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还没有降临,摇光城乃是大周的国都,自然十分繁荣,马车一路走来,满眼所见都是一派繁华升平的景象,师映川依旧看着窗外,语气也依旧平淡,道:“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已经过去的事情,何必还要让它继续影响自己的一生?”
左优昙闻言,便沉默下来,两道如同工笔精心描画的眉毛在面具下缓缓蹙起,他知道师映川这番话其实是在好心劝说自己,然而无论怎样,师映川毕竟是局外人,这个少年无法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他心中的想法和痛苦,左优昙本来不想说太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此时华丽宽敞的车厢里,在周围只有师映川一个听众的情况下,他忽然就有了一丝倾诉的冲动。
左优昙沉寂了半晌,然后他抬起头,直视着正看向车外的师映川,道:“劝解别人一向都是很容易的,因为劝解的人没有经历过被劝解者所经历过的事情,没有尝到对方所尝过的滋味,所以说起话来即使再有道理,也依然得不到共鸣。”
师映川听了,放下帘子重新坐好,目光看向左优昙酝酿着风暴的双眼,思考了一下,这才说道:“我确实没有经历过国破家亡的痛苦,所以我也确实很难对你的遭遇感同身受,不过我还是要说,如果一个人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眼睛里只能看到仇恨,那么这个人就很难再看到这世上的很多美好事物,体会很多美妙的感情,这是一件非常可惜也是非常不值得的事情,往往这种情绪到了最后,惩罚的却是自己。”
左优昙深深看了少年一眼,声音冷峻肃然,缓缓说道:“剑子说得很对,我也完全承认这一点,只是对于我来说,仇恨并不能蒙蔽我的双眼,反而只会是致使我更加努力的一种鞭促,让我不再软弱无用。”这语气很平静,但却好似低低的咆哮一般,师映川想了想,微皱着眉毛用手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膝盖,很认真地向左优昙问道:“对你来说,仇恨真的无法消除么?”
左优昙忽然笑了,他轻声开口,言语间却透露出一股顽强坚持的意味,问道:“剑子打过猎罢?猎人在追捕猎物的时候如果没有一击将其杀死,那么受伤的猎物往往就会选择报复,剑子一定听说过不少猎人被受伤的虎豹野猪等猛兽杀死的事情,很多人都会听说过……那么既然连野兽都懂得仇恨、懂得报复,又何况是人呢?”
左优昙说话的声音尚算平静,但无论什么人,只要不是瞎子,就都能看到他露在外面的黑眸中那一股隐隐燃烧起来的情绪,师映川沉吟片刻,然后又开口想说什么,不过左优昙却先他一步出声,说道:“剑子是要对我讲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些话么?其实这很简单,只要将对方杀死,将想要报复的人也统统杀了,那么事情也就结束了,仇恨也到此为止,不是么?”
师映川忽然一哂:“好罢,我承认你说的都有道理,但是现在摆在你面前最大的问题是:你杀不了他们。”师映川实话实说:“虽然你比起两年前已经强大了很多,曾经的你与现在的你不可同日而语,但是比起平焱侯还是有所不及,尤其是豫王,你的修为与他相比,无论事先如何算计,有什么计划,都根本没有任何的胜算。”
“所以我仍然要努力,努力去变强,直到我有能力报仇为止。”左优昙心平气和地说道,露在外面的红润嘴唇与优美的下巴散发出一丝惊心动魄的美:“还请剑子恕我言语无状,如果莲座被害,断法宗被灭,剑子又当如何?”
第七十七章:敌意
左优昙有些惘然若失,心情复杂,他说道:“还请剑子恕我言语无状,如果莲座被害,断法宗被灭,剑子又当如何?”师映川微微一怔,随即自失地摇头一笑:“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自然与对方不共戴天,不死不休……是了,我想我明白你的心情了,果然我刚才的那些话真是没有说服力,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马车很快抵达了皇宫,师映川到的时候不早也不晚,不过此时参加宴会的人也已经基本到齐了,当师映川带人走进设宴的花园时,周围出现了短暂的安静,除了周帝之外,在座之人下纷纷起身相迎,但每一个人的脸上所流露出的表情却是各自不一,情绪显得极为复杂,这时坐在最上首的周帝微抬眼帘,眼中的打量之色一闪即逝,然后开怀笑道:“这是朕第一次见到剑子,果然英雄出少年。”师映川面带微笑,话音悠然:“见过陛下。”虽然嘴里这样说,却并没有任何行礼的意思,而在场诸人也仿佛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很快众人重新落座,周帝乃是一国之主,自然坐在中间的位置,而师映川就紧靠着周帝的略左一方坐着,这是客座里最尊贵的位置,其余王公大臣则在下方按照身份高低而坐,这些提前都已安排得妥妥帖帖,众人看着上首那个貌不惊人的少年,各自心中都有些复杂的感觉。
也许有很多人会疑惑,既然这个世上唯有武者才是最强大的一股力量,那么为什么却没有哪个国家大力培养武者,打造属于自己的一支强者队伍?其实这当然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这里面其他的种种因素先不考虑,只讲培养上等武者所需要的资源,那就是一个令人不敢正视的数字,就好比断法宗这样的所在,每年所要消耗的修行资源极为庞大,哪怕是以一个帝国的一国之力供养这样的宗派,那么这个国家也将很快被掏空。
宴会很快开始,尽管在座诸人各怀心思,但表面上却似乎都很平和,互相聊着天,就仿佛对近来皇城之中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根本一无所知,不过众人的目光仍然时不时地聚集在上首的那个少年身上,而对方只是平静而沉默地坐着,偶尔当周帝主动问起什么的时候,才会开口回应,简单说起来,那就是除了一些礼仪性的应对之外,少年基本上没有什么情绪流露,而除了这位身份尊贵的剑子,另一个引人注目的便是少年身后的一名身穿淡紫长袍,脸上戴着面具的年轻人,虽然看不到全貌,但仅仅是露在外面的优美下颔,就已经足以引人遐思,在场之人都是消息灵通之辈,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身份——前魏国太子左优昙。
此时两个相隔不远的座位之间却暗暗传递着某种信息,一个面如冠玉的三十出头男子正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左优昙的神情中有些复杂,一面传音道:“王爷……”
曾经在魏国皇城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豫王是一个容貌有些阴柔的中年人,给人的感觉是平静而强横,眉宇之间拥有着强大的自信,正拿起酒杯不动声色地喝酒,他的神情很是冷漠,周身上下隐隐有着军人肃冷如铁的气息,传音道:“……一个前魏国太子左优昙算不得什么,他掀不起浪花来,但是现在他是断法宗的执事,更是白虹宫的人,这就有些麻烦了。”
平焱侯沉默了片刻,眉心不由得轻轻一颤,然后传音:“早知如此,当初……”豫王嘴角似乎泛起一丝冷笑:“他没有那个本事,虽然本王不能出手动他,但他又能对本王如何?左优昙虽是白虹宫之人,然而他终究不是白虹宫主人,本王与你碍于剑子奈何不得他,莫非他就有本事动本王和你不成?”
传音至此,一道目光却突然射来,隔着彼此之间的距离朝这边而来,带着极冷漠极冰寒的感觉,正是戴着面具站在师映川左侧身后的左优昙,豫王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便缓缓抬起双眼,一时间四目相对,豫王那张有些阴柔的面孔上毫无表情,也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或是傲慢或是威胁的情绪,然而就是这样的毫无反应才最能准确表达出一个信息,那就是他不在意。
左优昙掩盖在面具下的雪白脸庞间浮现出了反常的潮红,但是他的眼神却忽然变得平和而清澈,仿佛不含丝毫杂质,凝固的滔天杀意尽数散去,只是这么冷冷淡淡地看过来,似乎没有仇恨也没有敌对,就好象只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而已,他眯着眼睛,嘴角似乎还有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然而这微笑当中,却藏着某种深深的危险。
左优昙看似平静的微笑中似乎藏着某种深深的危险,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又多了些唏嘘与伤感,豫王眉心一跳,然后缓缓平复下来,对左优昙的视线生出一种凉凉的感觉,他的目光注目于脸戴面具的左优昙,似有若无地打量了一番,不过这种打量的时间转瞬即逝,然后对着左优昙宽厚一笑,但这笑容当中究竟包含着什么,却是无人得知了,而平焱侯则是目光更为复杂,眼帘半垂地望向这个曾经令自己在踏破魏国都城之后,一不直取魏国国库,二不直捣皇宫,反而率铁骑直奔城南东宫,只求即刻破宫一睹为快的美男子。
左优昙淡淡一笑,前方某种未知的东西突然令他隐隐心生激奋,让他有了被催促被鞭笞着去拼命做些什么的冲动,这时他的眼角余光看到了不远处的周朝皇帝,他忽然想到如果自己当初没有被天涯海阁拿出来拍卖,没有遇到师映川,没有被买下,那么今日也就不可能阴差阳错地来到大周的皇宫之中,更不可能看到自己的仇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师映川而发生了改变。想到这里,心神一震,笑意却更浓,左优昙缓缓敛眸,将心中各种翻腾的念头压下,等到他再次抬首之际,面色已是转为一片漠冽,再不去看任何人,眸内自有精光微微闪动着,精致的面具下,似乎蕴藏着淡淡的古怪笑意,心情放松下来,直至如今,他终于首次感受到了某种命运正呈现在自己的面前来等待自己亲手改变的奇妙滋味,同时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左优昙知道自己未来将要面对的是一个艰辛的、完全未知的人生。
这时周帝正与师映川说话,从始至终,师映川都是眼观鼻,鼻观心,虽然进退有礼,挑不出半点差错来,然而却丝毫没有多做多说,周帝见此情形,不由得暗自微微皱眉,只觉得这个断法宗宗子暂且先不论武功手腕如何,单单只看这养气的功夫,沉稳内敛,就已经十分出色了,莫说是同龄的少年,就连许多成年人也是比不上的,自己的儿子们虽然大多资质不错,也有很优秀出色的佼佼者,不过若是都处于师映川这个年纪的话,那就有些不如了。
看一眼师映川带有淡淡礼节性微笑的清秀脸庞,周帝心中思绪百般转动,外表却淡然笑道:“白缘这孩子的伤势现在不知如何了?朕虽是他舅舅,却因他早早拜入断法宗,难得回来,所以也不曾见过他多少次,上次朕看到他的时候,都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师映川的目光犹如羽毛一般,轻飘飘地滑过周帝的面孔,微笑得宜道:“……白缘师兄的身体恢复得很好,除了伤势初愈有些虚弱之外,倒是没有什么大碍了,只需多多休养。”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心中却在对周帝进行评估,这个一国之君给他的感觉就好象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中年人一样,不尖锐,不阴冷,只是周身散发着一种天子所特有的淡淡威严之气,对方的目光也有些柔和,完全不像一个帝王应有的那般锐利,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师映川非但没有对这位大周天子有所轻视,反而对于周帝的评价更高了几分。
周帝脸上露出越发温和的笑容,他目光转动,在师映川身上微微一掠,见少年只是微笑不语,正向着不远处的容王点头示意,神色之间似乎有着颇为和气与熟稔之感,周帝见状,不由得心中一动,转过某些念头,却微笑道:“勾辰一向鲜少与人结交,朕看他却是与剑子颇为投缘。”师映川闻言,只是眉梢轻扬,答非所问地道:“容王乃是人中龙凤,九皇子年纪虽小,也是较常人更聪明伶俐许多,陛下真是好福气。”
两人说话间都是滴水不漏,但这时师映川却忽然感觉到有人在心怀不善地看着自己,不由得暗自皱眉,当下循着那目光产生的气息波动一抬眼,瞬间就将一个人给彻底锁定了,却见那是个十七八岁的蓝衣少年,容颜俊朗秀美,风姿不凡,一双剑眉长可入鬓,眉宇之间隐隐有傲色,坐在容王对面的位置,论容貌完全不在容王之下,但容王周身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的尊贵气息,举手投足之间的雍容自信气度,却比这锋芒毕露的少年要更令人心折,易生好感,此时这蓝衣少年一手执着酒杯,冷然看着师映川,略薄的嘴唇微微挑起,面上显出一抹傲然的敌意,见师映川看过来,便眉头一跳,眼中有淡淡的煞气极隐蔽地闪过,很难被人察觉,但师映川却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心中不免有些疑惑,这少年他并不认识,不过对方坐的位置却是几位宗室王爷与皇子们才能坐的,莫非是容王的哪个兄弟?但如果真是皇子,又哪里会如此挑衅,无论心里怎么想,表面上也总要保持相当的敬意才是。
师映川心中奇怪,但见到那少年的目光,自然不会高兴,他虽然一向并不是暴躁的性子,但也决不是受人挑衅而不还击的人,当下冷然看着那少年傲气逼人的目光,面上突然流露出一丝漠然的笑意,也不出声,只是突然间眼神一冷,此时他的目光当中已经没有任何的情绪,只有一片平静,然而就是这种平静才更令人觉得极不舒服,因为这种清澈如水的目光就好象是正在看着一块石头,一棵草,是天然的俯视之感,就如同飞翔天际的雄鹰不会在家鸡面前展露骄傲一样,因为那根本就不是处于同一个世界里的存在,没有任何必要去多加关注,也不会因为对方的行为而受到影响,可是对于另一方而言,毫无疑问这样的态度才是最严重的鄙视乃至无视,是最彻底的轻蔑。
李清海只觉得双目猛地被师映川眼中所表达的态度深深刺痛,他并非无缘无故就对师映川怀有敌意,而是因为他曾经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认识了断法宗飞秀峰的弟子皇皇碧鸟,对其一见倾心,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少女对他的主动示爱并不接受,李清海稍微花了些力气,就打听到原来皇皇碧鸟早已有了心上人,便是断法宗剑子师映川,如此,今日与情敌见面,李清海心中妒火中烧,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更何况此时师映川神态平静悠然,唇边甚至还带着冷笑,一双眼睛仿佛居高临下一般地看着他,带着轻慢不屑的意味,让人极不舒服,这甚至完全不需要有任何实质性的表态就已经足够将意思赤裸裸地显露出来,就仿佛在对方的眼里,自己只是蝼蚁罢了,不会在心上留下任何波澜,这对于一向生性高傲的李清海来说,怎能忍得住?当下眼中一丝极细微的杀意几乎就化为了实质也似,目光死死地锁定了师映川,如此一来,在座的其他人都是精明敏锐之辈,哪里还看不出来两人之间的古怪气氛?
一直沉默的师映川微微眯眼,眼中陡然闪过不虞之色,他忽然开口淡淡问道:“……陛下,不知那位蓝衣的公子是什么身份?莫非是哪位皇子?”周帝自然已经注意到了两人之间的古怪,他也不知道双方之间怎么就剑拔弩张起来,但他身为帝王,转念间就已经计算了这其中的得失,当下便微微一笑,道:“并非是朕的皇子,不过说来也算皇族子弟,细论起来是朕的晚辈,姓李名清海,其兄便是晋陵神殿当代圣子,李神符。”
“哦?”师映川听了,显然有些意外,面上便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当然听说过李神符,此人祖上乃是大周皇室公主,不过这已是几代之前的事情了,与现在的大周皇室关系已经很远,家族也已经凋落,然而李神符此人出生之后便展露出非凡资质,被晋陵神殿看中,十五岁时成为当代圣子,若无意外的话,就是下一任殿主,这李清海既然是他弟弟,即便与皇室的关系已经极远,也仍然应该比许多近支宗室更受重视,难怪与王爷和皇子们坐在一起。
这时宴会正好到了中途休息的时间,师映川就起身由宫人带着去小解,他方便之后出来,并不要宫人陪伴,自己顺着来时的路就准备回到席间,然而走到一多半的路时,师映川却突然看向远处的花丛,与此同时,只见蓝影一闪,有人现出身形,却是那李清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