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太太和安夫人还是第一次见沈澜,不由得就仔仔细细地看了。
上上下下看过了,朱老太太才点点头,算是过关。
安夫人看着,却不表态。
沈澜此刻的模样,落在殿中各人的眼里,自然就有不同的解读。
有人看着他可怜,此时不过在强撑着保留自己的一身骄傲,视线里带了怜悯:有人看着他可惜,视线里就带了叹息;有人看着他快意,视线里就带了些谋划……
如此种种,多且繁杂。
沈澜一概不理,心底眼里,平静如海如渊,没有一丝波澜。
忠勇公世子自祠堂中取了族谱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很诡异的场面。
他眼底有波光划过,却什么也没说,双手捧着族谱,恭恭敬敬地递到了忠勇公面前。
忠勇公神色也是一整,双手接过族谱,往前跨出三步,将族谱小心地放在身前不远处摆放着的檀木桌椅。
他放好族谱,扫视了偏殿中的人一圈,在沈明锦、张夫人、沈济林、朱老太太和沈澜身上各自一顿,才问道:“今日将沈氏一族嫡支三房嫡长子一支次子过继于族中沈明理一支为嗣,不知各位可有异议?”
忠勇公的视线又在殿内扫视一圈,却忽而一顿。
忠勇公世子正有些疑惑,却见忠勇公府最得力的管家沈大自外间而来,也不敢作声,悄悄地走到忠勇公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他的位置与忠勇公的位置有些近,还是听到了几个字。
三皇子、穆谙棋、张霆……
他的视线直直地落在站在正中央极其平静的沈澜身上,眼睛微微眯起,打量的意味越发深重。
他还以为,这位堂弟只是一个书呆子,身有资源却不知道利用,却不想,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
殿中众人对于沈大的举动也有些惊疑。
要知道,此时殿中人商议的是过继的大事,在座的人身份名望都是有的,若无大事,谁会来打扰?
沈澜习武,耳力自然更强,忠勇公世子站得近只听了几个人名,他站得院,却听了个全。
他早前就已经算定,就算齐暄此时到来,也定然不会是要来阻止些什么,想来,更多的,该是来给他撑腰的吧。
他心底划过一丝嘲讽,但很快就又消失不见。
寂静的殿中,忠勇公看了殿中诸人一眼,视线最终锁定在沈澜身上,眸光沉沉。
“三皇子带着两位伴读来了,诸位且与我到前头去迎一迎吧。”
这话一出,不单是忠勇公父子,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沈澜身上。
无一例外!
第三十二章:出继(终)
沈澜脊梁依旧挺得笔直,低垂的眉眼慢慢抬起,内中波澜不惊,看得众人尽皆皱眉。
难道,真的是他?
沈明锦和张夫人都若有所思,但沈明锦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不可能!
若真的是他做的,当日在外书房里头,他就不会那样说了。
那么,就是三皇子自发前来,那,为的又是什么?
沈家吗?亦或是,忠勇公府?
他的视线略微一顿,转向了忠勇公。
忠勇公也正看着他,对上沈明锦的视线,只稍稍一转念,便知沈明锦心中所想了。
向来皇子身边伴读背后的家族都是皇子潜在的势力,如果沈澜出继,那以沈澜出继后的身份,是没有资格继续担任伴读的,既然如此,那沈家乃至忠勇公一脉的势力,就会远离,这对如今尚未大婚的三皇子来说,是一大打击。毕竟,除了已经出任各皇子身边伴读的家族后,尚且中立或未因种种原因将利益与各皇子挂钩的势力中,当以可能脱离三皇子的忠勇公沈氏一脉的势力为最。
不过三皇子这次带了两位伴读亲自出宫来这里,也确实算是有心。
再一想想此时诸位皇子的优劣,忠勇公觉得,三皇子齐暄,其实胜算很大。自己深受陛下看重,母妃端妃虽然不是盛宠,但多年一直荣宠不断,且端妃在清流一脉中声名极好。
忠勇公越想越觉得齐暄的把握真的很大,他微蹙的眉眼稍稍一松,罢了,三殿下都来了,就见一见再说!
说是这样说,但忠勇公心底的那个一直隐隐的谋算,越渐清晰。
张夫人对沈明锦可谓知之甚详,悄然见着他与忠勇公的交流,便定了心。
不管众人什么想法,总不能将齐暄三人拦在门外,便都簇拥着忠勇公出门相迎。
齐暄坐了上首,穆谙棋和张霆在他下首依次坐了,接待他们的,是忠勇公府上的大管家,沈大。
齐暄见忠勇公领着一群人自外间走进来,脸上自然而然地挂上笑容,很是随意地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施施然地站起身来。
忠勇公领着人见礼,他也没有要摆皇子殿下的架子,避开身来还了半礼。
“今日贸然到访,打扰忠勇公了。”
忠勇公见齐暄的动作,心下满意,但还是谨守君臣之礼,放低了身份:“不知殿下到访,所为何事?”
齐暄视线在这一群人中转了一圈,看见低垂着眉眼站在人群后方的沈澜,视线微微一顿,很快便收回视线。
“孤听闻慎之今日出继,念及他与我等同窗多年,情分不浅,便想着前来观礼。没有提前送上拜帖,确实失礼,还请忠勇公多多包涵。”
忠勇公听闻,也笑了。
“此乃小事,殿下不比放在心上,殿下与两位公子既然来了,就且请一起来吧!”
齐暄略略踌躇一二,扫了沈澜一眼,笑道:“那就叨扰了。”
沈澜站得虽远,但对上首的几人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他瞥了相谈甚欢的忠勇公和齐暄一眼,视线微微一侧,落在了穆谙棋和张霆二人身上。
今日休沐,齐暄年纪渐长,出宫也不算什么事,但此时乃是寒冬,时辰也还早,他们三人就已经到了忠勇公府,想来,齐暄那每日清晨惯常的习武该是断了吧。
沈澜看着穆谙棋和张霆脸上的复杂,心底淡淡一笑,随后置之不理。
因为时辰快到了,忠勇公和齐暄就没有多聊,直接领了三人去了他们出来的那处偏殿。
忠勇公跟前的桌椅上放着族谱,他再一次扫视了全场,视线回到站在偏殿正中央的沈澜。
“沈氏七房沈济林二子沈明理,幼早夭,族中怜其血脉荒凉,特选长房沈明锦二子沈澜过继其膝下,承其血脉,不知各位可有异议?”
整个偏殿一片静默,无人作声。
齐暄终于忍不住抬眼,看着站在偏殿正中央的人。
那人身着狐裘,颈缠围脖,腰系玉佩,就那样直直地站在那里。
他到底知不知道,出继,意味着的,是被家族放弃,成为家族的弃子?他到底知不知道,只要他开口,他就能帮他?
穆谙棋一直注意着齐暄,见齐暄动作,心头也是一痛,转过头去看沈澜,又很是快意。
就是殿下心中有你又如何?你已经是家族的弃子,想要回到殿下身边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你在殿下身边的位置已经快要被取代,那么,你在殿下心里的位置,又能保留多久?!
忠勇公见无人反对,便又继续道:“既如此,那么,我以沈氏一族族长的名义询问。”
“沈氏明锦,你夫妻二人是否同意将二子沈澜出继?”
“我等二人没有异议。”
沈明锦话音一落,张夫人心头狂喜,但此时此刻还是勉强压抑,只拿了手帕子颜面,不说话。
不知是不是沈明锦错觉,他似乎听见了一声渺渺茫茫的叹息。
似喜似悲!
忠勇公点点头,转过头问沈济林:“沈氏济林,你夫人二人是否同意接纳沈澜作为你二子沈明理的子嗣?”
“我等同意。”
沈济林先是看了沈澜一眼,点点头,同意了。
忠勇公也就只是循例一问,其实并没有在意两家的态度。
反正,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可能在这一刻反言。
“那么,我将敬告沈氏一族列祖列宗,自今日起,沈澜便是沈氏七房沈明理的嗣子,承袭沈明理的血脉传承,继承他的族产。”
他转过神向着祠堂正堂的方向深深一拜,殿中沈氏族人也都跟着忠勇公向祠堂深拜,就算齐暄三人,也都鞠了一躬。
忠勇公站起身,也不看众人,面色端肃地拿起案桌上的长柄毛笔,在砚台上沾了墨,郑重地翻开族谱,找到沈明锦那一房所在,将沈澜的名字涂了,随后又翻到沈济林的那一房所在,在早已经被画上底线的沈明理的名字下填上沈澜的名字,标注嗣子,记上沈澜的生辰八字。
做完了这一切,其实还不算完。
忠勇公合上族谱,将毛笔放在笔架上,抬眼看着沈澜。
自开始便一直沉默的沈澜,终于抬起眼来,直视上方的忠勇公。
一直围观的齐暄眼睛一亮,总算是有了与沈澜同处一个世界的真实感。
忠勇公对上沈澜平静无波的眼神,一时也是有些惊愣。
沈澜丝毫没有理会忠勇公,转开了视线,看着沈明锦和张夫人。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沈明锦和张夫人身前不远处,直直跪下。
本来该是忠勇公世子为沈澜递上蒲团的,毕竟,这里的沈家人中,只有他的辈分最低。但不知为何,他竟然不动。
但他不动,也没有人催他,所有人,都只注视着那个唯一动作的人。
有没有蒲团,沈澜不在意。
他心底畅快,嘴角也终于有了一丝笑纹,但他低伏了,没有人看见。
沈澜叩头,声响全无,尘埃不动。
他没有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叩了三个头。
殿中众人也不知为何,竟都没有提醒他,需要拜别父母。
三头叩完,沈澜站起身,定定地看了沈明锦和张夫人一眼,转身就走。
他缓步走到沈济林和朱老太太跟前,跪下。
“孙儿沈澜,拜见祖父祖母。”
口中这般说着,沈澜很自然地又叩了三个响头。
沈济林扬声笑道:“好孩子,好孩子!快起来。”
沈澜从善如流地站起身,走到沈济林和朱老太太身后站定,再不看其他人。
朱老太太眼中有些疑惑,却没有作声。
她也确实是听老头子说起过这个孩子,从一开始的赞叹到后来的惋惜再到之后的欢喜,她都知道。她还知道,这孩子与高僧云广大师相熟,大师曾说他与佛有缘,但命里却是个无妻无子的。她开始的时候还在想,这孩子命里无子,就是过继过来,也是不能帮理哥儿传承子嗣,为何又要多此一举?
后头的事情传来,她才知道,这孩子过得苦!
她这一辈子都在后宅里,后宅里的事儿,能瞒得过她的,不多!
起码,沈侍郎府里的那点子事儿,还瞒不过她。
后来想着,能入得了云广大师法眼,能让自家老头子这般相帮的,这孩子定然很不错。
今日一见,果然如兰似柏。
她也点了头,道:“待回了家,就去拜见你父亲吧。”
这话,是认同了。
沈澜点头,笑纹隐隐但却很真实暖和,看得那边一直注视着沈澜的齐暄整个人都呆愣。
待回过神来,他心内长叹一声。
罢了,既然沈澜自个儿愿意,那就随他去吧。
他如今,到底还是羽翼未丰。
忠勇公收了族谱,看了看众人一眼,又请了齐暄穆谙棋和张霆三人入了宴席,一起用了膳,这事才算是真正落幕。
自此后,沈澜就只是沈明理的儿子,与沈明锦张夫人等,只是族人而已。
第三十三章:搬离
这宴席一摆,便持续了整整一个半时辰。
寂然饭毕,齐暄扫了一眼坐在席末的沈澜,微微一眨的眼眸掩去所有波澜,唇边笑纹加深,继续与忠勇公闲聊。
沈澜一直敬陪,直到齐暄告辞,宴席撤去。
沈济林拉了沈澜过来,指着一个模样与他几分相像的中年男子,吹吹眉,道:“来,澜哥儿,这个是你大伯。”
沈澜抬眼一看,连忙一个深揖,态度恭敬中夹杂了些不太明显的忐忑。
“沈澜,拜见大伯。”
沈明章,是沈济林的长子,这次是被老父拉了过来,以示自家对沈澜的看重的。今日见了沈澜,确实如父亲所说,是个好的,又想到这年纪比自己幼子还要小的孩子被出继,命运确实坎坷,当下眼神就柔了几分。
他上前几步,扶起沈澜。
“好孩子,快起来。”
沈澜顺着他的力道站直身体,抿抿唇,压下眼底的忐忑,露了个笑容。
“是,伯父。”
此时安夫人扶着朱老太太从内堂走出,瞧见三人聚在一起说话,低声说了几句,就往这边来。
沈澜本来就是背对着沈济林和沈明章两个人,转眼见安夫人和朱老太太走近,连忙作揖见礼。
“祖母。”
他的视线在安夫人身上掠过,稍微一停顿,视线往沈明章身上转了一圈,肯定地继续道:“沈澜,见过伯母。”
安夫人的视线在沈澜身上转了一会,直接但又不会让人心里反感。
她看着朱老太太,笑道:“娘这下可安心了。”
朱老太太也是笑,眉眼间重重的皱纹舒展:“可不是,澜哥儿这么好,我这会儿啊,可算是了结了这一桩心事了。”
安夫人点头,转眼看着眼前这个忐忑的少年,笑着道:“我们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不用这么多礼。”
沈澜笑着应声,却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只站在一旁听着长辈说话。
朱老太太看着沈澜满意,但今天这么一天下来,确实也累了,面上就有些倦色。
安夫人一直注意着朱老太太,不着痕迹地接过话来:“说来,如今时候也不早了,娘也累了,不如我们就先回府,澜哥儿你也快回去收拾收拾,今日就搬进府里来吧,家里的其他人也都在等着见你呢。”
说完,她转过视线来看朱老太太:“儿媳想来,他们在家里怕也是等急了吧。”
沈明章看着自家夫人,顺着她的视线看过来,见到朱老太太面上的倦色,也说道:“夫人说得很是,澜哥儿你就快回去收拾吧,也能早些回府去见见其他人,顺道再看看你的新院子,哪里不满意的就跟你伯娘说说,你伯娘好让人改一改。”
沈济林听了沈明章的话,也在一旁说道:“是了,你快回去,收拾好了就能早些搬回来了。今儿这事儿可是多着呢。”
沈澜站直身体,恭敬地应了声。可他也没有就这样离开,反而送了几位长辈上了马车,接着去找沈明锦身边得用的侍从说了几句,才又自己转回了去找马二。
马二此时一人端坐挨在车辕上听着其他的车夫闲聊,远远地见沈澜过来,连忙告了声罪,站直了身等着沈澜过来。
沈澜走近马车,抬眼看看不远处沈明锦的那辆,眼神一沉,爬上马车:“我们回府。”
“是,少爷。”
马二利索地点头,走到那马旁边亲昵地拍了拍马身,跳上车辕之前利索地转眼冲其他的马夫点头告辞,扬鞭走了。
沈澜坐在车厢里,一手慢慢地摩擦着宽大衣袖的纹路,一边理顺着自己的思路。
不知何时,他笑了笑,突然很轻很轻地说了句:“小叶子应该也快出来了吧……”
声音很轻,轻而易举地被车轱辘的声音掩盖,没有人听见,也就没有人知道,这么一句轻轻的话里头,有着多重的期待。
车速慢慢减慢,沈澜眼睛一阖,很快就睁开,眼神清亮清亮,找不到一丁半点的阴霾。
马车真正停下,马二跳下车辕,声音传进来。
“少爷,到了。”
沈澜挑开车帘,看着熟悉的屋舍,转头过来看马二:“你也回去吧。东西收拾整理妥当了?”
马二是他的人,当然是跟着他离开这里的。
马二深躬低身,恭敬里带了点柔软:“回少爷的话,小的早就收拾好了。”