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还想也不想,直接出刀,只有手掌长的小巧飞刀直直飞向顾知督的鼻尖,后者忙挥剑刀打飞,却不想眼前一黑。
可算晕了。顾知还嫌恶地看了地上昏迷的人一眼,他从指着顾知督开始就悄悄放了迷烟,等对方一运内力,自然就会晕厥。
当然,效力这样强的药,他自己也多少受了些影响。好在他的内力不同常人,倒不至于晕厥,只是经脉阵阵抽痛。
发明这套功法的人,实在天才,死士可不正是遇到什么迷烟毒药都不能倒下的吗?至于疼痛,那更能提神。
顾知还决心把那公子找回来,洗刷干净自己的清白——他有一种感觉,要是他不能抓紧时间自证清白的话,恐怕会再也没机会活到自由的那一天。
尽管对方的侍卫有点儿呆,但那么阴险的人,焉知这不是个对方设计的考验圈套?
他没收拾什么东西,常用的工具总是随身的。
至于钱财……他看了眼顾公子那满抽屉的各色金玉把玩和饰物。
江湖上各门各派兴衰更替极快,只是三五年,便是又一番天地。
当今黑白两道,各有千秋,南方黑道上最有名的情报集散地,就是玲珑楼。
这楼的分部遍布南方各大城市,隐藏在赌馆酒楼之中,买卖的情报贵精不贵多,不问客来处,只看金赤足,倒是做得生意越发红火。
顾知还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即使是作为赵三的七年间,进入这玲珑楼的次数,也仅有两次。
“最近对月湖圣手顾公子有兴趣的人,您可真是问对地方了。”接待的人明明长得一身壮硕腱子肉兼天生凶神恶煞适合守赌场的脸,却露出了黑心商人看见肥羊时讨好又猥琐的笑。
不顾炎热天气,蒙着面一身黑衣裹了个严实的顾知还伸手,桌上落下一块明晃晃的金锞子。
接待人笑得更加灿烂了,便将最近的消息娓娓道来。
鹿安门的二门主中了毒伤,大门主到处求医求到了这月湖公子处来,然而月湖公子从不出外诊……这位大门主在两个时辰前,突然就驾着垂黑帘子的马车急匆匆回家了,连月湖公子也不拜访了。明明这位大庄主为了赶路,是骑马来的。
顾知还再放下一大锭金子,转身出了门,没一会儿就消失在街巷的人群中。
接待人收了笑容,挥挥手,从后面上来个矮个男人,附耳下来。
“查查洪承山庄最近要做什么,居然把人派到了这里来。白道这些伪君子就爱专门坏别人生意。”
顾公子被马车颠醒来的时候倒不慌张。
这人说是请自己治病救人,那么,只要病人无事,他也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病人要真出事了,他才会有被迁怒伤害的可能。
倘若他说的是假话,真意是谋害他的性命的话,这人也活不到现在了。
不过,直接把他绑架去看病,倒是很有胆儿……
顾羽生冷冷地扫了眼黑色的车帘,摸了摸自己撞出块瘀青的胳膊。
两天一夜后,他们到了鹿安门。
这当哥哥的心焦倒也罢了,难为这位大嫂也这么为小叔子真情流露。顾羽生拉了拉自己身上的衣服,跟着人去看病人时想到。
扯得自己的袖子都留下了四道指甲印子了,是有多紧张?
他看了看这处的亭台楼阁,打理得颇费心思;侍立的娇童美婢,个个都比穿着两天没换的馊衣服的他显得人模狗样。
以至于他坐在隔绝病气的床帘子外,摸上病人的手的时候,还有几分怨气。
这手伸出来就让他愣了下,指甲色泽红润,光滑平整,皮肤苍白但不病态,老茧多得不像是单纯练剑习字磨出来的。
……等等,这脉象……中气十足啊?
他狐疑地探进头去观察病人颜色。
顾知还躺在床上,舒服得想要睡一觉。
至于那个病死或者毒死或者是被什么软东西捂住了口鼻在病发毒发前就窒息而死的家伙,现在已经滚到了床底去。
得了消息后他就买了马,一路不要命地狂奔向百里之外的鹿安,遇到河流阻碍时直接弃了马使上轻功疾行。
他走的近路,速度比马车快多了,赶到时恰巧目睹了庄主夫人在病人床前徘徊不定,最终拿起了枕头,狠狠闷了下去的行动。
正给了他个好床位休息。
怎么会是你啊!顾羽生瞪得眼珠子都要跳出来了,亏他还苦思冥想了好一阵万一这二庄主病入膏肓或者看不出什么毒该怎么办!在自家医馆有侍卫们坐镇着,见势不对打将出去;有管家冯老爷子提点着,疑难杂症偏奇药毒也全然不惧;被人掳到这里连套趁手的金针都没有,确实危急。
好在还有忠心护主的顾知还,想必是不分昼夜拼死拼活赶来的,真真是以国士报之。
顾公子的眼神顿时温柔得要滴下水来。
第八章
这一年的江湖并不太平,发生的许多事在其他年里都能成为被人传得沸沸扬扬的传奇或荒唐故事。
比如鹿安门突遭大变,二门主和大门主夫人先后莫名暴毙,只留下大门主孤家寡人一个,不出半月便白完了头发,老了近二十岁。
对于这里面的种种内幕,江湖上流言纷纷,然而接下来这半年发生的事,却把这之前一切光怪陆离的奇闻尽皆压了下去。
“知还,你的易容术简直绝了。从头到尾都没人发现那二门主是你假扮的!那位刘夫人见‘你’身体日益好转,竟然被刺激得狗急跳墙,不计后果地毒杀你,太精彩了,和书上的故事一样!”
赶着马车一路北上的顾知还不理会他这位公子的喋喋不休,只是默默思考。
为什么顾公子的侍从们这半月来都没有追查到这里呢?他可不认为鹿安门主当初那个手段拙劣纯粹撞了大运的绑架如此难以侦破,他们就这么放心他一个人去保障这位“少主”的安全?
如果他不追上来呢?如果他根本找错了方向呢?如果他实力不足以摆平这个小危机呢?
顾羽生至始至终都显得从容不迫,完全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他一定是有别的方法或者人手暗中保护——所以,这只是个考验自己忠心程度的局,他根本没必要接这位公子的自问自答。
“知还,你是怎么发现那刘夫人和她小叔子有染的?”顾羽生对他称赞一番,见他不回答,以为他是害羞了,于是干脆转移了话题。
“我在那二门主的梳子上闻到了一缕复杂的香味,隐约可分辨主料是沉香。虽然鹿安门颇为富有,对婢女们的梳妆打扮也毫不吝啬钱财,但有心思调香还使用这么贵重的香料,整个鹿安门也只有门主夫人一人。”
顾羽生边听边点头,确实,大门主鹿寻山的夫人刘氏是个出身豪奢、很会享受和打扮的女人,那种独特的香气他也颇有印象。
接下来,知还就该好奇地问他是怎么发现这二人有染的了吧,顾公子满意地想着,看,一次成功的谈话就是要这么诱导带动的。
顾公子一生见过的女人之多,性格各异,品类繁复,绝不是一般人能够比得上的。从小观察这些女人们的顾公子,极其善于分辨她们颜色姿态里那些细微的感情。
刘氏眼见明明已被自己闷死的小叔子渐渐康复,眼神里惊恐和绝望交错得很美,而那一点星光似的不忍和渴望,更是将这种美丽衬托到了极致。
多么熟悉的眼神。
顾公子转了转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他那贴心的仆人甚至把他最爱的金针和配饰一并带来了,倒省了他回去准备行李的功夫,可以直接北上,参加鹿安门主送他离开时提到的在一个月后的武林大会——而且,刘氏已有身孕,但以他作为大夫的专业眼光来看,这时间倒推回去,大门主鹿寻山还在东面的临海城商谈生意、结交江湖豪杰呢。
他一瞬间转过许多念头,斟酌好了最引人入胜的讲解,就等知还发问。
直到他们主仆二人来到这次武林大会的举办地,北方的烁杨城,顾公子都没等到这个发问。
所谓武林大会,更像是全国各地的武林豪杰们找个时间地点,打个由头见见面,比比武,谈谈子女婚嫁和商业交易的大型集会。
什么武当少林五岳九湖,这江那河的帮派坞寨,追求风雅的独辟了座山头出来自称某某山某某树梅花神鹤真人,故作神秘的修了十八重迷宫种上暗含乾坤八卦变化之意的花树建了某某教结了某某盟。
月湖圣手顾公子深深地觉得,和他们比起来,自己只是拿居住的城外一个小水潭做称号,简直是太谦虚了。
“今天谁打赢了?”顾公子打个呵欠,从仆人结实的大腿上支起头来,他不会武功,刚开始看这些江湖人高来高去还有点儿意思,看多了就和见那雄鸡公狗相斗的感觉差不远了,反正怒发冲“冠”、“目”眦欲裂的部分,都是一模一样的。
那些深厚内力的比拼,外人看来就是两人对上后渐渐地汗水打湿衣襟、脸涨得通红或惨白,好半天一动不动;那些精妙招式的来回——顾公子根本就看不清楚。
所以他每日就拖着明明很感兴趣嘴上却不提及的顾知还去看擂台比赛,自己抱着一大兜时鲜瓜果吃到无聊就着身边人睡去,等到结束后问个胜负,好做以后的谈资而已。
顾知还的眉毛罕见地打了个结。
“洪承山庄的少庄主洪烈,是今日比武擂台的魁首。”他答道。
第九章
几个月前就能把洪承山庄搞错成蓝紫山庄的顾公子,早就不记得这是个什么地方了。
他揉揉眼睛,为了日后的谈资继续问道,“呃,他长什么样子?用什么兵器?是不是台下有很多年轻小姑娘风流多情`妇人在他胜利后纷纷抛掷香花绢帕什么的?”
这种事书上常写,英俊少侠在武林大会上大展身手,佳人芳心暗许留下一点朦胧示好的礼物,二人之后行走江湖,喜相逢叹别离,兜兜转转纠缠着一生过去。
顾知还语气有点儿微妙,“公子你抬起头来,就能看到这位洪少庄主了。”
红烧庄主?怎么听上去有点儿好吃啊?顾羽生闻言抬起头来。
洪烈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赵五用温和却固执的语气重复了一次。
“那边那个穿青色衣服、膝盖上睡着个人的,是前任的赵三。半年前他就该死了。”
死士,生不离死不弃,即使是真有魂魄归来,也当一心一意护主。
这个前任赵三,怎么会一副别人家家仆的样子?
但事实摆在面前,那人弹飞趴在自己膝盖上呼呼大睡的人身上散布的瓜子壳时内力的运作方式,的的确确是洪承山庄黑院独有的功法。
如果真是叛逃者的话……
当遭刑千万,求生不能,死无可免。
“赵三?谁是赵三?”顾公子懒洋洋打个呵欠,张嘴等顾知还投喂剥了煮好的毛豆时听见了这算得上仪表堂堂的红烧庄主不太客气的询问,便也有些不太高兴。
赵五不发一语,接了个洪烈的眼神命令后,直接手如闪电般扼向顾知还的喉咙。
顾知还并指如剑,向他掌心刺去,对方借势收掌为拳,交战挪移数回合,最后与他实打实碰了一下内力。
两人的手一触即分,都被对方阴冷的内力震了一道,相比之下,顾知还因为还懒洋洋躺在他腿上的顾公子,提前压住了内力的传播,受的内伤还更重一些。
顾羽生只感觉到头枕着的人躯体微微一震,他的神色骤然一冷,手指搭上顾知还的脉,顿时眼里射出狰狞的死光来。
他坐起身来,嘴角一耷拉,长眉一拧,竟有股凛冽的味道。
“所谓江湖豪杰,就是不由分说攻击他人的家仆,自恃武功仗势欺人吗?很好。”
他牵住顾知还的手,转身走了,完全把洪烈和赵五当死人一样无视了。
目送两人走远后,洪烈正想开口询问赵五交手所获,却不禁盯着赵五迟疑道,“你肩膀上那是什么?”。
赵五抬起眼来,难得惊讶地摸了一把右肩。
一枚手指长短的黑羽箭不知何时插进了肉中,麻麻的,完全不痛。
顾知还并不知道他们走后洪烈何等惊恐。
就在他身边,算得上黑院最精锐的死士之一的赵五,不声不响地中了毒箭,直到彻底毒发倒下,他们才发觉。
江湖中人不太服官府管制,总嚷嚷着生死有命,出来混迟早要还。
但那是有来有往打个势均力敌的情况,如今这种冰冷又直接的死亡警告……
“那个洪烈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真是太嚣张太讨厌了!”顾公子愤怒地切着药材熬着治内伤化淤血的汤药,“迟早让他知道本公子的厉害!我要倡议天下大夫不给这家无法无天的家伙们治病去毒,让他们在江湖恩怨中统统死掉!”
顾知还被他家公子强迫着早早洗漱了躺床上休息,睡不着的他正闭目养神,听得这么孩子气的言论,差点儿被口水呛死。
洪烈啊……
二十三年前,他的家乡遭了水灾,一群五六岁的孩子养不活,被按一个半斗米的价钱给洪承山庄出来采买仆役的人伢子买了回去。
他和另外十数个年纪相仿的孩子洗干净了脸,跪在那个背着孩童专用的长剑白衣胜雪的小公子面前等着他挑选,只有一个可以成为洪少庄主的书童,留在仆役训练的白院。
时年相仿的洪烈走到他面前,停下来看了会儿,撅起嘴来,“这个怎么长得比我好看。”
又踱着傲慢的步子前进了一个位子,挑了他身边的男孩。
除此之外其他人,都送进了黑院。
第一年死了一半,第二年又死了剩下的一半。
十年过后,第一次执行任务完,回了山庄的只剩下他一个。
取得赵三之名前,他也曾服侍过这位少庄主。
他喜欢白衣,目下无尘,高贵得长剑都镶嵌了鸽子蛋大的红宝石,幼时的书童早不知去了哪里。
他认不出他,死士四姓中,“赵”者最擅变化潜伏,如乱草中游蛇,山林间避役,不动如草叶,一击定生死。
千面千眼,人语鬼言,赵三正是如此一死士。
顾公子和洪少庄主很像,但是却又有着某种决定性的不同。顾知还想道。
他从未怕过洪烈,但他畏惧着顾羽生。
第十章
翌日,本该和谐又美好的武林大会发生了一件大事,阻断了顾公子号召天下的大夫们抵制不良江湖人的脚步。
在这件大事发生前,顾公子正和顾知还一同坐在擂台边上酒楼里,惬然观战。
代代为仇、每代的继承者们都要在成年后一决雌雄,九微宫和飞花殿这一代的掌门人约好今日比斗。
那九微宫宫主正值双十年华,一身鹅黄襦裙,簪一朵黄玉雕琢的山茶花;腕凝霜雪,齿结贝珠,握一柄三十六精钢骨覆了天蚕丝面的黄伞,款款而来,乍眼望去,仿佛只是个出门赏花的江南少女。
飞花殿的掌花人也同样是位妙龄女子,一身火红长裙,外罩着件洁白纱衣,像是勉强把那如火般的侵略意味束缚其内。她使一根九节鞭,鞭身是泛着银光的浅蓝色,鞭头是三棱形的锥刺,此时正缠在她的腰间,更衬得其盈盈不足一握,既骄且美,宛如玫瑰。
二美同台,有精妙招式,又有恩怨情仇,观者自然众多。
就连连日来频频观战观得酣然入睡的顾公子也忍不住睁大了眼睛细细观赏。
九微宫主以伞为枪,穿插刺戳,划出道道痕影;飞花殿的掌花人则以鞭子舞出一片银花,变幻莫测地护着胸腹头脸,时不时鞭子如蛇般缠绕伞身,蜿蜒而上,鞭头的棱刺如毒牙般朝着九微宫主威胁连连。
那鞭子像条活蛇,突做人立之势,而后直了身体,挟着阵阵疾风擦过伞尖,冲向持伞人不设防的胸口!
台下观者皆惊,俱以为这九微宫主惜败于此。
未曾想,那纤纤玉手轻抖,她身前赫然开出朵巨大的黄色花朵来——细密的天蚕丝织就的伞面,将那蛇头的尖牙震开,而后其主收伞搭在肩头,脚上错开几步,轻轻巧巧滑开了去;黄伞遮掩下,她伸出只手来,腕间红珊瑚镯子明亮得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