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穿着莲青色衣裳,整个人也好似一朵遮掩在雾气之中的青莲,白照巫见状,转脸便对一旁的师映川笑道:“如何?”师映川打量了一下这个少年,对方自然比不得左优昙那等倾国绝色,但也确实算得上一等一的美少年的,于是就笑道:“的确是有些不同流俗的劲儿。”白照巫懒懒笑道:“这是个清倌,又生得不俗,难免要傲气一些。”少年听他这样说,目光就微微一跳,清冷的眼眸里闪过几分恚怒和羞恼,复又恢复如常,将下巴略昂了一些,白照巫却不在意,走过去直接伸出手,捏住了少年的下巴,细细打量着,少年白皙的面孔微微涨红,连忙向后退开一步,摆脱了白照巫的手,道:“我只是陪人清谈饮酒……”
白照巫哑然失笑,却突然间再次捏住了少年的下巴,这次他用上了一点技巧,让对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脱开,一面手指轻勾,强令少年抬起了头,少年吃惊之下,脸色涨红,眼圈也已经微微带出了水气,却仍然倔强地维持着面上已经十分艰难的冷漠之色,白照巫另一只手抚上他丰润红嫩的唇瓣,慢慢摩挲着,却微笑着对师映川道:“映川你看,越是这种摆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架势的清高美人儿,男人就越是趋之若骛,愿意为此一掷千金,即便被美人白眼厌恶了,还觉得十分欢喜,真真是贱骨头,却不知在我看来,怜香惜玉这种事情纯粹要看心情,既然是身处这种地方的人,就应该守好自己的本分,都已经入了这皮肉一行的营生了,莫非还要立贞洁牌坊不成?”
说罢,将那又羞又愤的少年摸了一把脸蛋,唤来老鸨,二话不说直接将这清倌买下,付了一大笔的赎身银子,老鸨笑得见牙不见眼,殷勤无比,那少年见此一幕,眼中流露出悲色,泫然欲泣,他用力抿住嘴唇,强行定了定神,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才极力用淡然的语气开口说道:“我有一个姐姐,现在还在此处,我全赖她照顾,才长到如今,若是公子能够将姐姐一并赎身,还她自由,那么我愿意自此……”
少年话还没说完,白照巫便漫不经心地一哂,淡漠地看看少年清丽如花的面孔,说道:“你的蠢话还真的是不少,我向来最厌自以为是之人,你现在已经被我买下,要打要杀只在我一念之间,难不成你以为自己还有跟我讨价还价的余地?”说着,轻佻地拍了拍对方光滑的脸蛋,少年听到这番话,性子里的骄傲不平被刺得一滞,顿时羞愤难禁,然而同时却看见了白照巫虽然含笑,却明明冷漠如冰的眼睛,那是完全不在意的神色,就像是看着一只猫一条狗,而不是一个罕见的美人,少年见状,整颗心就好象掉进了冰窟窿里,直到此时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处境,一时间心头一阵绝望,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
师映川见到这一幕,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在这种事情上无非只是个人的喜好问题罢了,他可以欣赏这少年的美,也赞叹一声对方对于那个所谓的姐姐有情有义,但也仅此而已,他并没有因此被触动,也不会义正辞严地去对白照巫说些大义凛然的话,归根结底,就是因为这个美丽的少年只是一个普通人,那就意味着没有权力,没有地位,更没有力量,除了美丽之外一无所有,属于随时可能被压迫,被欺凌玩弄的对象,就好比当年身在大宛镇的自己,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瘦弱男孩,在每天繁重的劳动与无休无止的打骂中静静蛰伏,蜷缩在最阴暗的角落里,一次次地强迫自己安静地等待,抱着希望去等待黎明真正降临的时刻,然而在真正的蜕变到来之前,男孩只是睡在灶下的一只老鼠,就好比现在这个少年一般,身不由己。
这时白照巫揽住那面色苍白的少年,对师映川轻笑道:“此子如何?映川若是喜欢,便送给你了。”师映川对这位新朋友的行事作风有些啼笑皆非,不过却很欣赏对方的直白肆意,方才他举手投足之间以血腥手段在僻静处杀了一对年轻男女,之前却又不吝于笑眯眯地花四文钱买来刚出炉的馅饼,哄两个小孩子破涕为笑,这不是丧心病狂的恶,也不是没有来由的善,就好比这个世界是复杂的一样,人性也是如此的复杂。
师映川摇头道:“还是免了罢,我可不要,受不了这种艳福。”白照巫打量了他一眼,嘴角微勾,笑吟吟地揶揄道:“也是,你年纪还小,只怕还不明白这其中的妙处。”师映川哭笑不得,心想我都是快当爹的人了,有什么不知道的?嘴上却道:“这天也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家里只怕饭都做好了。”又笑道:“可要去我那里一起吃个饭?”
白照巫摆一摆手,笑道:“不了,你那里还有病人,我就不打扰了。”伸手在身旁少年颔下一抚,眼中意态闲恣,薄唇弯弯:“况且如今美人在怀,怎可辜负了?映川岂不闻‘春宵一刻值千金’之说?改日再去叨扰就是。”师映川笑着摇摇头,起身伸了个懒腰:“好罢,那我便回去了,你若有时间的话,随时可以去找我说说话。”白照巫轻笑未连:“这个自然。”
……
七星海,某无名小岛。
浪花冲到海滩上,堆积出白色的泡沫,沙滩上是一片松软绵和的细沙,被阳光照晒得微微温热,不时有海鸟从上空飞过,天边是美丽的晚霞。
此时两名男子正走在沙滩上,一人身穿再简单不过的白色布衣,没有任何花纹与装饰,也谈不上什么精美款式,头上仅仅扎着束发的白色发带,另一人却是颜色纯净的秋香色交领大袖长袍,外披白纱对襟广袖纱衣,上面绣满了银线勾织而成的貔貅图案,头上一顶以整块羊脂美玉雕成的玉冠,呈莲花造型,洁白无瑕,却又有青玉雕琢成的两片莲叶同缀,精美绝伦,然而就是这样从着装上看起来就格格不入的两个人,彼此周身隐隐散发出来的气息却给人以互相交融之感,丝毫不觉得排斥。
藏无真面色淡然,负手缓缓而前,沙滩上却并没有留下半点脚印:“……今年不是川儿来岛,反而是你亲自来此将造化丹带给我,倒让我有些意外。”连江楼心平气和地道:“映川如今身在摇光城,何况弟子已经多年不曾见过师尊,因此今年便登岛见师尊一面。”藏无真微微一笑:“我早已说过,你无须特意来看我,我在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好。”
两人并肩而行,走过的地方没有丝毫痕迹,连江楼沉默了半晌,沉声道:“……三月前我再次前往舍身崖,那人依然不肯说出摧心剑化解之法,声明除非师尊亲自去见他一面,否则决不吐露一字。”藏无真听了,神情不变,然而连江楼却分明感觉到男子的脚步有片刻的迟滞,藏无真的声音中没有哪怕些微的波动,就如同淡淡的海风吹过:“江楼,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曾放弃,而为师却从未想过能够从那人口中得到化解之法。”
藏无真微笑起来,云淡风轻:“……我如此待他,他又怎么肯让我化解伤势,独自逍遥?他要用这一记摧心剑让我时时刻刻地记住,我当初究竟是如何对不起他……然而,我不悔。”
藏无真的笑声渐渐蔓延开去,他一手直指大海,说道:“江楼,你看这海,你方才便是从海上而来,那么你告诉我,当你身处大海之上,究竟是何感受?”连江楼明白男子真正的意思,便道:“……武者之路,浩荡如海,无穷尽之时。”藏无真笑道:“不错,面对大海,无论什么人都是渺小而卑微的,也许有人出身天湟贵胄,也许有人资质天赋惊艳绝伦,也许有人手握千万人的生杀大权,也许有人美貌倾国,然而面对大海,也终究不过是与其他所有人一样,只是碌碌凡庸的蝼蚁罢了,转眼之间已成黄土一掊,而大海却千年万年都在这里,即使未来的某一天它也终将不复存在,也许沧海成为桑田,但毕竟比起人的一生,要长久太多。”
“……人生匆匆百年,何其有限,即便武道强者的寿命比起普通人已有不小的延长,终究也逃不脱生老病死,然而武者乃是一心追求力量之人,追求超脱,我要探寻的是前面的方向,我要眺望的是顶峰之上的风光,武道的尽头究竟是什么?前面的路又是什么?许多年前我拜入断法宗,成为内门弟子,自此摆脱了要被家族掌握的命运,后来我得到当时莲座垂青,成为宗门剑子,人生再次翻开新的篇章,再后来我成为第二十六代莲座,站在了世间千千万万人的头顶之上,天下之大,已无人可阻于我面前,无人可左右我的意志,自此我的追求就已不是权势地位,而是武道的尽头——那里,究竟是什么?”
藏无真一双眼睛有如星空璀璨,又似大海磅礴,此时夕阳的余晖将天边的晚霞染成了美丽的颜色,仿佛天都烧了起来,看上去壮观无比,藏无真神态依然从容自信,有着隐而不发的威厉之感,徐徐道:“我心如剑,可斩断一切羁绊,可破灭一切枷锁,与之相比,区区情爱,何足道哉?”男子眼望面前壮阔的大海,这一刻双眼中是无以言述的深邃,他笑着叹息,声如风烟:“……我不悔。”
——我不悔。然而心头那莫名的抽搐是什么?就像是永远失去了某件宝贵的东西一样,年复一年闲看岛上花开花落,坐观窗前细雨霏霏,夏听蝉声冬赏雪,却始终少了些什么。
……
天边是大片的火烧云,霞光照得人脸上红扑扑的,师映川走在街头,手里拿着一串刚刚买来的糖葫芦吃着,忽然就闻到空气里的浓浓葱花味道,果然是快到晚饭的时候了,却不知道自己叫人做的那道糖醋鱼里面,放的糖够不够多?
此时不远处的一座酒楼二楼上,临窗的位置正可以远眺,将一大片景致纳入视野,一扇窗子前的座位上坐着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人,对面则是一个不满二十模样的少年,那少年刚刚替中年人倒了酒,此时却讶然看着楼下,喃喃道:“师父,那人……是师映川?”
中年人闻言,微微一顿,便也向外看去,只见街上一个清秀普通的少年正经过酒楼门前,那种面带微笑地舔着糖葫芦、一脸幸福满足的样子,和寻常人家的孩子并无二致,实在无法让人与近来那个在皇城中搅动风雨的断法宗宗子联系在一起,中年人对面的少年看着这一幕,也觉得匪夷所思,想到这里,终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突然轻轻释放出一丝剑气,向着楼下正吃着糖葫芦的少年而去,这倒并非是暗算,而是单纯地想试探一下对方的深浅,然而少年刚一出手,中年人却是神色大变,他没想到自己的徒弟居然如此莽撞,但这时想要阻拦,却是已经迟了。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楼下的师映川蓦地抬起头来,突然间指尖一弹,二楼那少年只觉一道凌厉之极的剑气已经扑面而至,自己释放出的那缕剑气瞬间就被淹没,旁边的中年人瞳孔一缩,下意识地探手抓去,想要替徒弟拦下这一击,然而那剑气半路突然分作两道,中年人措手不及,仅仅破去了其中一道,另一道却正正击向他对面的少年面门。
中年人心脏瞬间停滞,几乎不忍见爱徒下场,然而此时却并没有意想中的惨呼,中年人立刻看向自己的弟子,只见少年愕然坐着,一片乌黑的额发正轻飘飘地落下,除此之外,并不像受伤的样子,原来师映川从那道剑气中并没有发现杀气,只是充满了单纯而莽撞的试探味道,因此也就没有下杀手,只是削去对方的头发作为警告罢了。
中年人见状,总算是放下心来,他对面的少年却是脸色青白,终于明白自己刚才几乎就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他急忙向楼下看去,却发现那拿着糖葫芦的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时间寂静无声,过了好一阵,少年才恢复了平静,他忽然自嘲地歪了歪嘴角,轻声道:“师父,你曾经说过我的资质是很好的,可是现在我有些不相信这个说法了,那个人……那个人明明比我小很多,可是我们之间的差距为什么却这么大?”
中年人看着自己最喜爱的徒弟,眼中流露出慈祥之色,叹道:“傻孩子……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天赋资质固然重要,但这些并不能确保一个人可以成为强者,只有传承与教导才是关键,没有最正确的指点,没有一个合适的引路人,那么即使有再好的天份也不行,这世上不是没有靠着自己努力而成才的人,但这样的人古往今来寥寥可数,都是真正不世出的天才人物,那剑子的师尊乃是大宗正连江楼,惊才绝艳的武道强者,而你的师尊,只是一个普通武者……”
“师父不要说这样的话,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即使没有那位莲座修为高深,也一样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我以后一定努力修行,别人能做到的,我也一样能做到!”少年急急说道,显然是不愿自己敬爱的人如此妄自菲薄,中年人见状,欣慰一笑,窗外清风徐徐,夕阳正好。
师映川走在街上,把最后一颗裹着糖衣的山楂咬进嘴里,然后就丢开了手里的竹签子,哼着小曲沿路边走着,偶尔还会笑眯眯地朝着某个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妇吹个口哨,对方一见他不过是个容貌清秀的孩子,并非什么登徒子,便只是红着脸啐了一声罢了,倒也不以为意。
正走着,不远处一辆马车不疾不徐地迎面驶来,到了近前,车内忽然有人轻咦一声,随即一个男子声音说道:“……停车。”那驾车的车夫听了,便极为利索地将马车停下,只见一只手掀开了薄薄的青纱车帘,露出一张俊美儒雅的脸庞,青年微微一笑,道:“真是巧了,不想却在街上遇到剑子。”
第七十四章:吻
车窗里露出的这张面孔看起来俊美温文,并不陌生,却是容王晏勾辰,一双眼睛是典型的丹凤眼,眼梢高挑,眉尾微微上扬,给整张面孔平添了几分雍容之气,师映川抬脸看去,随即轻然一笑,道:“原来是王爷。”晏勾辰微笑道:“本王刚刚从迦叶寺为去世的母妃做法事回来,不曾想却是这样巧,在这里遇到剑子……剑子这是有事在身?”
师映川微微眯眼,清秀的脸庞上浮现出淡淡的不经意情绪,说道:“也没有什么事,我现在正要回清湖小筑,王爷这是要回府罢。”目光扫一眼驾车的车夫,见其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双目有神,便知道这是一个外家功夫已经练到极强横地步的人物,不过师映川仍然还是摇了摇头,对晏勾辰说道:“虽然天子脚下一向较为太平,但王爷身份尊贵,无论做什么事情还是谨慎一些为好,依我看来,虽然王爷身边带了人充当保护之职,但依然不够。”
晏勾辰面上有着温和的笑意,眼中也在笑,道:“剑子多虑了,其实说来还是因为剑子的缘故,若是在往常,本王自然不会如此轻率,只带了一人随身护卫,但近来摇光城中各方势力为之肃清,修为高深的武者大多已经被监控行踪或者已经盘查过,至于上回行刺的刺客,更是不可能还留在城中,既然如此,本王又有什么可多虑的?无非是去一趟迦叶寺,带一个人随行已经足够了。”
晏勾辰的话说得非常清楚,听起来明褒暗讽,倒似乎是在暗指师映川在摇光城的一系列霸道举动,对此不满,不过师映川听了这话中的语气,却可以听得出来对方在说这番言辞之际,心中并无他意,完全只是字面的意思而已,当下便轻轻笑了一声,道:“也对,倒是我想得多了。”晏勾辰态度极温和:“……相请不如偶遇,既然在这里巧遇剑子,那么若是没有什么要事的话,现在时辰也不早了,不如去本王那里吃一顿便饭,本王府里新来了一个厨子,手艺倒是颇有几分可观之处,剑子试试就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