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然来到这里,就没打算能活着回去。”沈君彬依旧端坐在席,视身周垂涎欲滴的妖兽于无物,向对面的沈清鸣做了个开局的姿势,“小鸣,开始吧。”
小鸣,原谅我。我可以留在这里,永不超生也好,再无来世也罢,这一次我不会再把你弄丢了。
但我必须赢这一局。这些鬼蛊的业障,不该由你来背负;那些人加害于你,都是我的过错,我宁愿你把仇恨都加在我的身上,从此解脱。
如果命丧于此,能够和你交换的话,师兄宁愿替你做阵中之鬼,千年万年,永不相忘。
小鸣。沈清鸣。
在手心刻下这个名字,哪怕已经鲜血淋漓。
“咦?”濮阳涵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原本气势汹汹的妖兽,居然渐渐敛了凶相,俯首帖耳,双目低垂,伏在沈君彬四周。
“当年坐在这棋盘前面的,应当是圣人之君。仁者无畏,故凶蛮妖兽在圣人面前也不得不俯首称臣。”文曲的形貌有些狼狈,却没忘记把那年轻医生搂在怀里护得好好的,“一局棋事关万人性命,除非圣人,谁能举重若轻。除非心中无我,舍生求死,否则便没有资格执乾坤之棋子,掌天下之苍生。”
“沈君彬,棋院上下数百人的性命,都掌握在你手中。这一局,你究竟会赢,还是会输?”
残局和一般的棋局,并不相同。
小鸣所坐的位置正是当年妖魔主君所坐,执黑先行;沈君彬执白随后。顾城越等人对围棋可谓一窍不通,也只有文曲看得眉飞色舞,完全没有一点我为鱼肉的自觉。
每一个魔军的魂魄,都是一枚黑子。沈君彬手上的每一枚白子里面,亦有一个生魂。不过寥寥数步,文曲就看出沈君彬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一个白子被困死,就意味着一个生魂被黑子吞噬。
寰渊一战中,魔君和人君不过相互过了七手,魔君便弃子认输。虽然文曲无缘得见是什么样的君主开创了寰渊的鼎盛时代,但从棋盘上黑子的布局来看,疏而不散,直指阵心,看上去空门大开,实则方略在胸,好一派恢宏气度。
纵是见惯了高妙棋局的文曲星君,也不由在心里暗暗叫一声好。
明知这一局棋决定生死存亡,仍能闲庭信步,调兵自若,环环呼应,如此雄才者,坐拥天下也不为过。
对比之下,白子的布局显得乏善可陈。
在凡人之中,那位人君应当也属高手,攻守各有章法,不急不乱,但稍一细看,便能发现破绽重重。在文曲眼中,取胜的方法实在不胜枚举。
文曲眉头紧皱,还没想出是否有反败为胜的法子,小鸣已经落下一子,不偏不倚正好在白子的防线上打下一枚楔。这一招不能算是高妙,意图却昭然若揭,若应对不当,此处定会成为白子致命之伤。
沈君彬的手指在白子的边缘摩挲,温润的白色棋子之中,一缕生魂游动宛转,仿佛能听到呼吸。
一子,一命。
妇人之仁,无以成事;而罔顾天下,何以为君。仁德与大义,焉能两全;得中道者,可宰山河。
沈君彬思忖良久。他从一开始就在思索白子的用意。棋子不语,却可观心。
残局比普通对弈更为艰难,若是高手留下的残局,有的棋手甚至穷尽一生也无法完全参透。
而这一局棋,并非高手切磋,而是天下易主,成王败寇的决战,就连棋子上仿佛都能闻到刀兵杀伐的气味。
若受胁迫,大可从一开始就不必下这局棋。既然开局,又是什么能令名动天下的霸主就范?
能看出后十数步的棋手,在凡人之中已属顶尖。但当年对弈的二人岂是凡人可比,仅仅七步,对普通人来说只是个开局,对他们而言,也许已经看出了这局棋的终场。
——执黑子者,究竟预料到了怎样的结局,以至于早在一开始就已放弃。
一枚白子轻轻落下,犹带余温。温润的光泽灵动一闪,似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奇怪。
文曲偷偷瞥去,便从沈清鸣的脸上看出了他和自己同样的疑惑。
这一子不好不坏——不,甚至根本谈不上好坏,因为这个位置既不能攻,也不能守,对战局无法影响分毫。沈君彬或许算不上顶尖高手,却也绝非庸人,但这一步的用意,文曲也一时无法猜透。
沈清鸣心中五味杂陈,几次抬手,却始终不能落下。
岁月催人老,沈君彬的鬓边已经有些许染霜,面容也不复从前年轻。他总是温和地微笑,词穷之时便会伸手摸摸自己的头发。那笑容让沈清鸣魂牵梦萦,难舍难忘,然而,他却从未看懂。
就像现在这局棋一样。
十岁的时候,看不懂他体贴如父;十三岁的时候,看不懂他如师亦友;十五岁,看不懂他自请求去;就连现在,沈清鸣还是不懂,他为何要以命相赔,只为旁人的一线生机。
当年的君主是为了天下,你呢?又是为了什么。
“啪嗒”一声,黑子落定。众人只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哀呼,一枚白子已被困死,如烟散去。
若我杀尽此地众人,师兄你可否还会愿意留在我的身边?
文曲心中暗暗觉得有趣。
不知是冥冥天数,还是机缘巧合,这二人的棋路风格,和这局残局的原主,竟然一般无二。也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沈君彬才获得了坐在这张棋盘前面的资格。
现已到中盘,黑子的优势一目了然,白子只是稍缓对方雄师压境的攻势,将其主力分成小股,却抵挡不住对方深入腹地。
本是看上去毫无悬念的一局棋,文曲心中却第一次踌躇不定。
滴水穿石,是水先耗尽,还是石先穿透。
白子如滴水渗入黑子阵中,渐渐汇聚成流,融会贯通;而黑子则大肆侵略,席卷敌营,一时间棋盘之上哀声不断,不知多少魂魄化为飞灰。
倘若有无尽的时间,无尽的棋子,这一局可以永远继续下去。黑白二子如首尾相连的怪蛇,相互侵吞,最终的结果多是同归于尽——
“我输了。”
小鸣手中拈着一枚黑子,终究没有落下,目光灼灼,似有泪花闪动: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黑子会弃子认输。”小鸣看着渐渐发亮的东方,眼中映着日升月落,“黑子想要的不过是天下,白子所求的,却是苍生。”
战火连绵,人间地狱。仙界为了铲除妖魔,数百年间,人界生灵涂炭,凡人不得儿女,荒野里的尸骨,堆起来高过城墙。
但战火一旦燃起,便无法停止。心怀仁慈之人只会先被杀死,引发更多的仇恨,直到一方消失殆尽,方可休止。
那位君主心中求的,是一个和局。
等神仙利用凡人,杀光天下的妖魔之后,将会如何?凡人不过再度拜在这些仙人的脚下惟命是从,和畏惧妖魔又有何异。
他心中存了死志,一旦落败,首先命丧寰渊的,便是他这位君主。但那又何妨,百里焦土不绝,尸横遍野无人收;人如饿鬼,城郭之外,树无皮,草无根。
如果君主的头颅,能够停止这场永无休止的战争,那么,纵然身死千百次,也是值得。
第40章: 衔梅
可惜事总不能尽如人愿。
文曲在心中默默算了一下,白子险胜不到一子。白子本意走的是和局,黑子刚猛无人可撄其锋,白子恰以绵柔相辅,正如太极阴阳相生相克,但黑子为先,先天有缺,终是落败。
一轮金乌跃然而出,金光万丈。那些黑子在空中渐渐化为虚影,淡薄如烟,却隐约可见戎装仪仗,车马辚辚,在日光中渐至消散。
“多谢先生。”
“心知主君并非弃我而去,多年夙愿,终得消解。”
风中传来的声音,不知是否是幻觉。众人此时发现,那些白子之中的生魂已纷纷逃逸,各自归位,在漫天流霞之下,如同胜景。
“小鸣——!”
祭台开始猛烈摇晃起来,若不是顾城越拉了一把,方涧流几乎就要站不住。濮阳涵拖了沈君彬就要走,哪知沈君彬文弱书生一个此时却有神力,挣脱了就往沈清鸣的方向奔去。
“师兄,这里要塌了。我不能走。”小鸣对他微微一笑,“虽然我再也没有转世投胎的机会,再也不可能见到你,但是我还是觉得很快乐。”
因为,你最终还是来找我。
“别说了!”沈君彬抱住小鸣即将消失的身体,在怀中却轻若无物,仿佛一片云朵。
“师兄,我的尸体,在水潭里面。”小鸣将手绕过他的后背,想要给他一个拥抱,感知却已经渐渐消失,沈君彬说了什么,他已听不见。
我们说好的……不相忘。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这句话,沈君彬便觉得怀中最后一点触感也完全消散,低头一看,双臂之间已然全是虚空。
祭台隆隆下陷,土石崩裂,台檐坠毁,天摇地动。
顾城越一手把差点从裂缝里掉下去的方涧流扛在肩上,另一手揪着重伤的楚枫明后颈的皮毛,以属镂撑地为凭借,轻身跃起,避开断岩,就从祭台上翻了下去。
方涧流本来想抱怨两句不要每次都把人当麻袋一样扛,顾城越的肩极为瘦削,突出的肩胛骨咯着他空空如也的胃,让他差点有整个人都被磨穿了的错觉。但是顾城越显然完全不考虑凡人的承受能力,直接扛着方涧流从台上跃下,他以为这是在玩蹦极么……
蹦极也要先戴上防护装置的啊!
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完全在做自由落体运动的方涧流正打算发出惨绝人寰的惊叫来表示此刻的悲愤,却还是迟了一步。
因为就在此时,失重的感觉陡然消失,好像坐在了一个毛绒绒的平稳厚实的东西上,但一来头晕得紧,二来山间岚雾迷蒙,看不真切究竟是什么。方涧流只能见到自己悬在半空,寰渊的祭台就在面前分崩离析,仿佛被地心吸进去一般颤抖着陷落。
这是……
“真是不好意思呐,我们来晚了一步,不过还好赶上了。”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从耳边传来,方涧流一转头,差点没有从空中掉下去:
一只吉祥双凤辇正和他们以和他们平行的高度浮在空中,辇上一只纤手掀开珠帘,露出一张玉雪灵秀的小脸。萌萝莉自然是人见人爱,但在一驾由四只形状怪异的鸟背负的轿辇上看到头扎团子身穿藕色旗袍的孙小美版萝莉,这诡异的组合是不是也太穿越了一点……
“宁姐姐,我都说了四抬凤辇不给力的啦,这地方又偏僻,路上还遇到塞车。下次我们坐八抬的好不好?”萌萝莉微撅小嘴,对着坐在珠帘后面的人表示不满。
“秀秀,那个也太僭越了。就算公主銮驾也最多不过六抬,何况现在人手紧张,没有那么多司机……”珠帘后的声音听起来是个年轻女子,带着点成熟女性的慵懒和妩媚,“这样的话,会没法报销的哟。”
萝莉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来,但还在念念叨叨,“下次干脆把那几个鬼佬用的梦魇马车借来用好了,反正他们现在忙着开会,也没人知道……”
这一定是……我听的方式不对……
就在这时,身后伸来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将方涧流扣进一个并不强壮却极为坚实温暖的怀抱,“不要乱动。有我在。”
顾城越的声音。
也许是因为不管发生什么,这个入殓师总是一张面瘫脸,竟给人一种奇异的安全感——仿佛只要有他在身边,不管身陷何种凶险,他总能带着你绝处逢生。
“你就是顾城越对不对!能给我签个名么?嗯,在这里,就写,顾方王道!”萝莉在发出几声兴奋的尖叫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白生生的纸扇来摊开在顾城越面前,“顾小哥上次你在冥界袭警救人的事迹简直帅毙了!横行冥界冰山入殓师,惊天绝技只为拯救所爱!啊啊~你们还同居了~现在顾方cp爆红啦~!你们的同人本在冥界一天之内就被抢光光!有好几位同僚为了采集素材,还特意蹲到你们家里去……” 萝莉一脸陶醉的样子,方涧流却听得心里发毛。卧底?卧底在哪里?回家以后一定要把所有地方都贴上符咒,特别是洗手间!
全身都在冒着粉红泡泡的萝莉显然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上周我好容易抢到了好几本,能见到本人真是~好幸福~!两位一定要努力,我看好你们哦!千万不要像不争气的瓶邪黑花一样坑爹,还有张家老头子都几百岁了还搞不定吴家爷爷……”
原来冥府公务员不仅有制服,有iphone,有配备公务用车,还可以……假公济私,尽情偷窥。
两年之后再去考,会不会竞争太激烈啊。
方涧流开始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终于有人及时拯救了方涧流,“咳咳,秀秀,公事。”
珠帘后面的人露出了真面目:和旗袍萝莉相比,这位女子走的完全是黑衣御姐路线,短发精干俏丽,贴身黑色短装完美显示c+ cup的惹火身材,以及手上似曾相识的……黑色iphone。
“公元xx年xx月xx日,xx时xx分,地理坐标xx,任务执行人代码016,017,现在开始对目标进行批量回收。因目标年代久远,请古籍科和鉴证科及时给予协助。”
黑衣女子说完便开启了手机录像模式。萝莉在原地转了个圈,坠在她裙摆下的两只小铃铛发出清脆动听的声音,方涧流只觉得自己猛地往下一震,接着便听到一声悠长的鸣叫,竟然就响在耳侧。
日出金光,云雾散尽,方涧流这才看清,托着自己的毛绒绒的东西竟然是一只巨大无朋怪鸟的背,它飞得极稳,十只长颈如蛇纠结盘绕,数来数去却总共只有九个脑袋。
“这是九凤,也叫姑获。”顾城越将方涧流搂在怀里,暗中在姑获鸟的脊背上一捏,它立刻停止了鸣叫,用力振了振翅,有什么东西如同雨般从它的翅膀上落下,纷纷坠地。
“姑获是食魂的怪鸟,婴儿魂魄未定,时常夜啼,便会引来姑获偷食。”顾城越将方涧流在怀里扣稳。姑获野性难驯,即使有鬼差在场也难免不会狂性大发。刚才那一下已经用煞气封住它的命门,稍敢撒野,便可让它生不如死。
那些翎羽一落地便化为一只只鸟儿,在地上点点啄啄。姑获食魂,这些由它翎羽所化的鸟儿平时便供它役使前去觅食。也不知道冥府中人用了什么法子将这只恶鸟驯化。鬼蛊怨念已消,但祭台塌陷,山风蛊阵也失去阵心,这些蛊虫四散奔逃,若是一个一个收,不知要寻觅到何年何月。但这些姑获鸟翎羽所化的鸟儿却能将蛊虫们一只一只捕捉干净,纷纷飞回来将战利品放在黑衣女子托在掌心的陶罐中。
“还少一个。”黑衣女子看了看陶罐之中密密蠕动的蛊虫,眉头微皱,“本该收回一百八十一个魂魄,这里只有一百八十个。”
“会不会数漏了?那么多只,说不定数错一两只呢?”萝莉探头往那只罐子中看去,一看便心知肚明:这只罐子本是灶神用来记录人间善恶的恶罐,俗称“恶贯满盈”就是指这只罐子中的黑丸达到一百八十个,便再也装不下要溢出来。如今这只罐子正好盛满,那还未收到的一个魂魄,竟然连姑获鸟都找不到?
就在此时,那怪鸟的九个头忽然发出阵阵哀鸣,如同被人捏住了要害一般挣扎不止。黑衣女子顿时柳眉倒竖,打了个尖厉的唿哨,那四只抬着轿辇的怪鸟和姑获鸟像是听到了命令,一个倒栽就往地面冲去,顾城越还好,方涧流则根本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骤降,只觉得自己好几次都要从它的背上被甩飞出去。
“没事,抓紧我。”
顾城越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一如既往地清冷平静。方涧流几乎是本能地反身紧紧抱住他,在那一瞬间他竟突然明白过来,在奈何桥下看到的那个少年,为何在长剑刺穿胸口的时候露出淡淡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