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乱(包子 13)——四下里

作者:四下里  录入:06-30

连江楼淡然不语,却伸出另一只手去抚师映川的眼睛,师映川的睫毛很长,也很浓密,但仔细看去,就会发现每一根睫毛都是十分纤细的,依稀有脆弱的味道,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蝴蝶的翅膀,极美,却也极易受伤,极易摧折,明明这是一个威冠天下的人物,却偏偏会让人有这样的错觉,连江楼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形容,这时师映川却微微偏头,略带玩味的视线在连江楼身上扫了一下,道:“金龙寺的斋饭一向做得很好,极有名气,待会儿你尝尝。”

听到这里,连江楼这才知道究竟是要去什么地方,就道:“……你要上香祈福?”师映川视线移来,红色眼眸深如幽潭,仿佛有一层水雾朦胧着,淡淡伤感,他平静道:“我每年都会抽时间去几趟,为我们的女儿祈福,希望她若是重新投胎做人的话,能够一生平安喜乐,做一个有福气之人。”连江楼闻言,微微一顿,眼中就有迷茫之色闪过,半晌,才道:“你很疼爱她。”师映川轻合双目,道:“是啊,她若还在的话,我会将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一路就此无话,等到马车停下时,天色还早,阳光明朗,两人下了车,因为天气很冷的缘故,致使香客十分稀少,这样一辆看上去平平常常的马车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师映川整个人裹在大氅里,头上扣着兜帽,掩住面容,寺外负责引领香客的几个知客僧是常见他的,不经意间瞥到那兜帽下的眉目,顿时一激灵,其中一个打头的忙命小沙弥飞奔进去通知方丈,自己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小心道:“君上请稍待,封闭寺院总需一会儿工夫……”师映川淡淡道:“这样的天气还有人来进香,可见心诚,他们也不容易,何必要让人离开,由得他们去罢。”

一时师映川与连江楼二人被迎入后方,此处一向清净,又有大片梅林,眼下梅花开得正好,师映川带来了几本亲手抄写的经文,由方丈陪同着在佛前烧了,便与连江楼漫步在梅林之中,冬日里的阳光是稀薄的,虽流淌出大片耀目的清光,但也掩不住几分懒洋洋的味道,他指一指周围的树,语调舒缓而平和,对连江楼道:“你看这梅花,都是从江泞运来栽植的,此地并没有这类品种。”连江楼看了看,伸手摘下一朵,却簪在了师映川鬓间,师映川一怔,随即就笑了起来,薄薄的阳光笼罩在他脸上,完美的面容美好得不可思议,鬓边红梅衬得肌肤洁白无比,这一刻,人面娇花相映,说不出地动人,整个人似乎具有一种无以言喻的飞扬神采,吸人眼球,在他如此绝世容光面前,周围的一切都只能沦为背景,连江楼看着,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只觉得似乎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两人午间在寺中用过精心准备的斋饭,便乘马车离开,师映川坐在柔软的皮垫子上,拍了拍腹部,道:“我已经很久不吃这样的普通饭菜了,今日倒是陪你吃了些……虽说于身体无益,但偶尔尝尝味道,满足一下口腹之欲,也还不错。”连江楼目光平和地看着他,眼中已没有了从前的疏离,而是流露出淡淡的亲密,道:“金龙寺的梅花很好,斋饭也很好。”师映川眉目温然,仿佛一片明媚春光,说道:“你若喜欢的话,我以后常陪你去就是。”如此平静温馨的时光,也许就是一直以来所向往的那种生活罢。

其后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就是数年光阴,在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不少事情,首先是平吕王师远尘在突破之际不慎失败,致使走火入魔而死,事后经查明,此事背后似有大周的影子,也因此爆发了一场混乱,青元教自此与大周彻底撕破脸皮,因双方都有顾虑,故而不曾轻启战端,同年,白缘与燕王苏怀盈阴错阳差有了一夕之欢,后来苏怀盈难产而死,给白缘留下一个女儿,取名白染堇,被白缘抱回承恩宗养育,后来由师映川做主,配与孙儿梵兰督为妻,并下了聘礼,待日后两人长大,再办婚事。

……

大周,摇光城,东宫。

室内安静恬和,上午时分的柔和光线令一切都显得格外宁谧,身穿明黄服饰的男子坐在紫檀大书案后,正静静展开一轴画欣赏,乌黑的长发在光线中有些近乎泛紫,衬得俊雅的面容似玉石般温润有光泽,虽然没有刻意作态,却仍然能够让人感觉到一种优雅的高贵,未几,正当青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时,却有一个童声嚷道:“爹爹,爹爹!”就见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跑进室中,颈间戴着长命锁,来到青年跟前拉住明黄的袍角,软糯糯地道:“爹爹答应我今天去骑马,为什么还不去?”

刚说着,一个身材窈窕,穿着嫩绿裙装的美丽女子便款款而入,嗔道:“胜儿,不许吵你父亲。”女子向青年福身一礼,声音清甜:“妾身见过殿下。”

晏长河随意应了一声,这是他的侧妃李氏,几年前为他生下长子晏胜佛,一向受宠,晏长河拍了拍儿子的脑袋,道:“孤有事,明日再陪你去骑马。”晏胜佛年纪虽小,但生在皇家的孩子,总有规矩,虽然不愿意,但勉强还是答应了,并不缠闹,李氏便带了他出去,一时晏长河见他母子二人离开,便重新看着面前的画,画上一个少年容颜清俊,眉心一点殷红,细细看去,就会发现方才那李氏眉眼之间颇有四五分像这少年,晏长河静静看着,良久,轻轻叹了一口气,坐在大椅上,以手轻揉着眉心,那一丝无法摆脱的黯然无奈就如同一层乌云遮在面孔上,笼罩不散——离别多年,自己已是儿女绕膝,不知对方过的可还好?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那个人的错,只不过上位者行事,限于自身所在阵营,感情不足以将其扭转,又岂会受制于此,哪怕那是珍贵经历,哪怕的确情意难舍……这就是人生在世的无奈。

云霄城,圣武帝宫。

彼时日光暖暖,天色碧蓝,湖中许多羽毛艳丽的水禽彼此嬉戏,放眼望去,只觉满目缤纷,很是赏心悦目,顺着游廊一路行去,两边夹道种植着无数鲜花,花开灿烂,意态多姿,一时风吹过,各色花瓣飘落如雨,仿佛一匹展开的锦绣华毯。

书案上铺着的一张人物画像已经完成,连江楼拿过一块镇纸压住,等它自己慢慢晾干,这时旁边一只手伸过来,拿了画像来看,笑道:“我瞧瞧画得怎么样。”

雪白的纸面上,少年倚在一株芙蓉树下,微笑淡淡,一旁题着两句诗: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师映川看了,就哂道:“你这画功当真是越发进益了。”他二人这几年来,感情日渐深厚,连江楼已经完全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将师映川真正当作伴侣看待,闻言就道:“……可惜,只画出你二三分神韵。”师映川笑道:“已经很好了,你这分明是吹毛求疵。”

四下静谧,日色如金,两人闲话一阵,便各自打坐,末了,师映川睁开眼,起身去了书房,处理一下公务,书房里香气淡淡,很是爽心,师映川拿过一旁的茶喝了,这才提起笔,其实正常情况下,青元教中的大部分文书都有专门的部门审阅并处理,令师映川不必在琐碎事务上浪费精力,不过毕竟还有一部分重要事务是需要师映川亲自拿主意的,虽然师映川一向以修行为第一位,但也不会因此懈怠政务,一时批完最后一道折子,夕阳已下,沉沉欲落,师映川便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去洗了一把脸,走到窗前,负手望着外面,清一清脑子。

正放松之际,忽有人送来从摇光城由特殊渠道第一时间传回的信件,乃是永安公赵剀所书,信上提到赵剀之父,武昭王赵献芝过世,赵献芝年事已高,近年来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因此对于赵献芝的死,师映川并不怎么意外,但信中所写到的有关朝廷当中的一系列变动,这些就是师映川需要关注的,一时师映川看过了信,便提笔给赵剀写了一封回信,交给方才那人秘密送至摇光城,等到那人走后,师映川坐在椅子上慢慢喝着凉茶,心中转着念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书案上的一件件东西,然而却在经过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时忽然顿住了,那是一只婴儿手掌大小的黄玉貔貅,雕琢得并不是多么精美,乃是当年晏勾辰亲手所制的小摆设,送给了师映川,作为师映川三十岁时的生日礼物,此刻师映川看着,心中就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忽然就特别强烈地体会到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晏勾辰了。

师映川伸出手,拿起那只黄玉貔貅,眼神幽深,自己这一世与之有着情爱纠缠的人虽多,但认真说起来的话,晏勾辰才是与自己相处时间最长的,也是彼此最熟悉的,就像是那些真正生活在一起许多年的夫妻一样,这是其他人都不能与之相比的,然而,这世上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自己与晏勾辰之间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正默然无言间,却有人禀报,说是大司马千醉雪已带人回城,师映川浓黑好看的长眉微微扬起,右手轻轻抚摸着另一只手上的青色指环,微讶道:“哦,十九郎回来了?他倒是来得快。”大军回城,路线与时间都是提前早已确定,大概还有两日左右才会抵达,况且若是临近云霄城,自然会早有人提前禀报,眼下既是这个时候消息才传来,师映川便知必是千醉雪带少量亲卫甚至是干脆自己独自一人率先驰回,大军尚在后面,如此轻装简骑自然不会早早惊动旁人,而对于千醉雪的这种举动,师映川也不过是摇头一哂,并不怎么意外,当下就吩咐道:“让大司马先沐浴更衣,稍作休息之后,再来见我。”

大半个时辰之后,千醉雪进入一片建筑群中,这里是圣武帝宫中的一处主要宫殿,占地很大,也很是壮丽堂皇,就连如今大周皇宫之中作为天子所居的宫殿,也颇有不及,此时已是刚刚入夜时分,天空中繁星密密麻麻地闪烁,乍看上去,就像是无数的碎钻被镶嵌在一块黑布上,发出清亮光华,而地上这片建筑中亦是灯火通明,粲如星月,五六名容颜秀丽的侍女手提琉璃灯在前,明亮的宫灯之下,分不清究竟是月光如水,还是灯光流泻,千醉雪随着侍女一路行去,廊桥曲折反复,沿途繁花如海,到处都是花木扶疏,姹紫嫣红一片,皆为精心培养的异种花木,在月光灯光交照之下,花光潋滟,异香扑鼻,更兼雕栏玉砌晶莹,反射着清亮流光,宛然仙境一般,千醉雪眼下显然是沐浴更衣过,并非风尘仆仆之态,剪裁合体的服装与恰倒好处的几样饰物,华贵中又不显张扬,很符合他本身的气质,无可否认他是一个极具魅力的男子,即使是行动之间也依然保持着身体似标枪一般笔直,整个人虽然并不十分高大健壮,但身材却达到了几近完美的比例,覆在身体表面的一层肌肉异常结实,蜜色的面部肌肤在光线中泛着类似金属般的冷硬光泽,让人很容易忽略他的容貌,只注意到他的冷硬态度,这样的男人,很少有女人甚至男人能够无视他的吸引力,但一路走来,所经之处的男男女女却都是微微避开他的视线,无人敢于正视,因为这个男人就像是一柄锋利无比的钢枪,难缨其锋,必须对其保持足够的敬畏与距离。

一时千醉雪被引到殿前,众侍女退下,千醉雪向殿内走去,里面冷清无人,灯光也昏暗,不过几盏而已,勉强照明,一群侍从与侍女都在角落与帷幕旁垂手立着,无人出声,一个清秀侍女给千醉雪送上茶来,待一盏茶刚刚喝完,原本光线暗淡的殿内突然间灯火通明,所有人顿时跪伏而迎,千醉雪亦是单膝下拜,那人来到近前,一只戴着明耀的大丹珠戒指的雪白纤手将千醉雪手肘一托,道:“……与我还这样多礼。”千醉雪就势起身,并不开口,只将目光在对方脸上扫去,那人并不介意,只淡淡笑道:“不过是小半年未见,怎么,不认得我了?”

千醉雪就笑了起来,先前脸上所有的冷漠与距离感,此刻在对方面前都化作流水,只剩下融融和煦,师映川携了他的手向殿后走去,道:“应该还没吃饭罢,我让人做了几个你喜欢的菜,你先吃过饭,咱们再谈正事。”

千醉雪面带微笑地任师映川拉着自己,两刻钟后,用过一顿丰盛晚餐的千醉雪便与师映川来到书房,早已有巨大的沙盘被摆在屋子中间,师映川随手抄起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拿在手中把玩着,脸上笑容渐敛,淡漠说道:“这些蛮人粗鲁愚昧,杀了也就杀了,你这次做得很好。”当年天下虽是一统,但那只是大致上如此,有些地方却是并未真正归于朝廷治下,而这其中原因固然不少,不过最主要的也无非是两点,一来是世代生活在这些地方的当地人要么是悍勇嗜血的蛮人荒人,要么是异族,颇为难缠,而且往往又有恶兽遍布,二来就是这些区域或是地势险要,或是环境恶劣,土地贫瘠等等,如此一来,对于没有什么油水又并不适合一般普通人居住的这些地方,谁愿意花费力气去做这样注定得不偿失的事情,再加上那时天下初定,各地早已元气大伤,百废待兴,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起征伐之事,于是对于这些地方也就索性听之任之罢了,岂知前时南荒发生地震,灾后极其偶然地被人在北部发现地下居然有储量丰富的矿脉,若是一般的金属玉翡之流也就罢了,偏偏却是对武者极有用处的固元石,一般武者修内力,都是通过打坐等方式,然后存入丹田,但白日里固然通过这些手段积攒内力,可是当夜间入睡之后,不但因为不再修行而没有内力生成,反而要把原本白日里积攒的内力流失掉一部分,只有成为半步宗师之后,才能摆脱这种情况,不然就是修炼了某种特殊功法或者有什么宝物相助,总之,绝大多数武者都不能靠自身解决这个问题,但如果有一块固元石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此物研磨成粉之后,与几种药物配合,只要定期服用一份,就可以在此期间不再被这个问题所困扰,如此一来,这固元石的价格自然一直居高不下,而且数量也很少,往往有价无市,所以南荒方面在发现此事之后,立刻封锁消息,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此事便不慎泄露,师映川当机立断,旋即派人前往南荒交涉,未果之后,马上命千醉雪率军直指南荒,务必将这处固元石矿脉掌握在青元教手中,为此,这将近半年来,除去路上所花费的时间之外,剩余的时间这支军队几乎就是在不断的杀戮中度过的,南荒民风悍勇,同时也不乏强者,这样一来,也给大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但最终还是以青元教的全面胜利而告终。

两人在沙盘前一边演示,一边详细交谈,末了,师映川弹了弹指甲,动作优美,然而隐藏在这美丽优雅姿态中的,却是致命的杀机,他冷笑道:“几十万蛮子而已,杀了也就杀了,若是还有什么小心思,那就杀到他们彻底听话了为止。”千醉雪道:“我已留下一半军队驻扎在矿脉附近,现在还需要一定数量的高手前去坐镇,我在信中已经提过。”师映川嗯了一声,道:“我早已有所安排,前时接到信后,便已派出一名宗师,四名半步宗师,立刻赶往南荒北部。”说着,手指敲了敲沙盘边沿,眼中波光静静流转,仿佛彻底融入黑暗一般,气息阴冷,淡漠说道:“最近教中还需加派人手,大军开往南荒,不但要掳掠当地蛮子来开采矿脉,还要捕捉大批奴隶运回中原,毕竟如今中原人口凋零,元气未复,需要大量的奴隶来补充。”

千醉雪微微颔首,随即又沉声道:“南荒当地人暂且不论,但大周方面,想必不会轻易放过这处矿脉,这段时间我率军在南荒作战之际,曾经有人暗地里几次出手相助蛮人,致使军队损失大增,这些人,必是朝廷所派无疑,据我看来,接下来应该还会不断有人潜入南荒。”

师映川听着,面色平静,但千醉雪却只觉他双眼仿佛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深渊,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就听师映川漠然道:“想从虎嘴里抢食,就必须做好被咬掉一块肉的准备,这些人只要来了,就都永远留下罢。”此刻,他脸上甚至还有浅浅的笑容,仿佛很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这一丝笑容在千醉雪看来,却是那么的冰冷,这是千醉雪所熟悉的笑容,是无论从前的泰元大帝宁天谕还是如今的圣武帝君师映川都在战争时期经常会露出的表情,意味着杀戮,千醉雪静静无言,只将沙盘上所插的小旗子一一拔下,放在一旁,做完这些之后,他才忽然仿佛感慨一般地说道:“我还记得当年你与晏勾辰之间通力合作时期的事情,那时晏勾辰待你之亲厚,不是能够做假,即便我心有偏见,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对你感情颇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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