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着自己的手臂微微颤动,白宇泽知他内心矛盾挣扎,索性也不多出言安慰,任他静静圈着,许久才似乎稍为平复了情绪。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白宇泽不想他突然发问,一瞬微怔。冷杉却恍若不觉,面对他拉开些距离。
“我昨晚考虑了很久。靳轲死后,靳徽之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的手段比靳轲要狠绝得多,让我们从这世上消失根本毫不费力,继续留
在这里恐怕凶多吉少。现在你和你父母又闹得这么僵……”他顿了一下,迟疑着迎上他的目光,斟酌起用辞。
“如果不得不放弃现在的生活,离开身边所有亲近的人……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白宇泽不敢置信般抬起头,慢慢、慢慢睁大了眼睛。
世界在这样一个温柔的角度里被切割,日光像水银般倒灌进去,所有的缝隙都被填满。凝固后发出镜面的光,反射出一千个世界。
少年专注而认真的双眼就近在咫尺。他忽然就懂得了,何谓最深的感动。
在我嗫嚅着将愿望说出口之前,你却先一步向我伸出那只义无反顾的手。然后所有的后果和罪责,你全都一人来担。
永远都愿将选择的权利留给我。谢谢你。……
他最终并没有给出回答,却只攀上他的脖颈,将一个轻吻印在他唇上。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这样的抉择是多么难做。一边是至亲,一边是挚爱。不论天平向哪一边倾倒,那重量都会狠狠砸在我心上。
我们的确还太年轻。一时的意气,或许就会酿成一生都无法挽回的遗憾。但我从未因此而动摇过想和你在一起的决心。偶尔也会迷茫,在
心里问自己事情变成如今这样的局面,到底值不值得。
然而既然活在当下,就该明白自己此刻要的究竟是什么不是吗。就算后悔,那也是以后的事了。我不想让自己为了还没有发生的事情不快
乐。瞻前顾后这个词语在爱情里,往往毫无价值。
父母与我有血浓于水的羁绊,我相信无论到哪里,那根连接我们彼此的、无形的线都不会消失。但是眼前这个人,这个会用执着的眼神说
着“我在乎”的男人,我却再不能失去第二次。
莱昂纳多·科恩有一首诗,很短,只有两句:你走你的路/我也走你的路。
诗的名字叫《最甜蜜的短歌》,我觉得恰如其分。
以后——谁管那么多以后呢。只要你我都还活着,我们就在彼此身边,一侧目就能捕捉到的地方,身在何方又有什么所谓。或许等到风声
过去了,就再回到我们最初相遇的地方看一看。
我们可以沿着香樟树一排排走过去,循着缠绕的藤蔓游遍小城,两个人听海,看花,四目攀沿。
全因那个少年向往漂泊的心,而我愿意陪伴。
******
林染的葬礼举行在三天后,阴雨绵延。
会场里来的人并不多,稀稀零零,大都是鲜有来往的亲戚。姚绿方踏进门口就看见两鬓霜白的林氏夫妇在一旁与来客沉默握手,遥目望去
,那相互搀扶着拭泪的侧影直寂寥得令人心酸。
方入不惑便痛失爱女,未及艾又连仅剩的儿子也因疾故去。那种切肤之痛,不曾经历过的人又怎么能懂。
他没有上前和他们握手,只迈步走到屋尽那幅巨大的黑白照片前凝视了一会儿。上面稚气未脱的少年笑的很灿烂,滑稽地龇着虎牙,俨然
一派无忧无虑的样子。
不知道到底盯着看了多久,待姚绿察觉到自己唇边悄然绽开的弧度后微愣了一瞬,目光随即安静垂下。他感觉自己在这压迫的氛围中,有
点待不下去了。
略显焦躁的闪进角落扫了眼手机,竟发现有条未读简讯,发件人是白宇泽。他皱着眉头点开,下一秒就惊诧的瞪大了眼睛。
步履匆匆的离开会场,外面雨还没有停。他左右环顾一圈,果然看见宁子樾和苏扬就守在不远处的花圃边。
他明白他们是自觉无颜面对林染的父母,所以走近后只微叹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倒是宁子樾听见动静便抬头望了他一眼,半晌低涩开口
:“……他们,还好吗?”
姚绿摇摇头,没有应答。宁子樾眼神就随之黯淡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忽然注意到苏扬背后大大的牛津包,姚绿一时忘记迫使自己仓促离场的原因,好奇问道。
“……想出门走走。”少年双手静静插在裤袋里,眉头微蹙,不太愿意搭话的样子。“反正在这边也混不下去了。有家不能回,又不能总
赖你那儿不走。况且……”他将目光缓慢投向会场的入口,没再说下去。
终究还是想逃离,想忘记的吧。曾经那些自以为是的轻狂,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
“你已经决定了吗?”
对方轻轻颔首。“嗯。两个小时以后的火车,马上就该走了。”
这时候一直没有从中插话的宁子樾忽然迈步走过来,一只手轻覆上他头顶。两人面对着面,皆沉默良久。苏扬由始至终都垂着眼,看雨水
从胸前淡金的十字架上滴滴坠落。
“一个人在外,多小心点。”
“……嗯。”
“自己要照顾自己。”
“我知道。”
“……有可能的话,还是别再回来了。”
苏扬闻言终于抬起头来,眼角隐约闪着亮光。“……你他妈的,到底还有没有别的话可说??”
姚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他们身边了。
额头无声抵上那个人坚实的肩膀,少年低喃:“跟我一起走吧。留在这里,你会死的。”
他一手搭上他的肩,却是摇头。力道不大,但很坚定。“……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是还有怎么都放不下的人吧。”苏扬诧异于自己还能笑得出来,凉薄但并非嘲讽。
而不待宁子樾对此做出反应,姚绿便从远处的拐角挥着手机走了过来,脸色十分不好。
他暂时转移注意力。“……怎么了?”
“小白和他那面瘫晚期的姘头不知怎么躺进医院了。我刚回个电话过去,不太对劲,好像还有别的什么事藏着掖着。我得过去看看。”他
说着收起手机,抬头盯紧两人。“你们卿卿我我的磨叽完了?与其在人家葬礼上矫情,还不如滚到火车站演场情深深雨蒙蒙去。那儿比较
有气氛。”
“我不用人送。”苏扬说着瞪了他一眼,果真就拉紧包带利落转身,故作洒脱的挥了挥手。“你们该上哪上哪去吧。不用操心。劳资将来
肯定活的比你们两个人加起来还要好一万倍。……”
无论你相不相信。
雨声不息,而我心依旧。
病房门被轻敲两下,白宇泽还不及开口说“进来”,那个人已经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舞舞喳喳地破门而入了。
“Honey~~~”
白宇泽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差点没背过气去。
“……我说你啊。高烧刚退,不回家去好好休息又过来干嘛?我不都告诉你没事了,再过几天就能出院了吗?”
“我这不是刚听说个好消息,就颠颠儿跑来给娘子你报喜了么。”谢赭故作委屈的哼唧半天,见对方根本不为所动,只好放弃了卖关子。
“你要不问,我可直接说了啊。你一定稳住啊。”
“正好我也有件事要跟你讲。”白宇泽压根不信从他嘴里能冒出什么惊天要闻,淡定将钢笔夹进膝上摊开的日记本搁到一边。“你先讲好
了。我保证不抱任何希望的听着。”
“娘子你讨厌!再这样人家情绪可就要波动了~!”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特么有屁快放不然分分钟剁掉你JJ。”
“嘤嘤嘤!!”谢赭边假装嚎啕着边企图趁乱扭上白宇泽的床,不过失败了,整个人都被蹬到床板底下滚了好几遭。不过即便遭到这样的
冷遇也没能打击到他公布喜讯的热情,片刻后,一只手从床底下“哧溜”伸了出来,还很有节奏感的挥舞着一张破纸。
“动次大次动次大次~锵锵!恭喜‘校园十佳歌手’冠军得主白宇泽同学床上领奖~~(假声)哦哦哦好帅~~阿泽俺の嫁~~~”
那边谢赭兀自闹腾的紧,白宇泽却如石化般僵在了床上,两手捧着奖状不敢置信。“这……这这真的是真的吗?”
“相公我还能骗你不成。”谢赭趁机一翻身坐到他身旁,抬手从果盘里拎了串葡萄大啃。“可惜啊,得冠军的不止你一个~”
“还有谁?”话一出口白宇泽便反应过来自己简直傻的可以,于是立马笑着补充:“肯定是姚儿吧?”
“娘子聪明。就是内磨人的小妖精。”他神采奕奕的回身从书包里翻出几张谱纸,嘴里喋喋不休:“你最近都在医院,不知道咱们乐队现
在有多火。大家私下找我商量了几次,打算过几天等你出院了就瞒着老师在晚上搞一个小型演出,到时候会来个一两百号人吧。虽然现成
的歌曲题材很丰富,但是刚起步我们也该有些原创作品撑底儿。昨晚我一夜没睡谱了首曲出来,你看看填什么词才……”
说到兴奋处,谢赭忽然察觉到身边人不同寻常的沉默,蓦地侧过头来,颇有试探意味。“你怎么不说话?……”
白宇泽头低的不能再低,眉尖微微耸起。谢赭知道,这微妙的表情变化代表他现在有点难过。于是更加无措。“怎么……你不高兴吗?不
愿意在人前表演?那我回头立马和他们说不——”
“对不起。”少年终于抬起脸来了,燕眼微微泛着红。他不愿,却不得不在此刻打破眼前人于未来旖旎繁盛的憧憬和幻想。
“对不起,谢赭。再过不久,我和小杉……就会离开这个城市了。”
“真的……对不起。”
第四十四章
姚绿和宁子樾进到病房里时,谢赭早已经不在了。白宇泽失魂落魄地靠在床头,被唤了好几声才醒过神来。
事情太复杂,如今面对他们,他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好在床边的两人与以往相比已拥有了足够的耐心和冷静,待他略显混乱的将前因后果
娓娓连接起来,信息也已经被消化的差不多了。
“你……”屋内的沉寂只持续了片刻,姚绿神情复杂,欲言又止。宁子樾见状平静接过话头:“你们真的要走?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白宇泽郁郁摇头。“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离开啊。”
“这件事,谢赭知道吗?”姚绿蹙起眉来,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刚刚告诉他……听完以后,他一句话也没讲就走了。”少年不安分的动动身体,眼有愧色。“虽然之前已经做过了思想准备,但没想
到他反应会那么大。毕竟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在他看来,这大约和背叛没什么两样吧……”
“……何止是背叛的问题啊。笨蛋。”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姚绿觉得自己的生活简直堪称史上第一大闹剧,身边连个思维正常点的人都
没有。“行了,你好好歇着吧。回学校以后我俩帮你哄哄他。冷杉的病房在哪?”
“就旁边。306。”
又就伤势叮嘱了他几句,得知他再过五天就能出院的消息后两人便起身出门了。
“最近身边的事都太他妈邪乎了。这帮小子怎么一个个都巴不得赶紧离开,连点良心都没有。妈妈我很受伤啊喂。”姚绿站在隔壁病房外
透过玻璃凝视着那正在床上闭目小憩的少年,插上裤兜喃喃抱怨。坐在一旁排椅上的人却没有动静。
他下意识侧过脸,看清他沉静的眉目写满了寂寥,这才反应过来。所有这一切,不单单是针对他一人的措手不及。
很多年前,宁子樾也曾独自插着口袋站在山崖,看着无限沦陷无限皓首的蓝天,胸腔里翻涌着黑红色的熔岩。
他想他大约并谈不上什么坚强。
也不过是一个喜欢把双手插在裤袋里看一切悲欢离合,面无表情却心如刀割的人。
“苏扬走的时候,腿几乎还完全没有好。一直强撑着,但是我都知道。”宁子樾缓慢地低声说着,似乎更像是自言自语。“我已经没有能
力继续把他挡在身后,所以才不挽留。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也好。这样才不会有第二个林洇,第二个林染……”
“……并不是一个人啊,你。”姚绿依旧淡淡,没办法,对于越想逃开的人,他就越不要让他如愿。“就算他们一个个都走了,我还是会
站在这里——你一回头就能望见的地方。”
他说这话时已经移开了目光,所以没有看到——
宁子樾闻言在墙壁遮挡的阴影里闭上双眼,微微心痛的摇了摇头。
三天后,冷杉先白宇泽一步办理了出院手续。临走前他答应会先回学校老实上课,等白宇泽出院后两人再作打算。
不过在他拎着东西走出医院大门后,却并没有先急着回学校。侧身挤上路边一辆人满为患的公交车,没驶出几站便到达了目的地。
在台阶下微仰脸望去,玻璃门里两个前台的小护士正在聊天,身后是一墙塞得满满的药架。
以前在酒吧唱歌时他也多少认识了些三教九流的人,冷杉记得其中有谁告诉过他,这条街上唯一的一家小诊所背地里后台硬得很,一直在
悄悄进行着非法的临床医药试验。只要肯和他们签知情同意书以身试药,报酬绝不是问题。
这是桩危险的交易,但他不得不铤而走险。考虑到规划好的将来,现今两人最急缺的就是钱。即便白宇泽的父母之前已为他们付清了所有
的医药费,可谁知流浪的远方还会有什么艰难险阻在等着他们。
要吃苦,他无所谓。可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由于信任自己而抛弃一切、颠沛流离的恋人也跟着他一起吃苦。他舍不得。
最后深吸了一口气,少年神情又更坚定几分,迈步便要踏上那石筑台阶,不料旁侧忽然袭来一道劲风,饶他动作敏捷还是被拳头蹭到了脸
。
脑海里弹出的第一反应就是糟了,难道靳徽之已经派人到这边来寻仇了?!于是根本顾不上脸畔火辣辣的痛感,他连来人的脸都没来得及
看便毫不留力拧住了那条偷袭的胳膊,弓身甩出自己平生最为狠绝的一个过肩摔。不过他没想到那人也是变招迅疾,顺势捞住他襟口的衣
服就是不撒手,结果两人最终四肢纠缠着一起绊倒在坚硬的台阶上囫囵滚了下去,硌得都快灵魂出窍了。
“……操,冷杉你他妈至于吗!!我不就轻轻碰了你一下,竟然下这么狠的手!”谢赭扶着腰龇牙咧嘴的从地上坐起来,那眼神恨不得将
眼前的人生吞活剥。
冷杉定睛一看是他,原本所有的惊讶和恐慌都自动转化为熊熊怒火,用极其冰寒森冷的表情又一手重新将他大力按倒在地,脸颊上红色的
印记分外明显。“……什么?‘不就轻轻碰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