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的……?”文曲心中顿觉不妙。早在上古之时,曾有神魔以活人为祭,驱动巨阵。但此种阵图就连文曲也只是听说,从未见过,难辨真伪。就算真的存在,想来也定是艰深繁复无比,非神魔不可驾驭。先不说上古之时的神魔是否还能存活至今,哪怕真有,要坑杀千万人在如今也绝非易事,在此之前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听不到?
文曲心念转动,半信半疑,见白医生拿出针来,本能地握住他的手腕,“你想做什么?这阵图非同小可,我也从未见过,你不准……”
不准什么?
“这瘟疫非同小可,我不准你来。”青衣男子语声温柔,神色却异常决绝,说完便转过身去,像是不想看见对面的人一脸担忧而心生动摇。
“可是……”那张脸……那张脸不正是白医生的样子?只是相比现在更多青涩,也更多几分……人色。
“听话。”青衣男子重了重语气,似乎这是重到极点的话了。一脸担忧的少年也只好低头禁了声。
恍惚之中看到的场景太过于真实,文曲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握着白医生的手腕太久。对方眼中染上了一层薄怒,却又挣扎不开。
“我对阵法虽比不上文曲大仙精通,但医理还是略懂一二。凡是活物必有经脉气血,必有要害命门,只要能暂时克制这个阵图的行动,我们就能找到破绽,借机逃出这个困局,才有活下去的指望。”白医生甩开被握得生疼的手腕,将银针末端握在手中,念动口诀,针尖的红光开始渐渐蔓延,直至染红全部针体,犹如在鲜血中浸过一般。
“您这是要……将这个阵图的气脉锁住?”此时濮阳涵已经看出了端倪,却不敢相信有人敢用如此离经叛道的方法来破阵。将符咒打入针刀之中已是极为精巧的技术,更别说在施针之时不能出一点差错,否则整个阵图就会顷刻崩塌,所有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现在没别的办法,不妨一试。请放心施为,我来护法。”顾城越与白医生对视一眼,随即变换手势,将所有人笼罩在屏障之内,“女姜既非妖魔,也非人类,道术和仙术对他们她们应该都没有很大作用。不过煞气似乎还能抵挡一段时间,在此之前如果出不去的话,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下针最重要的,是神定、手稳,心无旁骛。”
那个人说过的话,仿佛就在耳边一般清晰。手中的针刀他已经用了数百年,不知杀过多少人,救过多少人,从来不曾犹豫半分。
将神识散开,就算不用视觉也能捕捉到气脉游动的方向。行针犹如对弈,对方是敌,他要智取,只能趁其不备之时步步占领要地,等到对方发现被四面围困之时,已落入网中动弹不得。
这道理并不难,但手下的功夫却不是随便哪个大夫都能有的。
“咦?”正在闭目调息的濮阳涵陡然感觉到一阵轻松,像是一直压在胸口上的大石不见了一般。再看周围众人,不仅顾城越的脸色好转,就连方涧流等也明显看上去有了血色。
“阴邪之气开始消散。白医生果然妙手。”始终萦绕不去的婴儿嗫嚅之声已渐渐听不到了,阵图中心的力量明显衰弱下去,以这个速度,不过片刻时间,他们就可以自行冲破阵法而出。
“你们别说话。”文曲的声音听起来竟然十分焦躁不安,和平时优哉游哉的样子相去甚远。濮阳涵一转头便见到他满脸阴云,正在给白医生擦拭额上渗出来的汗珠,“他的情况……不太妙。”
这……不对劲。
摒弃身体知觉之后,让自己漂浮在神识中,凭着对气脉的感知寻找穴点。刚开始只是无伤大雅的尝试,没想到竟然奏效,他便大胆起来。但越是继续,越觉得事情不妙。
这阵图的设计,和人类太过于接近了。
他简直就有在一个活人身上行针的感觉。慢慢地封住这个“人”的四肢经脉,再下一步是躯干要穴,最后会把心脉封死……
而人类是有痛觉的,哪怕在昏迷之中,身体也会本能地反抗。可他每一处落针都没有感到抗拒的力量,这太不同寻常了……
行针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只要这一针落得准,这个阵图就彻底“死”了。
可是手上的针刀仿佛比千斤更重——一种医者的直觉在他脑中叫嚣,不能落,不能落!
“呲!”
最后一枚针刀落下,眼前的场景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医院也好,产房也好,婴儿也好……哪里还找得到,只有四野茫茫,天空一轮满月高挂,清辉映地如霜。
“我们上当了。”顾城越的声音沉了下来,淡淡的黑色煞气在他身周弥漫,“刚才所见都是幻境,而我们没有一个人发觉。”
“此言差矣。刚才所见并不是幻境,至少不全是。”
月光之下有人徐徐而来,地上身影与凡人一般无二。那人分明带着笑意,却令人感到骨冷齿寒。
“这个小小阵图也是我花了许多心思才设下的,本以为可以消磨你们几天。想不到有高人出手,手法当真精妙,值得一赞。不过,濮阳小公子,你还认得在那边的那个人么?”
濮阳涵半信半疑地顺着他所示方向望去,果然模糊见到一人仰面卧在地面平坦之处。那人气息全无,全身上下各处穴位都被银针封死,哪里还有活路可言。
就在此时云破月现,月光洒下,濮阳涵稍一定睛,顿时面如死灰:
“那是……我爹……濮阳澈……”
第68章: 万劫
“我应该说,令尊不愧是濮阳家族有史以来最出色的族长。哪怕周身血脉都被怨气渗透,仍能维持一口气不断绝,硬是支撑到你们来。”月光之下那人的面容逐渐清晰,如果以人类的标准而言,大抵可以称得上“极美”二字。但哪怕他的身形容貌皆无破绽,谁都不会将他视作凡人——
尽管他的外形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那双眼睛却带着历经数百年的淡漠和厌倦。顾城越见过无数的妖魔和得道高人,最后让他们魂飞魄散的,并不是受到天罚或是死于恩仇,而是自愿散去修为,化为尘埃,永不超生。
强大和永生带来的寂寞,足够令人疯狂——直至结束生命。
“小心。”顾城越轻声提醒,众人都绷紧了神经。顾城越的目光扫过文曲,发现他将自己周身和白医生一起竟然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蓝色光晕之下,顿时心又往下沉了几分。
已经动用元神来护体了吗……眼前这个东西,到底是妖,是怪,还是……魔?
“这个地方,是埋骨之地。”那人举起手,在空中画了一圈,“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想想,那时候甚至还没有你呢……文曲星君。”
听到这话,文曲的脸色有些发白。天上星宿早在有史记载之前就已诞成,虽然历经千年之后方能化形,但距今年月已经不知如何计算。文曲自负打他出生之后天上地下之事无所不晓,但若这只妖魔年岁至此,恐怕除了传说中的上古神祗,无人能将其奈何。
“文曲星君,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我的存在。这不怪你,自从我出生之后,就被你们封在好几个……你们认为十分安全的地方。可惜的是,现在天界的力量已经大不如前,神仙无人供奉,天地浊气上升,就算人间还有几个如同濮阳澈这样人在勉强维持正道,只怕也是力不从心。文曲星君,我想你也不会否认吧。”那人笑笑,勾起额边一绺头发揽到耳后,“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这个地方,但每隔一千年,天界都会遣人到此加强符咒之力,以至于我无法靠近。我想了很久,才想到了女姜。”
“清净之物最忌讳的就是阴邪,要说阴气浓重且违逆天道……还有什么比女姜更甚的呢?当然,光靠她们还是不够的,最最重要的……是一个具有侠义之心,根骨纯良修持正道的人类作为血祭,献给女姜的繁殖之神。血祭的过程十分痛苦,非凡人所能承受,之前试过好几个都在途中死掉了,魂魄也残缺不全,只好吃掉……唉,真是浪费。”
那人露出足以让任何人原谅的笑容,濮阳涵却觉得从头到脚都冻成了冰。
他的牙齿咯咯打战,紧握的拳头在发抖,却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那双眼睛看着他,像是看着一只渺小的蝼蚁,哪怕让他看着自己的父亲被折磨致死,他甚至连反抗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后来我就想到了令尊。不仅是因为他完全符合我的条件,更重要的是……他与令堂伉俪情深。令堂作为山鬼,哪怕耗尽木石之力,也必然保他魂魄不绝,不是么?”那人看着面色惨白的濮阳涵,像是欣赏着什么有趣之物,轻轻抚掌笑道,“多亏了与你们同行的这位……大夫。如果不是他最后一针封死了令尊的心脉,令尊也无法这么快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而我的阵图也无法大功告成。各位不辞辛苦前来,如果不让各位见见在下如此大费周章的成果,似乎也太没有尽到地主之谊。”
那人轻轻击掌,掌声在月夜之中尤为清晰。
众人环顾四周,并未出现任何异状,正在疑惑之时,文曲突然向前一步,硬生生咬破手指,以血书咒,就在结界升起之时——
地在动。
刚开始的震颤极为轻微,就连顾城越都没有觉察。地下,就像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以可怖的速度游动而来,它的幅度有数十,数百……不,甚至还远远不止……
俯卧成丘,翼蔽遮天,啸,七日犹闻,万物尽死。
当年文曲在拾遗散录中看到残篇中这句记载,只是付之一笑。若是真的曾经存在过这样的魔物,神仙们是怎么搞定它的?更不要说人类是怎么存活下来的了。
可是当他看到活动的丘陵从地下展翼而出之时,第一感觉竟然不是死期将至,而是——
三界六道,旷古至今,唯我独尊的九翼龙王,竟然……还活着。
万物生灭,天理循环。有生即有死,无死即无生。麒麟所居之地为长生之处,就连草木禽兽,从无死亡。但却从未有过万劫之地,为此文曲一度心存疑虑,曾经向紫薇帝君求教。
帝君只是看着他,却不回答,那目光让文曲心惊肉跳,脚底抹油地跑了。
原来,真正的万劫,并不是如他从前认为的,要经历诸般劫数,要重回六道,甚至灰飞烟灭重塑元神……
而是寂灭,就连过去和未来都被吞没,就连绝望和恐惧都不存在,如果天底诞生于混沌,那么寂灭就如回到万物未始之时——既无开始,又谈何曾经?
“这并不是他的本尊,只是遗骨。”那人坐在龙头之上,裸露的皮肤上隐隐浮现深红色的纹路。文曲稍一细看便发现那是上古神族使用的封印文字,竟然是直接烙上去的……!
而在烙印之下似乎还藏着奇怪的痕迹,文曲还来不及分辨,就听那人说道: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文曲星君。如果没有你五百年前下凡历劫,也不会让地脉出现破绽,如今也不会将这位白姓大夫送到这里来……助我大功告成。冥冥之中,皆有定数,文曲星君,你当真一点也不记得?”
“历劫……?”文曲强撑着结界,却由于心神动摇,结界又弱了几分,顷刻间便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
“还需要我再提醒你一遍么?五百年前,你历劫入凡间,悬壶济世,本该累积不少福德。可惜你命数注定三十又五那年惨遭横死,被活埋于皇城之下,与你相恋之人为了等你来世,不惜修习禁术,手上更不知有多少条人命,文曲星君,就算你几辈子的福德都救不回来。何况如今他还助我血祭功成,遗骨重见天日……只怕你翻遍了冥府的刑律,也找不出什么酷刑适合他呢。”那人看了一眼文曲怀里的白医生,月光将他的长发染成银白,将烙印衬得森然可怖。就在这时,文曲陡然看清了在四肢、头颅与躯干的连接之处,在烙印掩盖之下,都有斩截的痕迹,也就是说——
他竟然是被大卸八块,分别封印在不同的地方!
枭其首,斫其手足,斩其躯,不死。以神印烙其骨,镇于龙脉之下。
——除了他,还会有谁。
文曲突然想放声大笑——天地何其荒谬,五百年前本是为累积福德而入凡历劫,却引来了天界自万年以来最大,也是最难以启齿的劫难——
无陵。
“爹!”
令人奇怪的是,无陵并没有对他们做任何事,只是驾着龙离开了。巨大的身躯在夜空中无声地划过,仿佛有那么一瞬间月亮都黯淡无光。
没人知道他会去哪里,就算知道,凭着他们几个人恐怕也阻止不了。
濮阳涵立刻去查看濮阳澈的情况,文曲看着自己怀里面色苍白如纸的白医生,用手指划过他的脸颊,瘦得咯人。
按照一般的剧本,这时候本来不是应该突然恢复记忆,痛哭流涕,然后二人相拥,皆大欢喜吗?
但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啊……
想不起五百年前曾经历劫,曾经做过无聊的郎中,曾经和某个白姓男子相爱。如果无陵说的是真的,那么,五百年来……他都是独自一个人活过来的。
就算是禁术,也有极限。五百年了……就算是岩石都风蚀成沙,何况是他这样清瘦的身体。
可是……就算不记得,手指却对他的触感莫名地熟悉,对他在怀里的分量莫名地安心,以及他身上淡淡的草药味道,让文曲误以为不存在的心酸楚到难以忍受的程度。
“我没想到,竟然是你……”白医生淡淡地笑了一下,“原来你是这个样子的……和程青一点也不像。比他好看的多……但是,你不是……”
原来自己曾经叫过这个名字么,真土。
文曲把他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一些,他的体温在慢慢消逝,似乎整个人都在慢慢消失,“别说太多话。”
“我的时间差不多了……不过,我觉得这样很好。”白医生看着自己从手指开始慢慢化为虚无,往文曲的怀里蹭了蹭,“总算是……让我得偿所愿。从此以后我就可以一直做梦……梦到他,不用再去找了。”
再聪明的人,也算不过天命。修习禁术逆天者,无赦。
此时文曲甚至有几分庆幸——正如无陵所说,白医生无意之中促成魔骨复生,其罪孽根本不是灰飞烟灭四个字就足以抵消。也许他要面临闻所未闻的酷刑,但至少……
他还在,不是吗。
不管会在什么地方,文曲相信只要自己愿意,没有去不了的。时间,有的是,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总有想起来的一天。
就算真的想不起来又如何,化身凡人的文曲爱上他,凭什么身为星君的文曲……就不能爱上他呢。
手上的分量渐渐消失,文曲怀里终于只剩下空荡荡的白衣,上面仍有一点余温。
文曲将他的衣服小心翼翼地铺平,折好。就在这时,从袖子里掉出一点银光,落在地上发出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