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致远心知肚明,但他还真的没办法不看她人家的颜面。
“海哥,难得来一回,吃了饭再走。妈也是着急龙龙上学的事,怕孩子耽误上学,没别的意思。”田致远回到客厅,站在海子面前跟他解释。
海子哼了一声,嘟咙道:“我看他就是不想看见我,怕我给你们找麻烦。”
田致远走回沙发里坐下,从茶几上拿过烟盒抽出一支递给海子,“你别这么想,会伤妈的心的。”
海子接过烟点上,抽了两口,古怪地瞅着田致远,说:“她哪儿会伤心?在她眼里,你才是她亲生的。说起来,你可得好好对我妈,我和我妹可是没指望她养过一天,却养了你几十年,你要是不好好对她可说不过去啊。”
田致远笑笑,眼里有一丝冷意闪过,“这不必你提醒,哪怕她跟我爸从来没拿过结婚证跟我没半点血缘我一样会给她养老送终,不会亏待她半分。”顿了一秒,“绝对比你这个亲儿子还要孝敬。这样你放心吗?”
田致远随和的时候可以比任何人都好说话,犀利的时候也可以让人望而生怯。这一番看似寻常却隐含讥讽的话令海子当场难堪起来,一时间讪讪的不知如何作答。
田致远也不搭理他,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说:“妈在做饭,你自己坐会儿吧,我还有点事要做,就不陪你了。”
“诶致远!”田致远刚起身要去书房,海子就站起来喊住他,“那什么,我还有点事想求你。”
“……”难怪后妈一个劲儿催促他赶紧走呢,原来还有事儿要帮忙。田致远默默叹口气,“什么事?”
海子踌躇了一下,抓抓耳根,声音低了两个度,说:“我想找你借点钱。”
又是借钱!
田致远记得三年前借过他一万块搞养鸡场、前年借了两千块给他买摩托车、去年春节的时候又借了三千给他买三轮车,统共一万多到现在也没还给他,现在又开口说借。
这人真是……
田致远勉强笑了一下,“要借多少?”
“三万!”
“……”田致远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你借这么多干嘛?”
海子估计也很不好意思,还很紧张,抓耳挠腮的小动作不断,“那什么,我想买一辆面的,跑县城到元水镇的客运。”
田致远右手抱着左手臂,吸了吸鼻子,“海哥,跑客运没绝对没你想的那么容易。”
海子急了,“怎么就不容易了?我看着镇上那些跑车的一个个都财大气粗的,很赚钱啊。”
田致远深吸一口气,做了个手势,让海子坐回去,然后他自己也重新坐下来,“海哥,我跟你说啊,县城到元水这条线,一直是三个人独掌着的,余家的余老幺,向鸿飞,还有洪彪。这三个人简单来说就是这条线上的霸王,但凡在跑这条线的司机,一定要等他们三个人的车都装满了客之后才能拉客。但是元水到县城每天又有多少客源?他们三个人的车几乎就包揽了每天的客源,剩下的司机根本拉不到什么客人。你要是挤进去,一个新手,别说是那三个霸王,就是其他那些司机,也不会让你拉到客的。”
元水镇的民风其实相当粗蛮,男人女人都带着一些野蛮气,就连这些跑客运的司机都跟土匪差不多。其中数田致远所说的那三人为首,他们拉客的时候绝对不允许别的司机在场,得等他们走后,剩下的客人才能归别人。
海子什么都不懂,仅仅只是看着人家的皮包很鼓就以为跑客运赚钱,殊不知,好多司机是顶着那三个人的拳头苦苦撑着的。
但是海子显然不这么认为,“这有什么啊?致远你在镇上有那么多人脉,连余老大都要给你三分面子,我只要说是你哥,那些人怎么着也得给你面子让我拉几个客吧。”
田致远无力了,敢情海子不仅仅想借钱,还想打着他的旗号开辟客运这条荆棘之路。
这算盘打得可真响,丝毫没想过会不会给他田致远带来什么麻烦。
摇摇头,田致远强打起精神继续跟他解释:“海哥,面子是别人给才会有。我是认识那些人,可他们绝对不会买我的帐,我跟他们不是一个道上的,井水不犯河水,这是江湖规矩,他们不来犯我,我也绝对不会去犯他们,这个道理你明白吗?”
海子一没见过时间的农民,哪儿知道田致远说的这些弯弯拐拐,只当他是不想借钱给他,于是板着脸阴阳怪气地说:“行了致远,你要是不想借钱给我就直说吧,拐这么多弯干嘛?我又不是不识趣的人,你直说了我也不会死赖着你的。”
田致远顿感头疼不已,“海哥,我没不想借钱给你,而是跟你分析这件事的利害。你说你三万块钱买辆车回来,每个月的油钱是非烧不可,但是你到时候开着它却连油钱都赚不回来,你拿什么养它啊?你以为养一辆车很容易吗?”
田致远那辆SUV还是省油的类型,即便这样每个月也至少要两千块出头的消耗,海子一农民,不种地完全没别的收入,光靠车又赚不了钱,不等于买堆废铁回来么。
“算了算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海子不耐烦的站起来,故意自叹自怜,“哎,我他妈也真是可悲,自己个儿的亲妈没养过自己却养了别人,平时看着挺仗义的人,老以为会把咱当成兄弟,原来关键时刻也就跟外人没区别,哎!枉我妈掏心掏肺的。”
田致远闭了闭眼,强作笑脸,跟着站起来,“海哥,有话好好说,别拿咱妈说事。一码归一码,这事儿跟她老人家没半点关系。你要借钱我不是不借,但好歹你也得有个周全的规划,不能想起一出就是一出。”
海子扭过头来,斜睨着他,“我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我想正儿八经赚钱还不行吗?你平时口口声声跟我兄弟长兄弟短的,关键时候当哥哥的想你拉一把你都不乐意,算什么兄弟啊,枉我妈不养我来养你,你也好意思。”
“他好不好意思也是对你妈,跟你有什么关系?”
田致远正要反驳,突然听到尹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回过头,看见尹真一脸不爽地站在卧室门口,抱着双手冷睨着海子。
“尹真……”
“你别说话!”尹真呵斥一声,田致远立刻住嘴了。
第33章
尹真真是被田致远的憨厚给气糊涂了,这海子简直就是仗着他亲妈养了田致远这二十多年的恩情在讹人。三万块钱不算小数目,很多农村人可能一年上头都赚不到这个数,他倒好,狮子大开口,以为田致远是开银行的么?
田致远这头笨牛也是,跟这种人有什么可说的?不就是被他的亲妈养了几十年吗?俗话说,知恩图报,田致远该报恩的对象是他后妈,干她亲儿子狗屁关系。
狠狠瞪了田致远一眼,尹真沉着脸走过来,对海子说:“海哥是吧?亏你一大男人说出这些混账话来,养他田致远的是你妈又不是你,他要报恩也该对她老人家,跟你没半点瓜葛,你有什么资格仗着伯母的面子对田致远要求这要求那?”
田致远一看海子的脸色不对,拉了尹真一把,想劝阻,结果被他一把甩开。
海子哼笑了两声,道:“你是谁啊?路见不平?见义勇为?少来,我妈白白给田家做这么多年苦工,一把屎一把尿拉扯田致远,到头来跟他爹连个结婚证都没有,田老头死了之后甚至没一分钱留给她。我从小遭人白眼被骂有娘生没娘养的小杂种我找谁诉苦去?她要不是倒贴给田家做牛做马,我至于受那么多罪?”斜睨着田致远,“致远,你说,你这些年算不算是霸占了我的亲妈?霸占了原本是我的那份儿爱护?你问问自己的良心,对着我你有没有半点愧疚之心。”
田致远双手抱胸,垂下头深吸了两口气。
若不是看在后妈的份上,他真想把他一拳给抡出去。
尹真瞪着海子,真想为他的厚脸皮和歪理拍掌叫好,这特么太极品了,他怒极反笑,“海哥,在说这些话之前你得搞清楚,伯母当年是被你亲爸虐待实在忍受不下去才嫁给田伯父的,她不是不想养你,而是你亲爸不准她回去看你们,回去一次打一次,你不为你妈心疼还抱怨她没养你,还用这种借口指责田致远抢了你亲妈——你这样说,难道不觉得自己很不要脸吗?”
真是很庆幸在此之前田致远把他身边的一切人和事都详细的讲给他听过,尤其是关于后妈这一段,要不然这种场合下,尹真还真说不出这么有理有据的一番话来。
海子被尹真呛得不轻,顿时火大,恶声恶气道:“我不要脸?你少他妈站着说话不腰疼,换你妈不养你去养别人,你能好过啊?我不可怜她?她怎么就没想过要帮她亲儿子带带孩子做做家事,帮我分担点困难?还窝在这里帮外人带孩子,她又把我这个亲儿子放在哪儿呢?”
田致远忍无可忍,“海哥,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了呢?难道你每次家里有困难的时候妈她没帮你操心过?你农忙的时候她没帮你带过孩子?你怎么这样呢。”
“田致远你跟他讲什么道理?”尹真已经暴走了,指着海子大吼:“你不是说伯母没把你放在心上没帮你吗?行,你今儿就把她老人家接回去,天天给你做家事带孩子,以后她就不用田致远给看孩子顾家了。”
海子一听就笑了,“我凭什么啊?敢情我妈养他这么大,临了她老了渐渐不中用了就要我给她接回家去,把包袱丢给我。你这算盘打得还真是响。”
这人满嘴歪理,胡搅蛮缠,简直是个神经病!
“你……”尹真气得上前一步,田致远眼疾手快拦住他。
“好了别说了!”田致远冷眼看向海子,语气平和道:“海哥,说句难听的,就算你想把妈接回去我还怕你虐待她呢。咱们别把话题越扯越远,你说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无非就是想我借钱给你。行,三万块我可以借给你,但你给我写借据,连同以前借的那一万五千块算在一起,确定归还的日期,到期不还就把你家那座山头抵押给我。你觉得怎么样?”
海子目瞪口呆,心里翻江倒海。在他看来,田致远这简直就是在设施他一样,而且施舍得还这么高高在上,让他尊严扫地,甚至翻了以前的旧账出来拿他家唯一值钱的山头。这根本就是要跟他划清界线,以后桥归桥路归路的做法。
可尽管这样,海子也不能跟田致远翻脸。
海子并不是一味愚昧无知,田致远在元水镇有多少实力他还是清楚的,钱他可以不借,但却不能失去他这条人脉。如果今天跟他闹翻,以后他有个什么麻烦事想请他帮忙就再也别想指望他出手了。
“致远哇……”海子刚转变口气想跟田致远商量能不能打个欠条不要用他唯一的山头做抵押,结果话还没开头,背上就挨了一扫帚。
“个畜生!老娘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瘪三。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后妈扛着一把棕扫帚追着海子猛打,边打边骂,海子叫苦不迭,抱头鼠窜。刚刚他那么大嗓门说那些话,后妈就在厨房待着怎么可能没听到?一怒之下,抄起厨房里的扫帚就冲出来了。
“我打死你个混蛋!就当老娘从来没生过你。”
“妈!”田致远一看坏事了,赶紧上去拉架,从后边抱住她老人家,冲狼狈不堪的海子大吼:“海哥你还不快走,你想气死妈啊?”
海子就是个只会嘴上耍刀枪的人,要来真格的就怂了,何况现在打他的人是他亲妈,就算心里对她不满,却也不能真的还手。听到田致远吼他,立刻灰溜溜的逃出门去。
“你拦着我干嘛?我打死他个孬种,自己没本事成天就想着搞现成的……”后妈还在骂着,连带将田致远也骂了一顿,死活要追出去。
尹真也上去帮忙,两人合力将老人家手里的扫帚夺下,将她按在沙发里坐下。
后妈气得不轻,坐在那儿直喘粗气,间或还骂几句,但是后来骂着骂着,眼泪就流下来了,“也不知道我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这种男人和儿子……”
“伯母,伯母你消消气,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些话。您快消消气,身体要紧。”尹真也没想到后妈就在厨房里,现在这个情形真是让他后悔死了,他当时躲在卧室里偷听到海子那些话被气得要死,出来的时候也没看见后妈在场,所以才无所顾忌地跟海子针锋相对。他要早知道会弄成这样就不会那么冲动,现在只能帮着田致远劝着她老人家,多说些好话,给她顺气,希望她别气坏了身体。
“那不怪你,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原来我在他眼里是那样的。”后妈吸着鼻子,眼泪刷刷往下掉,“人人都说养儿防老,这就是我儿子,就这个样子我能指望他给我养老?”
田致远心酸不已,搂着她不停给她拍背顺气,安慰道:“好了妈,您哭什么呀,海哥是什么人您又不是不知道,他也只有一张嘴,其他方面其实不坏。您看您每次回去,他其实挺高兴的。”
“高兴个屁!”后妈含着泪狠狠骂道,“你以为他当真是想我这个人回去?他那是看我每次回去都给龙龙钱,所以才……”
气氛一瞬间变得凝固起来。
后妈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猛地住口,不安地瞅了田致远一眼。
这也是她刚刚生那么大的气的原因之一。
除却家里必须的开销外,田致远每个月还额外给他后妈一千五百块钱,任她随意支配。后妈一个农村老年人,平时没什么非用钱不可的花销,也就喜欢跟街上的老头老太太斗斗一块钱的地主,因此她还存了不少私房钱。
后妈的前夫死了之后,她才终于得偿心愿回去看望儿子和孙子,也正是知道自己没养育过海子而感到亏欠和内疚,所以她每次回去小住,都会打着孙子的名号给他们一些钱,少则五百,多则两千。
这都是背着田致远的,后妈不敢拿出来说,怕田致远心里不舒服,认为她胳膊肘往外拐,吃他的住他的,临了给她的钱尽数给了她亲儿子。她不敢说,因为她并不是那种仗着有功劳就尽徃自己脸上贴金、在养子面前端架子的人。
为自己的亲儿子做到这份上,她满以为会得到亲儿子的一些理解,可结果却是这样,所以听见海子那番话,她着实遭到了重重的一击,此刻更是不知该如何面对蒙在鼓里的养子。
“致远,我……”后妈很无措,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替自己辩解。
田致远微微蹙着眉,也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每次后妈说回亲儿子家时,他都会提前准备很多东西,大袋装的米,整箱的饮料,孩子喝的整箱牛奶、玩具、衣物鞋子,每次都会准备得很充足,目的只为了让后妈在孙子面前显得不那么寒酸和小气。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够份的,却没想到后妈还另外背着他给他们钱。
不过,那钱既然是给后妈随意支配的,那就是她自己的,该怎么用田致远是不应该干涉的。
这么想着,田致远又释然了。
“好了妈,那钱我说过是给你自己的,你愿意怎么用就怎么用,给龙龙我没意见的。”田致远拍拍后妈干枯的手背,脸上的笑意却很勉强。
这么一闹,田致远的钱虽然没借出去,可他并不觉得庆幸。打这天起后妈就病了,躺在床上恹恹的,不想吃也不爱喝,田致远要送她到医院她也不答应,总之就是倔脾气上来,不管谁来劝都不管用,顺带感到内疚,觉得对不住田致远,心里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