下尴尬的笑容,“令尊呢。”
“他不会去我妈那儿的。”张清桥把手里的笔往上抛了一个弧线,再轻松接住,“他们十多年前就离了,打算老死不相往来。”扭头看到颜洛卿脸上隐隐浮出的怜悯,不以为意地笑道,“两个人要是过不下去了,勉强搭一块儿也是种折磨。自从他们离婚,我和我妹的总算清静了。”
颜洛卿表示理解,因为他爸妈也这么想。
忽然发现张清桥的发型又换了,想起他老早以前的及腰长发,再看看近期都是精干的短发,不由打趣:“为什么剪了?”
“嗯?”
“你以前的长发飘飘。”
张清桥笑兮兮,“其实我超级讨厌长发。”
颜洛卿抿了下嘴,“受刺激了?”
“那时候其实是跟颜晴打了个赌,谁输了就得留三年长发。结果我输了。”张清桥随即一怔,“怎么着,我这新发型不好?这可是花了大价钱设计的最新时尚商务款。颜晴也说不错来着。”
这两人倒底是什么关系?特么的天天打赌。
张清桥歪着头看了看他,饶有兴致,“其实颜晴一直挺佩服你这个表哥的,跟我私下提起你都是用夸的,为什么你这么讨厌他?”
颜洛卿莫名地有些不舒服,在位置上坐正,“你们经常在背后提我?”
张清桥把手里的笔放回了笔筒,笑而不语。
晚上七点多,颜洛卿被张清桥载到了宴会的会所。
恰好颜洛卿也是这家会所的常客,所以接待张清桥的大堂经理看到他便叫了一声颜先生。
颜洛卿朝他笑笑。
大堂经理笑道:“原来颜先生认识张先生啊。”
张清桥点头,“你先忙,我们自己进去就行了。”话罢就领着颜洛卿进了内厅。
宴会进行得很顺利,张清桥的人脉没让颜洛卿失望。
晚宴间,颜洛卿不露痕迹地推销了一把公司理念和商品,根据前来攀谈的众人的反应,对其中四五个案子已经估出了三成到七成不等的把握。
忽然大厅灯光渐暗,舞池的音乐响起,一对年轻人开始在空地上起舞,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
颜洛卿站在吧台边刚刚跟张清桥介绍给他的一位大叔说完客套话,张妈妈就走过来跟他亲切攀谈。
他一边应着张妈妈的话,一边不动声色地把刚收到的名片塞到了口袋里。
张妈妈跟颜洛卿的母亲是截然不同的类型。颜妈是那种光坐在角落就能让整个大厅都会注目于她的女人,永远带着一种逼人的光彩,和超越常人想象的大嗓门。张妈妈则人淡如菊,说起话来柔声细语,有一种脱俗典雅气质。所以颜洛卿对她颇有好感。
她在淡淡的烛光中苑尔一笑,“清桥说你是小晴的表哥?长得还真有点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