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江楼倒也信了这话,便道:“你来。”师映川依言过去,连江楼把手往他腕间一搭,略顿了片刻,当然也没察探出什么特别来,就说道:“叫人给你煮些安神汤,每晚睡前喝一碗……”说着这话,却发现师映川呆呆地盯着地面,几乎有些失魂落魄的意思,殿中明亮的光线映在那白嫩的脸上,却被硬生生地折射出清冷如水的意思,师映川脸上没有半点笑容,仿佛在怔怔思考着什么事情,红润娇嫩如鲜花的唇瓣微抿着,虽然现在没有笑,但连江楼却记得少年笑起来的时候,那一丝丝的笑意就好似平静的湖水泛起涟漪,从唇角开始,然后蔓延到整张面孔,连眉梢眼角也都是春风般的笑意,明媚无比,直如莲海当中最美的一朵白莲,优雅而骄傲地绽放。
不知道为什么,连江楼的心情却也一下子有些沉重了起来,他有异于往常地仔细看了正发呆的师映川一眼,他发现自己的徒弟长大了,美丽得犹如当年的燕乱云,那种感觉很奇妙,这么说罢,一个经常缠绕在膝下的顽皮童子在不经意间悄悄成长着,而连江楼因为太熟悉也太性情冷漠的缘故,对此并无明确的认知,直到现在认真端详,才有些意外地发现对方真的是长大了!
连江楼心中涌起一丝异样,他如今三十多岁的年纪,正是一个男人最璀璨的时节,他早就知道师映川是喜欢自己的,对此他其实并不厌恶,更不认为是什么大逆不道,因为他觉得这只是一个成长中的孩子对于自己这个师尊的慕孺之心的一种演变,没有什么大不了了,时间长了也就渐渐淡去了,但现在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倒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而此时师映川也从短暂的发呆中回过神来,他刚才想着宁天谕的事情,不免出神,现在一清醒之下,倒怕自己的失神引起连江楼的疑心,不禁下意识地觑了男子一眼,自从那次偷偷窥视连江楼与纪妖师说话,见到纪妖师亲口说破他的心思之后,师映川就一直下意识地想躲着连江楼,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才好,无论是两人之间的身份还是感情,以及彼此的状况等等,都是不允许这份思慕存在的……然而,这情丝一旦被人道破,窗户纸被捅开,那些一直以来悄悄埋藏在心底深处的绮念就如同春天初发的野草一般,疯狂地生长起来,就算师映川竭力压制,却只怕终有一天要冲破了防线!
第二百二十三章:平生不会相思
这师徒二人同时想着心事,连江楼几不可觉地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师映川,而师映川此刻正在克制着自己那份对师父不可为外人道的心思,微垂着眼帘,淡淡日光温柔地涂抹在他身上,将那面庞肌肤衬得十分娇嫩,肌肤表面流转着珍珠般的润泽光晕,师映川如今早已不是未经人事的处子,年纪也有十七了,看起来已经不再青涩,平添了一丝只有经历过阴阳和合才会有的的熟润,这种风致是动人的,也是无法确切形容的,尤其这样的魅惑体现在一个绝代佳人的身上,就更是令人不可自拔,那蝶须般的长眉,高挺秀拔的鼻梁,鲜花一样的唇瓣,无有一处可以挑剔,勾勒出一副似曾相识的面孔,便是师映川的生母燕乱云。
但与燕乱云不同,师映川这番动人的风姿固然诱人采撷,却决没有半点娇弱,这具绝美皮囊的主人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力量,都使得他注定是一朵骄傲而扎手的高岭之花,既有着令人心动不已的微妙冲动,可偏偏又心生胆怯乃至自惭形秽,以至于可见而不可得,此时连江楼眼见这个可以说是自己一手抚育教养长大的少年,倏乎间竟是一缕缥缈的神思轻引着他的心神,打开了记忆的闸门,让那些已经快要淡忘的事情重新出现在脑海当中,那些几乎褪色的画面就这样猛地鲜活起来,恍惚间一个男孩向他重重叩头:“……弟子师映川,拜见师尊。”
连江楼心神微动,他如今已经三十多岁了,在这三十多个春秋当中,他自然不是没有被人爱慕过的,这其中也有敢于对他明确表白心意的人,只不过作为他而言,对这些事情并没有什么兴趣,无论旁人对他如何倾慕,他也不觉得厌恶或欢喜,但当数年前发觉师映川的心思时,却是让这个向来不假辞色的男人有了一种古怪的感觉,平生第一次觉得被人爱慕是一件很复杂也很新奇的事情,这是一种莫名不可描述的心情……连江楼盯着师映川的面庞,他的神色有片刻的恍惚,就好象思绪一下子飘到了什么不可知的地方,这个少年对他而言很特殊,占据着某个特殊的位置,给他平静如水的生活带来一股清新的细流,他看着对方从一棵稚嫩的树苗逐渐成长为一棵茁壮的树,虽然还不是参天巨木,但也距离不远了,这是个听话的孩子,绝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顺从而恭敬的,但偶尔也会露出一点点的桀骜不逊,一点点叛逆,这与纪妖师那种令人心悸的狂肆恣意有些相似,但是也很有不同,想到这里,连江楼的心禁不住微微一动,忽地就涌起一种类似于父亲看待孩子的那种怜爱,但又绝对不仅仅只是这样而已,这种感情很复杂,没有那么容易说清楚,或者是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这时师映川却是已经定下神来,他忽然发现连江楼似乎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不禁有些奇怪,忍不住抬眼看了过去,却正好看见男子略带思索之色的面孔,这是一张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的英俊脸庞,非常英俊,看在师映川眼中,让他情不自禁地心头发烫,这种感觉是非常陌生的,与对宝相龙树的感觉不同,对季玄婴不同,对千醉雪包括方梳碧都不同,但具体究竟有什么不同,却也说不上来,这时连江楼忽然神情一正,恢复了平静,脸上再也看不出任何变化,师映川忽然没来由地就生出一丝局促尴尬之意,他轻咳一声,想掩饰自己那微妙的心情,但伴生而来的却是一股实实在在的渴望,师映川突然就想狠狠扇自己几巴掌,大骂几声没出息,然而此刻连江楼当面,他又怎敢有这样的异常举动,连江楼就仿佛是一轮光芒万丈的太阳,自有一种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的威严,师映川纵然胆大,却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对男子心怀敬畏,因此只得转移话题道:“呃……师尊还有什么事么?若是没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连江楼却只是淡淡视之,道:“你有急事?”师映川挠了挠头:“这倒没有……”连江楼打断了他的话:“那就留在这里,晚上……很长时间没有尝过你的手艺,如此,今天晚上的饭菜就由你下厨打理。”师映川听了,只得应了一声是,连江楼又道:“你随我出去走走。”说着,起身向外走去,师映川连忙跟上,亦步亦趋地跟在男子身后,他两腿机械地移动,眼睛却怔怔地看着男子的背影,整个脑海中都被这个身影给填满了,此刻师映川不想考虑太多顾忌太多,只想这样看看对方就是了,然而那种求而不得的无力之感,终究还是令他情绪低落,浑身提不起什么劲儿来,一时师徒两人走着,此间春风穿林,花香袅袅,端的是人间仙境,连江楼看了一眼不远处几株光秃秃的桃树,说道:“前时你一夜斩尽大光明峰千百树桃花,如此一来,今年却是吃不到山上自产的桃子了。”师映川心中微微有些暖涩之意,轻轻道:“……是映川莽撞了。”连江楼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看了师映川一眼:“这又值些什么,你由此自创一门武功,这才是让我欢喜之事……说起来,你这十二式‘桃花劫’,我到如今也不曾见过。”
已经是下午,阳光暖暖醉人,大日宫占地极广,两人这时走到一座石桥上,桥下水色清清,鱼儿悠游,一草一木俱见匠心,不远处殿宇俨然,尽现千年底蕴的大宗门气派,师映川听了这话,此时心中却是再没有多少波澜生起,只有无尽的平静,却是微微一笑,说道:“我这‘桃花劫’师尊却是看不懂的,师尊从未有过情爱经历,更不曾像我与梳碧如今这样……既然没有体会过我那一夜的心情,又怎么能真的看懂我这‘桃花十二劫’呢?”
连江楼闻言,倒是不以为杵,反而颔首道:“说得也是。”又负手漠然道:“在我看来,此事对你也有些益处,只为‘不破不立’四字,你能放下此事,无疑对你的心境修为很有好处。川儿,你始终都要明白一件事,这世间无论是亲情,爱情,友情还是其他各种感情,对于我辈中人而言,其实不过是一路之上的风景而已,人毕竟是人,也未必就一定要断情绝性,适当的感情并没有坏处,求道之路与人的感情也往往是可以两全的,但是当这些感情与你探求大道发生了冲突的时候,就必须做出抉择,否则又怎会有‘拔慧剑,斩情丝’一说。”
时近傍晚,日色璀璨,阳光金灿灿地照在大地上,照着周围华丽恢弘的建筑,师映川听着这一番话,看着面色不变的连江楼,忽然就感觉到这个男人有着一种令人无限畏怖的美,无法形容的大恐怖,面对此情此景,他有些说不出话来,在自己成长的过程中,他从连江楼的身上学到了很多,甚至说也被潜移默化了许多,但他还学不会连江楼这种非黑即白的思维上的极端,事实上这种思维对人是非常有益的,将很多复杂的事情都变得简单化,但师映川现在还不能做到,这时连江楼的右手却忽然放在了师映川的头顶,和蔼道:“我一直都在等你成就宗师之境,事实证明我没有看错人,你不会让我等很久,比我预想中的还早很多。”
师映川笑了起来,说着:“师尊总是严加督促我修行,我自然不敢懈怠,辜负师尊的期望。”连江楼双眉微扬,倒是在笑了,他很少笑,但真的笑起来的时候却是极好看的,只不过世间却并没有多少人能够亲眼见到这个男人的笑,一时师映川见了这个笑容,心中忽然就有了一股完全无法掌握的感觉冒了出来,他甚至来不及思索,一句话便不经过大脑就从嘴里说了出来:“等我成为大宗师之后,是不是就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了?得到任何我想要的东西?”
连江楼闻言,面色微凝,双眉展开,悠然道:“……理论上来说,的确如此。”师映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低声道:“那样的话……若是做什么坏事呢?非常邪恶甚至丧尽天良的事?如此……”连江楼却打断了他的话,冷然一哂:“一个人生而在世,就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独有的想法和私心,那么在做事的过程中,就不可避免地要与其他人产生矛盾,发生冲突,而这,就可以说是所谓的正义与邪恶的本质,所以事实上世间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善恶之分,只有立场不同,只要力量足够,就可以做任何事情。”男子说到这里,明利的眼睛在师映川身上微微一转:“当你的力量强大到世间再没有任何人任何势力可以阻挡之时,你当然就可以无视一切所谓的规则与道德,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不过,只是宗师的话……还不够。”
春风款款,带来花香满身,连江楼笼袖沉吟起来:“成就宗师境界并不意味着达到尽头,你在摇光城的时候曾经有宗师强者意图将你掳去,后来你安然返回,以你的性子,那人想必已是死了,我不问你究竟是如何做到这种地步,因为这是你自己的秘密,我只是要以此说明,大宗师并不是不可战胜的,一个宗师可以纵横天下,但并不意味着天下无敌。”
师映川默默听着,这些语言似乎有着难以言喻的力量,让他有了更加切实的体会,但与此同时,他心底也不可控制地生出一个让他害怕的念头:若是我日后有了无与伦比的力量,那么……我是否就可以得到师父?我是不是就可以得到这个让我朝思暮想的男人?
‘不,不不,师映川你这个混帐在想什么……’师映川连忙强行打断自己的思路,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对连江楼道:“时间也不早了,师尊不是叫我下厨吗,那咱们就回去罢,我做几样拿手菜给师尊尝尝。”如此搪塞过去,也就罢了。
晚间,饭后两人下起了棋,连江楼的贴身侍女宋洗玉在一旁煮茶,师映川手拈棋子,眉头紧锁,却忽地笑道:“师尊今日的棋路怎的这样刁钻,我都不习惯了。”连江楼看他一眼,并不出声,师映川叹道:“真是没办法,这局我认输了。”连江楼有些不满地道:“半途而废……如此轻易放弃,莫非你连背水一战的想法也没有?”师映川一摊手,很无所谓地道:“既然明知道是要输的,非得徒劳地挣扎一番,累人又累己,完全没有什么意义,何必呢?”
连江楼不置可否,两人之间似乎早就有了一种难以言述的默契,这时茶煮好了,香气袅袅,满溢了整个空间,宋洗玉将两杯热腾腾的香茶送到师徒二人面前,她略带幽怨地看了连江楼一眼,只不过做得很隐蔽,没有让人看到罢了,她跟在连江楼身边数年,早已发现这个男人是难以接近的,而且以对方的性情,宋洗玉也不敢贸然做出什么勾引的举动,否则只怕是后果难料,一时间她悄悄瞥了师映川一眼,她知道在连江楼心中,只有这少年的分量是与众不同的,若是自己也有这样的分量,那该有多好?
师映川拿起茶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汁进入口中,却并没有烫到他半点,恰恰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一时间师映川伸手拂乱了棋盘,然后开始分拣着黑白两色棋子,他状似不经意地对宋洗玉道:“你下去罢。”等宋洗玉退下之后,师映川一面拣着棋子,一面鬼使神差地道:“师尊,我父亲一直对你有意,这么多年了,你难道就真的一点想法也没有吗?我看你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其实不错,莫非你就从来也不曾考虑过他么?我父亲他……倒是真的非常中意你,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实意。”与其说这是疑问,不如说是试探更合适一些。
连江楼有些意外,他看了师映川一眼,又淡淡收回目光:“……我与你父亲有交情,但却并无情爱之念。”师映川脱口而出:“那我母亲呢?”连江楼浓黑的两道眉毛顿时一挑,温柔的灯光下,男人英俊的容颜也仿佛灯光一般清亮剔透起来,连江楼并不避讳什么,也完全不掩饰自己的想法,平静却冷漠地道:“你母亲很美,对我很好,所以我或许有过刹那间的动心,但也仅此而已。”师映川听了这样坦白的回答,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又是在预料之中,他沉默了片刻,喃喃道:“这样啊……”忽然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抬起头来,凝视着连江楼,一些语句从喉咙里争先恐后地挤出来,最终难以遏止,说出了口:“……那么,师尊你这辈子,莫非就打算自己一个人么?你……不打算找一个人在一起生活吗……”
一说完这话,师映川就有点后悔,但又有说不出来的轻松,他索性继续说着:“若是、若是……若是有个人无论哪方面都很出色,而且很喜欢师尊你,应该也是……是配得上的,那么师尊你会愿意和这样的一个人在一起生活么?”连江楼听了,深深看了师映川一眼,某些古怪的心情却是忽然涌上心头,而且来得毫无缘由,就好象没头没脑地从心底凭空钻出来似的,想要仔细理顺,却是无从探究,他蓦然收回目光,拿起自己面前的茶杯:“……你父亲无论哪方面都很出色,而且很喜欢我,也是配得上的,但,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