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承握紧拳头,指甲深入皮肉。想说不需要他开脱,是自己惹下的麻烦自己会去解决。欠的钱会送还,该赔的礼也一样不会少。
但好像没有开口的勇气了,说什么错什么,做什么糟什么。完全没办法控制。
俞湍止起身,想把病床放平,好让唐淮千能躺下。被拒绝后,他到杂物箱里翻翻找找,背对着苏承笑道:“你当你几岁啊?”
被当做幼童来讽刺。
毫无掩饰的鄙夷和调侃,瞬间将苏承的羞耻放大,变成炙热的火包围全身。
苏承脑子里嗡嗡响,接连不断的打击都在挑拨着那一根心弦,再压上一根鹅毛就能将其生生逼断。
俞湍止找到他想要的东西,才转身看着苏承:“处于一个环境中要有自觉性。环境有规章制度上的漏洞,那你就可以去利用这个漏洞?所有人都像你这样,那还要不要规矩了?还有没有社会这一说了?你这么大的人了,做事不动脑子的?”
别说,求别说。
别再唐淮千面前指责我,别让我看起来这么糟糕。
“再者说,你跟唐淮千很熟么?你就这么闯进来,闹大了,不知情者该怎么想?稍微想一想吧!唐淮千是公众人物,你很乐意给他找麻烦么?”
没有的!从来都没有!
别诬陷我!别这样诬陷我!
被言语扼住了脖子,所有想说的话都堵在身体中,一句都说不出来。苏承站在了一个分界线边缘,再挪一步,就到了另一个世界。再闷下去,就能看到另一个自我。
差一点点。
然后听到唐淮千的声音。
不同于寻常,却能将人从深海中拉出来。带着自己回到空气中,不着天与地。
【初五成长史。】
一、兴趣爱好。
唐淮千受伤后的第一年,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上,都要有一个重新建设的过程。其间的艰辛、凄惨,暂且略过不提。
受伤第二年,唐天王兴致勃勃开始找乐子的时候,初五也开始听得懂人话了。
于是天王干什么,初五学什么。
天王打牌,初五一双肉呼呼的小手“哐哐”拍桌子,奶声奶气地喊:“万!唔呜万!”
天王喝酒,初五站在桌子上俯视群雄,晃着大脑袋:“杯!”
天王拿烟,初五就扭着小屁股颠颠地去找打火机。
初五一岁八个月,正在学说话。
禄姨问:“初五喜欢什么?”
“大派!”打牌……
“还喜欢什么?”
“线!”吸烟……
“还有呢?”
“吼旧!”喝酒……
“初五喜不喜欢学习呢?”
愣三秒,摇头,顺便发出撒娇的否定声。
禄姨扶额泪奔:“不能再让唐淮千带孩子了!”
初五手脚不用缠上来,滴溜溜得大眼盯着禄姨:“胖胖糖!”
于是禄姨用一根棒棒糖堵住了初五的嘴,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却又刻意留下众多讯息地将初五带回自己老家。
棒棒糖吃完之后,初五开始要吃药喝,要尿要拉,每隔五分钟喊一声“大大”,十分钟哭一次鼻子。
再于是,禄姨拖着初五回到南岸,推开唐淮千的公寓门。
唐天王叼着烟回头看一眼:“回来啦?——七条碰!”
初五一扫沉闷,撒开欢地往里跑:“碰!”
禄姨泪奔,哭晕在大门口。
34.洗脑
唐淮千截断俞湍止的话,沉声问苏承:“你找我什么事?”
俞湍止被扫了兴致,咂咂嘴表示不爽快。但他也不多说,回到唐淮千床尾处坐着。
苏承冷静下来,先说正经事:“东星……东星艺术传媒,有没有人来联络你?”
唐淮千也不问详情,似乎对着个问题并不感到奇怪:“他们为什么要找我?”
为什么……其实苏承也不知道。
对于小公司来说,永远都是利益至上,能赚钱就是王道。东星冒着风险一定要把自己告上法庭,那肯定也是为了获益。苏承想,在眼前的违约金之上,那就是更大更长远的利益。
不然没有理由去解释东星此番举动。
自己一个小小的模特,身上能榨出来的汁液,并且能够吸引东星高层的领导,似乎也不太多。
想来想去,孑然一身没什么好图的,也就最近跟唐淮千搭上个边,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于是苏承跑来找唐淮千。
其实按照正常逻辑,他应该先去公司里问明情况,了解老板的真正意图,再想对策来应付。
听大林说的时候他是慌了神,担心东星会去打扰唐淮千,会拿自己的事情给唐淮千造成困扰。会发生预料外的未知事情。
关心则乱。这才抢时间似的,半点头绪都没有的就冲了过来。
俞湍止见他说不出来个所以然,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温和笑意,张口却是锋利的刀子:“感情你也是来这里瞎撞呢?摸出来点消息最好,摸不出来也没什么损失。不过你大概算漏了刚刚付的罚金。”
现在可以确定了,俞湍止比唐意还要讨厌自己。唐意是硬的,大不了和她打一架。但俞湍止惯用言语来碾压对方,阴狠地将人踩进泥土之中。
无形伤于有形。
苏承的手握得再紧一些,却还是抑制不住翻江倒海的情绪。对于俞湍止,他自知惹不起,也不愿意去纠缠太多。还是只对唐淮千一人,苏承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担心他们会打扰你——你最近好像身体不太好。”
唐淮千反问:“他们有什么理由来打扰我?”
苏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却见俞湍止从杂物箱里拿出来的是把指甲刀,这会儿坐在床尾搬唐淮千的脚。
莫名就觉得这一幕有些刺剌剌的,如一根鱼刺扎在心尖上。拔不掉,疼痛只能自己忍着。
唐淮千也看到了,皱着眉问俞湍止:“你干嘛?”
后者轻笑,语气里满是包容:“你自己看看指甲有多长了。”
刻意而为之,唐淮千被他惹出来几丝怒意,声音也冷厉了几分:“不需要。”
俞湍止转了转眼珠,斜看苏承一眼,满是示威和警告。苏承觉得心底“咚”的一声,露出个大窟窿。凉风嗖嗖,冻得人心脾俱僵。
那边俞湍止已经自作主张地开始帮唐淮千修剪指甲,苏承惊慌地挪开视线,盯着脚下的地板,结巴道:“没,没有就好。你是不是不舒服……那你好好休养,我没有事了。”
唐淮千黑着一张脸,其实是对俞湍止。但气场全开,将苏承也给唬得手足无措。
俞湍止反倒像没事人似的,客客套套地问了一句:“就走了?那路上小心——走正门出去。”
眼见苏承逃了出去,唐淮千才一双冷眼盯着俞湍止:“够了没有?”
脸上明明是得逞的快感,嘴上却还要装傻。俞湍止笑问:“什么够了没有?”
“这手段太恶劣!”唐淮千气急,呼吸紧促,“我警告你,别再刺激他!”
俞湍止继续他的说话方式:“我怎么刺激他了?你的指甲该剪了难道不是真的?另外,你警告我?凭这两条瘫痪的腿?我现在掐你,你知道?”
边说着如此绝情伤人的话,却丝毫不影响他手上的轻柔。俞湍止抚着唐淮千的脚,一字一句道:“我就是要让他看。不管你跟谁亲近,他都只能在旁边看着。怎样?”
唐淮千快要爆炸,只能采取最低等的发泄方式,尽可能地砸掉手边所有物品。不管他怎么生气,俞湍止都死死按住他一只脚,继续修剪指甲。
“你已经三十多的人了,搞得太难看就没意思了。”
输液管挣断,血液回流,已经染湿了一大片。唐淮千正在病中,呼吸不顺,激起一阵咳嗽。
俞湍止不同于往日,对他身体上的痛楚视而不见,只管说着自己的话:“很想站起来跺死我是不是?但是你动不了。你的腿没有知觉,不能动,不能走路,连挣脱我都做不到。淮千啊,一定是周围的人太惯着你了,你才没意识到。其实你已经瘫痪了。是个瘫子。”
从未有过的伤害,一股脑砸下来。偃旗息鼓多年的绝望被勾了出来,平白又多了份恨意。
对这个世界。
唐淮千抱住自己的腿,将那条腿从俞湍止手中拖出来。失去平衡,剧烈的咳喘下,便侧倒在床上。
唐淮千没有再动,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姿态,额头、脖颈爆出青筋:“滚!你他妈比唐意还混蛋!给我滚!”
俞湍止才闲闲地起身,倒了杯水放在床头。在唐淮千身边坐下,将尚在挣扎的他扶起来,禁锢在原地。然后一点一点地喂他喝水。
俞湍止的声音更轻柔更和暖,在唐淮千耳边轻道:“你瘫痪了,是苏承害的。他害你瘫痪,又在你最无助的时候毅然离开。这么自私,可怎么改啊……”
闷吼声不断,唐淮千埋在床单上,一只手在大腿上拼命地掐拧。俞湍止捉住他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亲,气声劝抚:“淮千,我不会离开。我是你哥,是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我不会离开,也不会害你。放心,安静下来。”
俞湍止替唐淮千套上袜子时依旧是和煦温良的样子,前来打镇静剂的医生专注于眼前的清理,不敢分心去看室内的任何一个人。
晚一步进来的唐意面色阴沉,站在俞湍止面前质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话里透了玄机,几个医生护士更是加快了动作,匆匆整理之后迅速闪人。
俞湍止笑着送那几个人出去,适时地加上一句:“给你们添麻烦了,下次他再痛时我会想办法拦住他的。”
医生含糊地客套两句,低眉顺目地出了病房。
唐意走到俞湍止身后,抓住他的肩膀:“你……”
触到他的身体,才发现他在颤抖。极细小的频率,一下接一下,一直不停。
唐意迟疑了一下,还是气不过他的所作所为:“我都听到了!他瘫痪累到你了么?花你的钱了还是怎么你了?你突然发难是什么意思!”
俞湍止转眼看她,反问:“我是在害他?”
唐意急了:“你别跟我绕弯子!到底怎么回事?”
俞湍止舒出一口长气:“我会害他?别忘了,我才是他亲哥。”
35.官司(二)
这算是唐家和俞家之间的一个禁忌,彼此都心知肚明,但从来不提。这几十年了也都相安无事,无论是哪个都过得挺好,谁都不想打破这个平衡。
但俞湍止说了,明镜就碎开了裂缝,再不可能复原。
唐意多少年没有听过这种话,简直是又怒又失落。
唐淮千出生时她也不过三岁,从记事起身边就有这个弟弟。她也没有拿唐淮千当做弟弟,而是打心底就认为这是个不可辩驳的事实,丝毫不用怀疑。
小时候两个人相处得还挺好,唐淮千越大越难应付,吵架次数直线上升。尤其是他出道做艺人那前后几年,几乎逢见必吵,后来干脆就很少见面了。
到现在唐意还对此耿耿于怀。俞湍止支持他就是体贴,自己表达物力援助就要遭到白眼。唐意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这个姐姐当真不如亲生哥哥来得重要。
现在俞湍止说得如此坚定,像是要划出一条界限,彻底划分所谓权限。
唐意的心寒了下来,觉得自己是被踢出去的那一个。
俞湍止抽出一支烟,不点燃只是放在鼻下猛嗅。表情依旧没有异样,看唐意的眼神也没半分失言后的懊恼:“我打小就听你姑姑念叨,说没把淮千带在身边养,她心里愧疚。这情绪啊也是会传染的,我听得多了,就好像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我就觉得这小孩儿,不管怎样我得对他好。”
唐意冷哼一声,不接他的话茬。
俞湍止靠在窗台上,没有一贯的严谨、自制,轻笑起来也有几分无奈:“小时候他抢我的蛋糕,我还要再附送一瓶牛奶,顺便伺候着他吃好喝好。其实这种相处方式太不正常了,都把他给惯坏了。不过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成习惯了,改不了了。”
“现在才想起来?早多少年就给你说过!”
对于唐意的指责,俞湍止也不理会,突然转了话题问:“你知道淮千为什么那么在意苏承?”
唐意一愣,厌烦地皱眉:“苏承天天阴沉个脸,肚子里全是坏水儿。这人一点都不真诚,就喜欢搞点小动作来哄人。”
俞湍止摆摆手,笑道:“到现在你还这么想?我跟你说,苏承对淮千,那是真爱。倒是淮千是不是真的喜欢他不能保证。淮千这人,周围的人对他都是一个样,冷不丁遇上个特殊的,他多新鲜呐。”
唐意觉得俞湍止纯属扯淡,说得狗屁不通。
俞湍止长叹一声,继续道:“结果是我失策了。没想到这新鲜感也能变成习惯,他竟然也会实打实地想和一个人相处下去。或许是苏承真的很好,总之就掉转了方向,变成淮千更深情一点。”
绕了这么多,唐意终于不耐烦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俞湍止捏着那根烟,把玩一阵子终于还是丢进了垃圾桶里:“老太太接受不了,但要我说,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哪怕是只动物,淮千乐意那我也没话说。但前提是,对方要比淮千入得更深才行。苏承不行,他动情是真的,但他怯懦也是真的。”
唐意听出来点味道,迟疑道:“所以……?”
“没什么所以。淮千说了不再和苏承有关联,转眼又替他收拾烂摊子。我有点生气而已。”
苏承回家冲了个凉水澡,闭着眼就能看到眼前出现斑驳的画面,无论怎样都甩不掉。但沉下心仔细想想,自己是在意什么?
兄友弟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就算唐淮千和他哥之间有点什么,那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心底扑腾腾地翻腾,像是,有点泛酸?
这滋味,是在吃醋?
苏承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连花洒喷出的水滴都能惊起一阵心悸。适时手机铃声响起来,伴随着和震动的“呜呜”声,催得人心发紧。
澡也是没有功夫、也没有心情再洗下去了,苏承匆匆冲洗掉身上的泡沫,挂着一身的水珠到外边接听电话。
电话是大林打过来的,叫苏承到公司去。电话里没来得及讲清楚,大致意思是说,大林做一个中间人,让苏承和老板好好谈谈。
大林不过是心思活络一些,交朋友不错,但作为上级的老板完全没必要去卖他这个面子。苏承也不是愣头青,自然知道这中间的那些小九九。
果不其然,苏承收拾好刚出门,就收到大林发来的短信。
“老板在挖坑,你别傻乎乎地往里跳。”
中间人那都是幌子,老板其实是想借此台阶提条件,逼迫苏承就范。最后还会美其名曰:我是看在大林的面子上,不想太给你难看。
这不难预想,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苏承到公司时已经是傍晚下班时间,也难为老板一肚子不耐烦,却还是等着。
大林给苏承使了个颜色,笑着打了声招呼就撤退了。办公室只剩两个人,眼见老板又要扯那些有用没用的东西,苏承开门见山地说道:“这次的事情是我办的不对,我应当承担全责,赔付违约金。”
他这么直白地就道歉了,态度还如此陈恳、真切,竟然没有让老板露出一丝一毫的惊讶出来。像是看准了苏承的性子,如今的对话早就在导演范围内,没有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