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禛盯着漆黑的湖面,没有出声。不知为何,罗旭见不得他这副怅惘的样子,仿佛转眼就会被悲伤没顶。
罗旭自己是个记者,就算不是顶尖的,也学过如何把握一场谈话。此情此景,他索性放开了来个专访。
“杨老师,您有孩子吗?”
“呃?没有,问这干嘛?” 杨禛果然回过神,眼神锋利起来。
“那你成家了吗?”罗小记专心研究手边的空杯子。
“还没,查户口啊你?”
“要不要给你介绍一身材爆好的漂亮姑娘?”
“滚!”精神洁癖的杨医生终于爆了粗,“罗旭我告诉你啊,再胡说八道……”
“那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一瞬间年轻人的表情,是近乎绝然的认真和坚持。目中的炽热,愣是把杨禛给震住了。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有些慌乱地移开了视线,“你、你这孩子,说什么呢这是……”
谁知罗小旭下一句没正经地捏起嗓子,嬉皮笑脸道:“我现在一穷二白,求包养呢。唉,长得不够帅,没人往我兜里塞好吃的。”
杨医生一口气堵住,闪电般揪住了混小子的脖领,活动了一下手指:“这可是你自找的!”说完把手伸到他腋下,开始狠狠咯吱他。
罗旭天生怕痒,左躲右闪,笑得喘不过气来,扯着脖子喊:“大夫、大夫打人啦,救命啊……”
“大夫打得就是你!”杨禛气得半死,握手术刀的手指精准地戳在他软肋上。
小青年很快招架不住,“饶命啊!杨老师!我错了……”
这时门边一响,大叔端着热腾腾的粥和菜出现,“来、来,新出锅的热饭菜!”
冷面杀手杨医生这才松手,若无其事地回原位坐下。罗旭趴在桌上哼唧,“你下手也忒狠了,殴打伤员……”
大叔笑眯眯地上菜,又从变戏法般摸出一盒牛奶和一小瓶啤酒,看着他们道:“你们哥俩感情不错啊,就像过去那些年。一眨眼好日子又回来喽。”
杨禛不耐烦地打断他:“老刘,吴主任昨天还说看你肚腩都吹起来了,再叨叨可就显老了啊。”
“吴大夫?!他、他真是这么说的?!不会吧,我上礼拜还免了他的单哩!”大叔深受打击,抓着头发摇摇晃晃下去了。
罗旭满头黑线地盯着一脸若无其事的大夫,“杨老师,你……太坏了,吴主任多疼你啊?”
杨禛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鸡粥,小块金黄的土鸡浸在粥里,配上几颗葱花和咸菜末,鲜香扑鼻。小青年立码眼睛一直,口水哗哗的,屁股也坐不住了。
“你要是看见主任,会告诉他吗?”
罗旭抬头疑惑地问:“告诉他什么?”杨大夫满意地笑了,把碗放在他面前:“小心别烫着食道……”
大叔的手艺简直是一绝。罗旭也真饿了,几乎把脸埋进了粥碗里,对面的医生简单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微微含笑看着他。
这时湖面飘来凉风,暖色的灯影轻轻摇曳,撒在两人身上。如果不是罗旭,他绝没想到自己还会踏足这个地方。
只是那个曾经温柔注视自己的人,那个为他忍让牺牲却从不说出口的人,再也回不来了。杨禛的手慢慢滑向桌上的啤酒,醉就醉吧,偶尔……也想卸下一身重负,做回那个少年俊杰、骄傲明亮的自己。
第8章
罗旭发现杨禛喝醉的时候,已经迟了。年轻医生脸色发白,眼珠定定的只会跟着他的身影转,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怕风大吹着他,罗旭连忙喊来大叔帮忙。“哎呦我的祖宗,牛奶才是给你的,怎么把啤酒都喝了?”老刘跟罗旭左右扶起杨禛往外走,一边嘀咕:“这要是头几年,让江老师知道非骂死我不可。”
不过现在也好不到哪去,没多久他就被人逼得以死谢罪来着。
“江老师……是谁?”罗旭耳朵动了一下,小心地让杨禛靠着自己,装作不经意地问。
“那是真正高明的外科大夫,救了我一条命。杨医生是他亲手带出来的高徒。当年二院肝外科,他们师兄弟跟着主任梁教授,手术全国都数得上……可惜后来……唉!”老刘神色黯然,说不下去了。
九点多钟,食街还是熙熙攘攘,两人把杨禛塞进副驾驶坐好。罗旭掏出钱包,大叔却死拦着不收,花花绿绿的霓虹灯下,他胡子拉碴的脸上露出违和的伤感:“你是个好小伙,好好照看杨大夫。他这样下去不行,总得有人拉他一把。”
年轻人点了下头,忽而轻风朗月般笑了起来:“大叔你别老皱眉头行吗,看不下去了啊。”
“小子,就你嘴快是不是?稳着点开车!”老刘用力挥手。
回去的路上,罗旭觉得总有人注视着自己,便伸手轻轻抓住了副驾上杨禛的手,摩挲着他微微粗糙的指尖,再也舍不得放开,“别老看我好么,你喝醉了,再看我可要兽性大发了。”
如果平时,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么跟杨禛说话。然而今夜,他觉得自己早就醉了,醉得比他还厉害。
车里明暗交错,杨医生仍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连眼都不眨,看一会想一阵,像在苦苦寻求什么。明知道他看得不是自己,罗旭仍心烦意乱,一脚刹在路边,手放在方向盘上。
“你要活活逼死我吗?我他妈……喜欢你干嘛!有多少好姑娘愿意当我媳妇,怎么偏偏就就看中了你。我长这么大头一回全心全意,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了,杨老师,你也太狠了吧?!”
他大声说完,抹了把眼睛。好半天没听见动静,扭头一看,大夫头垂在一旁,呼吸绵长,竟然睡着了。
罗旭咬牙:“我、我我不要你了啊!太气人了!”这么说着,却忍不住为他把椅子放平,又脱下外衣盖在他身上。
最后,他在幽暗中低下头,无限虔诚地轻触了一下他的脸颊:“我好像真的……爱上你了,怎么办?”
车开回医院宿舍楼下,杨禛早已睡得人事不省,幸好楼里的保安知道他的门牌号。罗旭愣是背着他爬到三楼,将他送进卧室,才和保安一起离开。他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
第二天周五,破天荒头一回,七点半早交班时杨禛没到,打手机也没人接。急诊主任吴桐沉着脸,大步流星跟进急诊室,“怎么回事?知道的说话!”
众人寒噤,连留观病人都被这位眼镜大夫的无形气焰吓住了。“主任,您别急,昨天小罗受了轻伤,晚上好像杨医生带他出去吃饭了。”护士长被他盯住,只好轻声答话。
吴桐脸色更加难看:“等杨医生来了,叫他来见我!”八点有个全院的科主任工作会,他必须参加,只好一边往会议室走,一边摸出了手机。
“吴、吴主任,这一大早的……”电话里传出大叔战战兢兢的问候。
“老刘,昨晚杨禛在你这吃饭,交钱了吗?”吴桐单刀直入。
“您这么快就知道了?俩小菜一盆粥,我哪能要钱……”
“喝的什么?”吴桐追问一句。
“啤酒呗,啊,坏了……”大叔一口咬住了舌尖。
吴主任已经把电话挂了。
杨禛这下倒了大霉。其实吴桐前脚刚走,他跟着就进了急诊室,一看众人都是一脸同情。“杨大夫,今天变天可能有点厉害,雷阵雨!”张医生过来在他肩上拍了拍,杨禛看着窗外的阳光明媚,郁闷了。
“悦读”杂志社,罗旭捂着半边脸,溜边进了编辑部。“罗记者回来啦!”谁知小温编辑一见他立刻叫了出来。他可不想被围观,讪笑道:“呵呵,曹总在吗?”
“小罗,你的脸怎么了?听说你卧底去了,我靠,不是露馅儿让人给揍了吧。”胖子老赵不放过任何打击他的机会。
办公室主任周大姐正跟曹总说话,听见动静开门,刚好和罗旭打了个照面,嗓门立马高八度:“我的天!小罗你跟人打架了?”
罗旭好容易把一堆各色生物关在了总编室外。曹总正在给桌上一盆郁郁葱葱的吊兰喷水,晶莹的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怎么样,急诊不好干吧……”他不慌不忙地道。
罗旭少有地认真:“我觉得挺好,真的。了不起的一群人。”
总编放下喷壶,欣慰地道:“你的初稿我看了,居然……还不错。你还是能写出东西的嘛。”
小青年瞬时被点燃了,这可是他两年多得到的最高评价。
“但是……”曹总接着道,“溢美之辞太多,揭露矛盾不够。还有一个礼拜,你再去好好了解一下。要把你的真实情绪,不管是感动、赞美还是愤怒和无奈,统统放进字里行间,这样才能写出一篇有灵魂的稿子,引起读者的共鸣,懂了吗?”
罗旭笑了,最真实的情绪,其实只有一种,岩浆般死死被他克制在心里。
总编戴上眼镜,忽然狐疑地盯着他的脸:“你可要注意团结啊,再有什么感情纠纷也不能动手。年轻人,太冲动不好……”
今天二院有点反常,等了一早上一辆救护车都没来,净是些感冒发烧吃坏肚子的,连病床都空了小半。杨医生左转右转,觉得大家都时不时地偷看自己,禁不住翻了个白眼:看什么看?天天看还不够!
还是林护士长良心未泯,悄悄拽着他说:“主任工作会9点结束。刚帮你打听了,他10点还要上手术。你别等小罗,他上午请假回去办事了。”
“谁等那小P孩!”杨禛绷着脸,这小子倒溜得是时候。与此同时,正开车往医院赶的某孩连打两个喷嚏,对着镜子弯起眼睛:莫非是杨老师想我了?
杨禛磨蹭到主任办公室门口,刚好九点一刻,远远看见吴桐颀高的身影,穿过阳光长廊向这边走来,身旁还有个抱着资料的女大夫。
两人都是一身白衣,吴主任一手夹着笔记本,脸庞微侧,似乎在和她谈论什么。他笑起来格外清俊,一举一动无可挑剔。
杨禛站在暗处,觉得许久没见他如此愉悦的神色了。
第9章
吴大主任的微笑在瞥见扬禛时,明显冷了下来。旁边的女医生告辞时都有些惴惴不安,还以为说错了什么。
杨禛低头跟着他进屋,吴桐很少会真的和他发火,可是这次不同,也不知为什么。
办公室的窗户开着,屋子里充满了阳光和新鲜空气,吴桐负手站在窗前,“我问你,昨晚喝了多少?”
“就一小支啤酒。”
“你还记得怎么离开老刘那里的么?”
杨禛摇了摇头。吴主任一下转身,目光凌厉直戳向他,“前一天,才犯过胃痉挛。好,就算喝酒是你的自由,请你别喝醉,就算喝醉,早上也别耽误交班!杨医生,你还记得自己是名急诊大夫?!”
这话说得重了,杨禛死攥着袖子,心里一股难受翻涌上来。“为什么……别的医生迟到,也没见你发这么大火。”他只敢腹诽,但不以为然的神色还是落入了吴桐的法眼。
吴主任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你跟别人能一样吗?跟那些吃饱了混天黑、整天想着收红包捞钱的庸医能一样吗?我对你要求严,完全是为了你!”
“我明白,但是偶尔我也想做个普通人。不,我其实就是普通人!”杨禛脱口而出。
然后他看见吴桐的表情变了,先是难以置信,然后一点点浮现出复杂的失望和疲惫。半晌,他轻声道:“如果远枫在这儿,你也这么回答他?你敢吗?”
杨禛张了张口,无言以对。他还真不敢。如果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是他不能面对的,就是一去不返的江远枫。
而面前这个男人,在他最绝望的日子里,费尽心机支撑着他,又想方设法将他置于自己的庇护下。这一切背后的承诺与付出,杨禛想想都觉得可怕。
“是我错了。”他迅速低下头,“对不起,师兄。”他这一声软绵绵的,有点沙哑。
吴桐不想再看见他,淡然道:“八百字检查,周一当着全科室念一遍。本月奖金扣一千。周末起轮夜班。”
杨禛应了一声,刚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从兜里摸出面包、煮鸡蛋和一盒牛奶,全堆在他桌上。然后在吴主任发威前,飞快地说:“给你的早餐……”
“滚!”吴桐回答就一个字。
屋子里剩下了急诊主任自己,看到那一堆突兀的吃食,他的神色禁不住柔和了些。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不过,谁这么大胆给他上的啤酒……
杨禛的步子迈得很快,回到急诊时,一群医生护士不约而同望向他。裹在白衣里的小青年两眼闪亮,挂着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的笑自心而发,散发着青春夺目的光彩,仿佛阳光下舒展枝叶的绿树。
可惜,被扣掉一千大元的杨医生黑着脸,一点不想搭理他。
罗旭今天一直在回味,回味与他手指插和的瞬间,触电般轻轻的酥麻。还有背他上楼时,他的呼吸扫在耳边……“小罗!怎么流鼻血了!”护士的惊叫声传来,罗旭丢人地捂住鼻子逃跑了。
等他回来,发现杨禛不见了。急诊科的规定是大夫不得擅自离岗,即使请假离开也必须在接电话后五分钟之内赶回来。人命关天,吴大主任这方面管理得特别严格。
小青年不慌不忙地干活,过了十多分钟仍不见杨大夫,心里开始不踏实,磨蹭到护士长跟前:“看见杨老师了吗?我要去取六床的化验结果,等下还得给他看呢。”
“你怎么跟掉了魂儿似的,一步都离不开杨大夫?”林护士长了然的微笑让小青年一阵紧张,“他去病房楼了,好像有个肝癌患者,是他以前的手术病人。”
罗旭“哇”的一声,“杨老师开刀一定很厉害吧?”
“他以前……是咱们院最好的外科医生。我跟过那么多手术,属他和江医生还有主任梁教授的肝外手术最精彩,慕名而来的病人可多了。”
罗旭的耳朵动了一下,轻声道:“那杨老师为什么不留在肝外,要到急诊来呢?”
护士长被他认真的样子打动,放低声音道:“因为他的老师江医生……离开了,可能已经……不在世了吧。”
虽然早有预料,罗旭还是心里一震,“可能……不在了?”
林护士长难过地摆摆手,不愿意再碰这个话题。罗旭有点恍惚地往外走,“那我去取报告了。”
病房楼离得不远,楼前是个大花园。晴朗的午后,暖融融的阳光透过青翠的枝叶洒在路上,微风徐徐,花坛里开满了鲜亮的蝴蝶花,就像一张张笑脸。
不少病人和家属在花园里散步。罗旭正往病房走,无意中一瞥,看见杨医生站在树下和一个轮椅上的病人说话。那人看上去三十多岁,一脸苍白憔悴。
杨禛俯身把他膝盖上的毯子掖好,又拉起他的手腕把脉。病人的手指自然弯过来,轻轻握住了医生的手,淡然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