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杯被轻轻地放回了桌上,光滑的外壁上竟骤然多出了四个深深凹陷的指印!
世以为李岚天是最重友情之人,但裴少卿却是只认兄弟之人。
裴少卿已走,空荡的船舱中又只剩下了唐二一人,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白瓷杯许久许久,黑得发蓝的眼中竟扭出一丝痛苦,却看不到一丝的光。
舱外月朗星稀,没有一丝风。
李岚天背靠着栏杆,一手勾着一只空的酒壶,一手握着一根发旧的发带靠在胸前,漆黑一片的眼不知看着哪里,不知想着什么。
忽然“扑棱棱”一阵机括转动的翅膀拍动声从耳边传来,李岚天随手一扔,只听“嘭”的一声锡壶已被扔进了水里,直起身笑道:“给洛道长的信?”
“恩,正好把甲鸟修好了,便修书一封华山,算是……”裴少卿苦笑了声才道,“报个平安吧……”
李岚天了然般的拍了拍裴少卿的肩,低叹道:“……也许,洛道长早已在华山等你的消息等急了。”
“……但愿如此罢。”裴少卿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再谈,恰巧见到李岚天手中的发带,金色的发旧的发带,边上还缀着珍珠流苏,也叹道:“……在想叶天岚?”
“……恩。”李岚天诚实地点了点头,本是严肃的面容此番竟流露出了丝丝柔情,连乌黑的眼似乎都透出了微弱的光,“……知道他还对我有感情,我……我果然还是放不下……”
裴少卿捋了捋过长的发丝,问道:“若是你能再遇到他,你……还会跟他在一起么?”
李岚天轻笑了声,摇了摇头,叹道:“我和他之间欠了这么多人命,又如何还能心安理得?但愿这辈子只要我一个人入地狱便好……”
“……他的债我会替他还……”
“只希望下辈子,他能做个跟叶笙歌一般快乐幸福的少爷,不要再踏足那些血雨阴谋之中……”
——起风了。
裴少卿道:“……你觉得当日叶天岚来浩气做卧底细作之事,还有其他隐情?”
李岚天迟疑了下,才沉吟道:“我不确定,但是浩气的兵防图,若是没有人内通天岚,他又如何能盗走?他又如何能离开浩气而不惊动一兵一卒?更何况,来浩气的卧底又何必要天岚亲自来?”
“只是历时弥久,我也不愿再重提往事罢了。”
裴少卿点了点头缓缓道:“就这点而言,我也想不通,凭叶天岚在恶人的权势,地位而言,卧底一事如何也不会落到他身上,他一出来,恶人大权旁落,只怕又会生出许多有心人。但是最令我想不通的是,依叶天岚的性格,他如何会同意这事?而浩气之内,看你不顺眼之人,怕也不少!”
李岚天闻言,不禁皱眉道:“为何?三年前,浩气与恶人之间并无如今激烈,那时甚至有意愿签订休战条约,而我当初也正准备签订条约后便与天岚解甲归田,”
裴少卿抬头看着湖面上悬挂着的一轮明月,喃喃道:“也许他们不仅仅是要你的位置,还想要恶人与浩气无法结约。”
李岚天听闻不由地大声喊道:“为了一个区区指挥的位子,竟要让恶人浩气重生冲突、征伐不断,生灵涂炭,只怕是因小失大,顾此失彼罢!”
“……我离开阵营之争已久,怕是也想不通个所以然……”裴少卿有些苦恼地摇了摇头,“……只是我总觉得,这些事的背后总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牵着,但我猜不出握着这绳子的手究竟是想如何覆雨翻云……”
他们到底在密谋些什么?
“……但怕离江湖变天那日,不远了……”
余杭莺歌燕舞楼
乙亥阁
陆横舟推门进去的时候唐无亦正在替叶笙歌把脉,眉头紧锁,而床上的人仍是一动不动,不禁也有些烦躁,快步走到床边俯视那个依旧昏迷的藏剑弟子,有些不悦地问道:“为什么还没醒?”
唐无亦也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不清楚,毒应该已经解了,不知道是不是拖太久生了些额外的病因……”
陆横舟不屑地笑了声道:“呵……你不是世称的天才么?”
唐无亦未再看陆横舟一眼,只是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淡淡道:“我已经飞鸽给我一位万花挚友了,待他来了大抵会有个新的见解。”
陆横舟并未言语,只是勾着嘴又笑了一声,说不清是轻笑还是嗤笑。
唐无亦似乎听出了陆横舟笑声中所含的深意,说道:“……机甲鸟特意做过设计,并不担忧被人劫了去。”
陆横舟忽然凑过去从后环住了唐无亦,在他耳边轻吹了口气道:“……看来你背着我在外做了不少联系?”语气既暧昧又危险。
“……失踪了这么久总该报个平安。”唐无亦皱着眉,并没有推开陆横舟,可语气似乎有些难得的生硬,“……更何况我一位朋友定是挂心叶天岚许久了。”唐无亦的声音又突然柔软了下去,连眼神中都难得流露出了些温软的光芒。
念及多年未见的知心好友,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心底一热。
可是下一瞬,唐无亦却被陆横舟大力扣住了下巴,强行掰过了头,一抬眼正好对上了陆横舟绷紧的唇,可下一瞬,陆横舟却笑了,笑得很温柔,声音却极冷,冷若寒冰,冷冷道:“我有同意你去见他们么?无亦?”寒若冰渣的话语中又仿佛带着不屑的嗤笑。
“……你要念着——你现在人还在我手里。”
唐无亦不懂为什么一个人竟能同时表现出那么多种模样。
不过唐无亦却不愿再多想,只是淡淡道:“我朋友医术惊绝天下,若是你还想从叶天岚口中探到你想知道的东西的话,你没有理由拒绝我们见面。”
冷静而绝对没有偏颇的回答,却不是唐无亦真正想说的,也不是陆横舟想听的。
所以陆横舟有了一瞬间的错愕惊愣,待回过神唐无亦早已挣脱他的桎梏,站在一旁冷着眼看着他。
彼此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争些什么。
“……走了?”唐无亦看着转身开门的陆横舟,一双黑得发蓝的桃花眼中暗暗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横舟从未在这个房间中逗留超过半个时辰,而门外又是那个歌舞升平的莺歌燕舞楼。
“……我讨厌跟男人呆太久。”陆横舟转身头都没回地用力关上了门,他觉得那间屋子里简直狭小地令人窒息,窒息地令人可怕。
冷酷而绝情的门截断了身后人眼中流露的光。
唐无亦望着那扇关紧的门久久地,久久地才回过神,捏了捏眉头,从腰间翻出了一块刻了一半的木雕,一把刻刀,静静地坐在桌前,发着呆,却无论如何再也下不去手刻完。
是一块极精致的镂空的平面木雕,刻得是一只正在看月亮的猫。
听上去虽然简单,但其雕刻手法之高绝,却旷烁古今。
唐无亦从不否认这木雕是出于自己之手,但他因为药物生效有时间差的原因,他在记忆接轨的地方产生了些细微的偏差断层,比如说他记不清他是什么时候恢复的记忆的,比如说他不清楚这个木雕是什么时候刻得,比如他知道木雕的意思,却再也刻不出它所含的情感,再也忆不起那时的心情了。
唐无亦还是唐无亦,唐无亦却不再是唐无亦。
不再是那个因为看到陆横舟而害怕,看不到他而失落想念,不再是那个能静静地看着他在月下的背影睡着,生命中只有一个陆横舟的唐无亦了。
更何况,陆横舟他根本……
唐无亦扶着额无奈地苦笑了声,却不愿再想。
一念起,天涯咫尺;一念灭,却咫尺天涯。
屋脊空荡,月色尚好。
可惜再美的月色都无法缓解陆横舟此刻心中的烦躁,但最可恶的是,他根本想不透他为何如此烦躁。
也许是缺乏睡眠。
陆横舟已经记不清他到底多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也许自从唐无亦恢复记忆的那一刻为始,他便没有再安顿地睡过一觉,他没有唐无亦便睡不着,可惜这个唐无亦已不再是那个可以安心抱着睡的唐无亦了。
无法一眼看透的人让陆横舟非常没有安全感,非常不相信。
更何况,如今的唐无亦又岂是当日那个任由自己关起来远离尘世的唐无亦了?
月色仍好,可惜屋脊上人已不见。
重湖叠巘,云树参差,缥缈灯火几处人家。突然间一道金色的线划破了夜幕,后面接跟着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树木金线间穿梭,速度之快,身形之诡谲简直恍如鬼魅。
陆横舟飞速地跳跃在树木之间,金虹击殿的轻功在他手里早已用得炉火纯青,不过一弹指间他身形又窜出了七八尺。可身后人影飘忽不定,忽隐忽现,这身法竟比陆横舟还要诡异难测!风声过耳,隐隐有利刃破空之声,簌簌不断,只见月光下有乌光点点,划成一道道碧莹莹的线,入木三分!
一缕薄云遮掩了月光,天地之间霎时便黯淡了几分。
树木的尽头是一片难得的旷地,月影黯淡,人影绰绰,陆横舟脚下一点,一转身手中的金链便如闪电般得击出,一个紧跟着的黑影躲闪不断便直接被绷直的金链横扫出去,摔在了五六尺开外,不再动弹。
剩下的几个黑衣人见同伴被扔了出去,不得已停下了脚步,一双双白多黑少灰扑扑的眼睛狠狠瞪着陆横舟,每个黑影的身体都如绷紧的一张弓,只要陆横舟露出一点破绽,便立马被利箭急弩射成筛子,只可惜他们遇到的是陆横舟。
陆横舟手腕一抖,只听风声破耳,残影过眼,金色的长链已乖顺地回到了手中,没人知道这一抖一收到底花了几分内力,几分巧劲,但天下武林之间,只怕能拿出这一手功夫的人不出十人,更别说陆横舟还年轻地很。
可黑影们却没有退缩,灰色的眼中甚至连一点惧怕胆怯都没有,因为他们是刀,是利刃,是死士,纵使是这武艺再高强的人,也是怕不要命的,而他们恰恰最看轻的便是生命。
陆横舟将金链收回腰间,理了理手甲,脸也没抬淡淡道:“老鼠们,即便你们跟我到下辈子也是寻不到唐无亦的。”
黑影们没有回答,甚至连动都没动,依旧绷紧着身体,依旧蓄势待发,如一只只张开利爪的豹子,等待着一招毙命。
陆横舟似乎突然间变得耐心极好,笑了笑道:“只不过觉得你们也怪可怜,死了一批又一批,好不容易打听到了唐无亦的位置,结果人又不在了,全是瞎折腾。”
黑影们依旧不言,依旧不动,依旧是灰扑扑的眼神,但陆横舟如狼般的眼睛却已在他们之中找到了双踯躅的眼。
陆横舟不露痕迹地勾了勾嘴,又说道:“你们上头不把你们命当命就算了,你们又何苦作践自己?”
果然那个原本眼神踯躅的黑影似乎受到陆横舟话语的影响,身形不自主地一动,待旁边的黑影意识到阻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陆横舟等得正是这一刻!只见他双手翻到背后,足下一点,身形已如鬼魅般窜到了黑影面前,手腕一转,银光乍见,满月般的利刃割破了那个黑影的脖颈,刀锋之快,伤口尚还是一道红线时,陆横舟的身影已不在原处!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那些倒地的黑影死前也不过只听到了陆横舟的一声轻笑,如地府勾魂的一声笑!
人停,影寂,风止。
陆横舟收起了的弯刀上没染上一丝血,依旧光洁如镜,银亮如月,只有极快的刀,刀锋过后,才能滴血不沾,而陆横舟的刀,恰恰正是这种快刀。
他们是利刃,陆横舟恰巧也是;他们是死士,陆横舟不巧也是,只是陆横舟的反应比他们更快,直觉比他们更准,经验比他们更足,心比他们更冷,所以死的只有他们。
但是陆横舟弯刀的切口一向拿捏地很准,可今天,他却偏了,莫名地手一抖偏了半寸,所以在一堆寂静无声尸体之中,他听到了一声低喘,是那种被割破了气管时才能发出的如漏风一般的喘声。
有人还活着,却已经离死不远。
陆横舟并没有心思给这种苟延残喘之人再补一刀的习惯,更何况他此时并没有心思思索这事,
杀手的手即便是千斤之坠在手,也该稳如泰山,可如今却……
“……杀……杀你……陆横舟……杀……”沙哑破碎如风箱的声音逐渐从身后传来,那个未死的黑影挣扎着从尸堆中爬起,被割破的喉管血流不止,却还是一心一念地想杀着陆横舟,真正的至死方休。
既可怜,而可悲。
刃进血出,陆横舟最终还是选择给了那个可怜的死士一个痛快。
——死士不过都只是一件工具,用完便弃,没有感情,没有未来,而不再能杀人的死士却是连一件废物都不能再算。
陆横舟暗自握紧了仍在不断颤抖的手,那双沾满鲜血,戮尽无数生命的手本该是极稳,极稳的……
章七
秋。
残秋。
梧桐落尽,草木凋零,纵然是有烟柳画桥,有风帘翠幕,有云树绕堤,有怒涛卷雪繁华绝世的余杭似乎也都经不起这萧瑟荒凉的秋意,可这里却有三秋桂子,有平湖秋月,有说不尽的情,有道不情的故事……
浓郁的金桂的尽头,是繁华的盛景,是温柔乡,是销金窟。
西湖畔,莺歌燕舞楼。
是夜。
极冷极萧瑟的夜,却揉不碎这里的歌舞升平,掩不埋这里的繁华奢靡,挂满的红色灯笼如情人最朦胧最暧昧的手,握住了那些孤独寂寞的浪子最寂冷的心。
可惜今日来这里的既不是有钱富商,也非寂寞孤冷的浪子。
一个是眉目含情的万花医者,一个是面容严肃的天策将士,一个是冷眼冷面的唐门杀手和一个遮着脸的明教刺客。
不同的职业,不同的气度,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很俊,很英俊,即便是那个遮住半张脸的明教弟子,也能从他浅色的薄唇看出他必定也是个极俊美的人。
莺歌燕舞楼中的姑娘们的眼睛一向很尖,也很毒辣。干她们这行的人,很少有人眼光不好的。
她们知道这四个人不但长得不错,也一定是多金而有地位的人,有权有势的人从来都是她们最爱招揽的,更何况他们还很英俊!自古青年才俊,风流公子又如何不让女子们心动?不让人心笙荡漾?她们也自信很难有男人能逃过她们的魅力,她们妩媚的笑容,她们年轻的身体。
可惜这次她们却猜错了。
四个人只要了一间最好的花厅,两壶上好的竹叶青,四碟精致的冷菜,八盘时令的热炒,却没有喊一个姑娘,一个都没有,连个陪酒弹曲儿的都没有。
即便那些特意来女支馆勾栏谈事的人也绝不会不喊姑娘,因为这件事本身在这里就显得很奇怪,低调行事的人绝不会如此……引人注目。
但是他们给得是整锭足两的雪花银,纵使鸨妈妈觉得奇怪也敢多言,更何况想要她这里姑娘的人都可以排到钱塘江去了,她又怎么会注意这四个奇怪的人?
只是有时候奇怪,就是为了引人注目……
上好的花厅,用得是最好的花梨木做得桌椅,雕工精细的锡壶,洁白润泽的瓷器,还有令人食指大动的精美菜肴,可惜,四个人,没有一个人想去动一筷子,甚至都没有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